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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授田证风波

洪根生的这个新年,过得真是不平静。大年初一晚上,金门部队忽然来电话告知,晓雄站岗时被枪打伤了,已经送去医院。网市在旁边听电话,当时就哭天抹泪的,闹着要去看晓雄,根生道:“那是军队,想去就能去看啊。男孩子,受一点轻伤怕什么。”

洪根生是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人,儿子受点伤他虽然也心疼,却并不惊慌。让他心里不安的是,对岸已经很久没有向金门开火了,怎么大年夜会忽然射过来一颗子弹打伤哨兵呢?难道形势又要有变化?

第二天,一位姓吴的上尉军官,在眷村口的大榕树下一群谈笑、下棋、唱戏的老兵中,找到了洪根生,问:“你就是洪晓雄的父亲?请问洪晓雄现在在哪里?”

洪根生大吃一惊:“晓雄不是受了伤,送进医院了吗?你怎么来向我要人?”

八百黑问:“又跟人打架了?”

杜守正见根生的脸色不好,忙说:“晓雄如今懂事了,不是打架。听网市告诉我们美如,是被对岸打了一枪,挂彩了。”

那位吴上尉是个不懂事的,也不知道把洪根生拉到一边去单独谈,就这么当着众人不留情面:“什么挂彩?那一枪是他自己打的。”

众老兵面面相觑。向来要面子的洪根生脸上挂不住了:“不可能!枪是对岸打过来的,晓雄没事为什么要自己打自己一枪。吴上尉,大过年的,你不能冤枉我们家晓雄。”

吴上尉也急了:“我们怎么会冤枉他?军医检查洪晓雄的伤口,发现枪距不到两米,不是自己打的是谁打的?你也是当过兵的,对岸离金门多远你知道。这几年那边天天说要谈判,连炮都好多年不打了。难道他们会大过年的派个蛙人过来,就为了打你儿子一枪?洪晓雄就是跟班长闹僵了不想当兵了。看到自伤的事情被拆穿,他怕了,从医院逃了。他现在是个逃兵!”

第二章授田证风波洪根生面色铁青,大步往家里走去,杜守正跑步在后面追:“根生,你一定要冷静。”洪根生气得浑身发抖:“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你是没摊上这样一个好儿子,所以你冷静。”眷村的人都看着洪根生指指点点,见洪根生气冲冲走来,像躲瘟神一样躲开了他。

洪根生不知道,晓雄已经潜回了眷村。晓梅接到阿弟的电话后飞奔到眷村口,只见阿弟左手绑着绷带,面色苍白地望着她。晓梅气喘吁吁地问:“阿弟,你怎么回来了?”

晓雄嘘了一声:“小声点,别让人听见。我在金门被老兵欺负,被班长罚,我想家,不想当兵了……”晓梅心一软,从小她就护着阿弟,尽量满足阿弟的要求,阿弟如果要她去摘天上的星星,她也得想办法去摘。晓雄求阿姐给他送点钱来,千叮咛万嘱咐阿姐不要把他的行踪告诉爸爸。

洪根生怒气冲冲回到家时,晓梅正想着要是阿爸问起来到底该怎么回答,心里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洪根生马上发现老婆女儿神色不对劲,吼道:“说,那兔崽子藏在哪里?”

晓梅支支吾吾道:“阿弟说要到板桥的一个朋友那里住两天,等风头过了再说。”

“风头?他是逃兵!通缉令是开玩笑的吗?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洪根生的脸因为又气又急而扭曲得狰狞可怖。网市战战兢兢地问:“要是抓到了……会判刑吗?”洪根生咆哮起来:“判刑算轻的,要是在打仗的时候,逃兵抓到就是枪毙。”网市捂着脸哭起来,这已经是新年里她第二回大哭了,这个年真是难过。

晓梅抚着阿母的肩膀:“爸,你就别吓我阿母了。”

洪根生恨得在屋内转圈圈:“我吓你们做什么?我说的是真的。现在只有一条路,把你弟弟找回来,我带他去自首,也许还能轻判几年。你赶紧给所有认识阿弟的人打电话。”晓梅也吓着了,她不知道事情后果会这么严重。网市捶着心口:冤孽啊!

杜守正回到家里,小芳从自己房里探出头来小声地喊他:“爸,你进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这小丫头又搞什么鬼?”杜守正以为小芳又想跟他撒娇,瞒着美如和惠芳向他要钱,买她永远也买不够的包包。不想他刚一跨进女儿房门,小芳就慌忙关上门,门扇后赫然出现了左手绑着绷带的晓雄。杜守正吓了一大跳,这败家孩子怎么就躲到他家来了呢?窝藏逃兵,罪过可不小啊。

小芳哀求道:“爸,你得救晓雄啊!”杜守正一看小芳那着急的样子,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这两人从小打打闹闹惯了,时常闹得鸡飞狗跳的,所以他们两个来往,大人们也没往恋爱方面想,这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其实早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晓雄就给小芳写火辣辣的情书:相思像棵树,时间愈久树愈大,相思愈长。爱情像坛酒,时间愈久酒愈浓,爱情愈醇。秋愁绵绵,相思甜甜,我已种下相思的树,愿与你共饮爱情的酒。也不知道是自己编的还是在哪里抄的。在这样甜言蜜语的炮轰下,小芳能不乖乖投降吗?

杜守正无力地坐了下来:“不行,你不能呆在我家。眷村哪里是藏得住人的地方?不但保不住你,还会连累你我两家。你躲在这里要是被发现了,军方会相信你爸爸不知情吗?我去把你老爸叫来,让他带你去自首吧。”

入夜了,洪根生已被这一天的事闹得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床上,可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逼视着女儿的眼睛:“你真的不知道你弟弟在哪儿?”晓梅摇摇头,她确实不知道阿弟在哪儿,阿弟只说等他安顿下来,会跟她联络的。根生有气无力地交代女儿:“你要是找到他,就叫他赶紧回来。你跟他说,老爸什么都能原谅他,老爸陪他去自首……”晓梅顺从地点点头:“别担心,老爸,阿弟会回来的。”

房门轻轻推开一缝,网市悄悄向晓梅招手,躺在床上的根生看不见妻子。晓梅为阿爸盖好被子,叮嘱阿爸好好休息,匆匆走出。网市低声道:“你杜叔叔说有事找你爸。”

晓梅连连摆手:“杜叔叔是个糯米屁股,坐下来就起不来,这一夜跟老爸扯阿弟的事,老爸别想睡了。你就跟他说阿爸已经睡下了。”

这样有些不好吧?网市有些犹豫,又心疼老公,她站到大门口,一脸歉意对着杜守正:“他为儿子的事,累了一天了,好不容易才睡了……”杜守正心急如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闯了进来:“根生,根生!”洪根生蓦地从床上坐起来:“守正,什么事。”

杜守正带着哭腔:“我们小芳不见了!”

“小芳怎么会不见了?”洪根生甚是诧异。杜守正叫起来:“还不是你的好儿子,把小芳拐跑了。”洪根生整个人弹起来,一把揪住杜守正的衣领:“你是说,我们晓雄躲在你家?”

杜守正垂头丧气:“小芳把他藏在我家,她们两个……好上了。”洪根生怒吼:“你他妈的怎么不早告诉我?晓雄人呢?”

杜守正道:“你这爆脾气,我要是在你气头上告诉你,你还不闹得整个眷村都知道了啊?要是被人检举抓走,连自首都没机会。我是想等天黑人少来告诉你。没想到天刚黑,晓雄和晓芳就都不见了。”

洪根生几乎要掐死杜守正:“这么大的事,你也敢瞒着我?你还我儿子!”守正惨叫:“明明是你儿子拐跑了我女儿,你讲不讲理啊!他们两个手里没钱,小芳把我的授田证偷走了。”

洪根生颓然松开手,杜守正大口喘息。授田证?授田证是他们这些老兵的命根子啊,这小芳是要了她爸的半条命了。洪根生冷静下来一想,整件事情确实是自己儿子惹的祸,老杜没有兴师问罪,还让着他三分,这是念着战场上自己救过他的情分啊。

该死的晓雄,小芳要不是为了帮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杜守正骂骂咧咧走了。

洪根生转身回屋,翻箱倒柜,网市在一旁一边收拾洪根生扔乱的东西一边安慰他:“你放心吧,阿弟不是小芳,他不敢偷你的授田证。”洪根生终于找到那个小铁盒,小心翼翼地从铁盒内取出那张发黄的、边角已有些破烂的授田证。网市松了口气:“老天保佑,东西还在。老公啊,人家隔壁张大妈她家,就是把授田证藏在银行保险柜,说是那里最保险。你看我们要不要……”根生对她的唠叨充耳不闻,拿着授田证急急往外走。网市吃了一惊:“你疯了!你到哪里去?”洪根生没回答,很快不见了踪影。他气喘吁吁跑到守正家,美如正哭得两眼红肿,愤愤不平瞪着洪根生:“你来做啥?”洪根生把自己授田证往桌上一放:“给!”

杜守正困惑地望着洪根生:“你什么意思?”

“你拿去吧。是晓雄惹的祸,谁叫我摊上这么一个冤孽呢?”洪根生悲从中来,几乎哽咽。杜守正感动得有些口吃起来:“我、我、我哪能拿你的授田证呢?”他把授田证塞回给洪根生手里,“拿回去吧,是小芳不争气。”洪根生满腔内疚:“都是我们晓雄……守正,你拿着,我心里好受一点。”他又把授田证塞回给守正。

杜守正推回授田证:“我拿你的授田证有什么用,难道将来到你家乡去种田?”一旁的美如看他们把一张授田证推来推去,生怕丈夫真把授田证推掉了,赶紧上前从杜守正手上拿过授田证:“小心别把授田证弄破了,我来收好。”杜守正知道妻子小气,制止道:“美如!”美如强笑:“洪大哥做人讲义气,你就是推到明天,他也不会收下的。”

洪根生与杜守正都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根生安慰守正:“我的授田证先押在你这里,放心吧,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把你的授田证拿回来。”

一栋老旧的公寓房间内,小芳拿着一件新衣衫在为晓雄套上:“正好!我的眼光不错吧?”晓雄感动地望着小芳,同时有些忧虑:“小芳,你真的不回眷村了?我现在是个逃兵,见不得光,跟着我你要吃苦了……”

小芳满脸不屑:“谁还回那破地方啊?要不是为了等你,我早就跑了。山猪哥说了,以后我们就跟着他,万华这一带全是他的地头。你看这房间,旧是旧了点,可多安静啊。不像在眷村,放个屁隔壁也能听见。”她动情地把头靠在晓雄的肩膀上。

晓雄感到了男子汉的肩头的责任:“小芳,我会闯出一片天的,为了你。”小芳兴奋起来:“山猪哥说了,过两年,就把万华这一片交给你。”她对未来满是美好的憧憬,“到时候,你就是黑道老大,我就是老大的女人。”

正谈得热闹,一阵敲门声吓了他们一大跳,小芳紧张地问:“谁?”

“阿弟,是我啦。”是晓梅。小芳不悦地责备晓雄:“你怎么把这地方告诉你阿姐了?”晓雄一边上前开门一边说:“阿姐给我送钱来啊,不然我们喝西北风吗?”晓梅走入房间,打量一下四周,劈头就问:“小芳,你怎么把你爸的授田证拿走了?”

“嗨,一张破纸,又没什么用,紧张什么?”小芳满不在乎地撇撇嘴。晓梅很生气:“既然没什么用,你干吗要拿走?”

“山猪哥要的啦。”

晓梅吓了一跳,山猪?她瞪着阿弟:“你怎么混上黑道了。”晓雄嗫嚅道:“我一个逃兵,不混黑道,还能怎么办?难道送上门去让人抓?爸妈还好吗?”晓梅冷冷地瞟阿弟一眼,你还记得有个爸?她把手朝小芳面前一伸:“把授田证给我,你要了你爸半条命了。”

“人家都给山猪哥了,怎么好意思去跟山猪哥开口嘛!”一想到老爸,小芳有些后悔了。

“我管你怎么开口。反正你老爸的一条老命已经丢了大半条,随便你吧。”晓梅取出一沓钞票交给晓雄:“省点花哦,不够再跟阿姐说。我警告你,千万别跟山猪借钱。欠黑道的钱不是闹着玩的。走,你带我去找山猪,把授田证要回来。”

晓雄领着晓梅出门走了一段路,朝前指了指:“姐,那个就是山猪。”他为难地说,“答应给人家的东西再要回来,不合江湖道义吧?”晓梅瞪了弟弟一眼:“没出息的东西,我去跟他说。”

山猪一身黑衣服,留着刺蓬头,胳膊上刺了一条蛇,晓梅一步步走近他,直感到小腿发抖,手心猛出汗。山猪边走边翻着杂志,看上面的裸女。忽然觉得一个人影走到他面前,抬头一看:“哟,美女。”山猪坏笑起来,“找我有事啊?”

“我是晓雄的姐姐。小芳是不是给了你一张授田证?那是她爸的。山猪哥,你就还给小芳吧。”

山猪痞里痞气地瞄了晓梅胸口一眼:“我也不想要什么授田证啦,是小芳要我罩着晓雄,你要知道,罩着一个通缉犯要担好大风险的,总要交点保护费的嘛。”

晓梅忍气吞声赔笑:“这东西对你就是一张废纸,你又不能到大陆去种田,山猪哥要它做什么呢,不如做个好人还给小芳她爸。”

山猪乜斜着眼,叼上一根烟点上:“是晓雄小芳他们交不出钱,拿这个东西抵押给我的。拿回去可以,拿钱来赎。”

“要多少钱?”

“看在美女的分上,少一点啦,一万。”

“一万?”晓梅大吃一惊。

山猪轻佻地走到晓梅面前,朝着晓梅吐出一口烟圈:“当然,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就看你会不会做。商量得好,一分钱不要还给你也是可以的。”

晓梅大喜:“谢谢山猪哥。要怎么做,山猪哥才肯把授田证给我?”

两人边走边说已经走到了一幢旧楼的楼梯口,楼道黑暗幽长,晓梅警觉起来,停住了脚步。山猪一把搂住她的腰,把她往楼道里推:“只要你跟我上楼,到我家里去拿,我就把授田证还你。”

晓梅顿时醒悟,不禁毛骨悚然,奋力挣开山猪的手,山猪却又使劲扳住晓梅的肩,一口把烟吐了,嘴直凑上来。一股烟臭味冲得晓梅反胃,情急之下,晓梅抡起手里的包,死命朝山猪砸去,万幸,包上的金属环恰好扫到山猪眼睛,山猪眼前一黑,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晓梅赶紧冲出黑暗的楼道,奋力往大路上跑。晓雄远远看见山猪跟阿姐说话的样子,忽然感到有点担心,就站在原地没走开,等着阿姐回来。忽然见阿姐披头散发跑出来,晓雄吓一跳,连忙跑了过去。晓梅喊:“阿弟,你回去叫上小芳快跑。”这时山猪捂着青肿的眼睛追了上来。晓雄不但没逃,反而拦在姐姐和山猪中间大喝一声:“不许碰我阿姐。”山猪冷笑:“哈,你个逃兵也敢大声说话了啊?”一把推开晓雄要去拉扯晓梅。正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在他们面前戛然而停,山猪的脚差点被碾到,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路长功的手下庄力奇坐在车上,将黑乎乎的枪口对准山猪。山猪连忙把晓梅松开,赔笑道:“长官,我跟我的马子开玩笑。”庄力奇冷冷地望着山猪:“是不是你的马子,问问这女孩就知道了。”

这时候,台生从驾驶室跳下车扶起晓梅,晓梅有点像琼瑶剧女主角的气质,令台生怦然心动。那一脸惊慌无助的表情,更是令他心生要保护她的欲望。晓梅惊魂未定,说了声“谢谢”撒腿便跑。台生还未来得及与这女孩搭讪,眼睁睁看着她跑远,心中怅然。

晓梅催着晓雄回住处叫上小芳赶紧离开。小芳见两人的样子,惊讶地问:“怎么跟山猪哥打起来了?”晓梅怒道:“什么山猪哥,就是一头猪。老话说‘盗亦有道’,就算不得已混黑道,也要投奔个讲江湖道义的大佬。跟这头猪混,不是找死吗?快收拾东西,跟我走!”

一身面粉的晓梅一边帮八百黑揉面,一边唠叨着:“八百叔,阿弟他现在惨了,他是逃兵,宪兵队一天到晚到我家来要人,为了杜大叔,我又得罪了山猪,山猪也要找阿弟算账。我阿母是天天哭啊。我爸呢,没有一晚睡得着。”

八百黑同情地看着晓梅:“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晓雄这小子,怎么搞得黑白两道都不容?”

“总归是我亲弟弟,我不能不管。我带他去找朱伯伯,朱伯伯吓得不敢开门。我打了电话给左营的李叔叔,他倒是跟我说了真心话,他一家七口人,全靠他一个人养,万一出点事就全完了,真的不敢收留阿弟……”

八百黑气道:“这个朱晋,就是没骨头的孬种。”八百黑气得把一个馒头都捏扁了,他一拍胸脯,胸前黑衣上印了一个雪白的手印,“叫你阿弟到我这边来吧,我就一个人,啥也不怕。”晓梅惊喜万分:“真的?我爸常说,这班老哥儿们,就您最讲义气。”她朝着门外大喊,“阿弟,快来!”八百黑一愣。大门外,晓雄拉着小芳尴尬地走进来。

八百黑目瞪口呆,感觉自己中了晓梅的圈套了。晓梅说:“他们两个以后就是你的伙计了,有什么力气活叫他们做,不用客气。也不用开工钱,管饭就行。”说完不等八百黑答话,赶紧走了。

晓梅安排好弟弟和小芳,回到眷村时,正遇到山猪被打得满脸是血,带着马仔落荒而逃。山猪与晓梅打照面时还不忘恶狠狠地威胁:“臭女人,你等着。”

转眼间,洪根生带着一帮眷村老兵也赶到了,看见晓梅,洪根生指着就骂:“你见了晓雄?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那山猪是什么人,万一被他欺负了你还怎么活?”一想起刚才的险境洪根生还心有余悸。

晓梅避重就轻:“我怕你去了把阿弟痛打一顿。我甩掉山猪后就赶紧叫阿弟跟小芳跑了!”

根生急得跺脚:“晓雄是逃兵!要是被抓到……你呀!太不懂事了……”

“至少阿弟不会在黑道里混了。他没地方去,就会找我,我会劝他去自首的。爸,你没受伤吧?”

“我受伤?开玩笑,你老爸身经百战,对付这几个小毛贼,小菜一碟!”洪根生嘴上逞能,一到家就躺到床上,连腰都伸不直了,小声地让老婆取膏药来帮他贴上。网市骂他:“就爱逞英雄!”

第二天,眷村自治会会长把杜守正与洪根生叫到了办公室。两人立正站着,气急败坏的会长将几份报纸拍到两人面前:“你们看看,报纸上怎么写的?这一张,《外省老兵围殴本地青年》,这一张,《眷村血案》。”

洪根生气愤极了:“明明是那帮黑道抢了守正的授田证,还差点欺负了我女儿。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杜守正喃喃道:“是那班人冲进眷村挑事的。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无法无天……”会长瞪着杜守正:“你给我闭嘴!听说昨晚就是你纠集了眷村的人去打架。”

“人是我打的,守正啥也没干。再说不是我们找他们打架,是他们跑到眷村来打架,我们是自卫。”洪根生马上为杜守正辩护。会长敲着桌子冷笑:“够义气啊!‘退辅会’已打电话来关切了。我调查过了,授田证不是人家抢走的,是杜小芳主动送给人家的,是不是啊,老杜?”

杜守正只好承认:“是……是……”

洪根生还是气得满脸通红:“小芳不懂事,我们晓梅本来也就想拿回授田证,哪晓得那个王八蛋,居然动起晓梅的歪脑筋。”

“什么王八蛋?你知道那个山猪的老爸是谁吗?是‘国大’代表。”

洪根生嚷道:“我管他什么代表?我就想拿回守正的授田证。”会长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值得吗?为了一张废纸!我看你就是一头驴。”杜守正伤心地低下了头。洪根生气愤地辩解:“那是老家的一片田啊,那不是废纸。”

会长被他气得笑起来:“一片田?你信吗?反攻大陆!你信吗?”杜守正与洪根生面面相觑,会长的话击中了他们心中一直躲避的痛。会长叹了口气:“你们把人打伤了,对方说,要是想拿回那张授田证,就拿三万去换。”

杜守正倒吸了一口凉气。洪根生又惊又气:“三万?昨天他们还说一万,狮子大开口啊?他妈的这就是土匪啊,光天化日下明抢。”会长不耐烦了:“你自己看着办。昨天那一万是赎授田证的钱,我们还可以说他敲诈。现在把人家伤了,他们说是治伤的钱,叫我们怎么说?不肯付这笔钱,你带人去抢吧!眷村这些老弟兄你准备带多少人去?就是打赢了一场两场的有什么用?每个老兵都是拖儿带女一家子啊,他们可是黑道,三天两头来寻仇你们受得了?不要说打死一个,就算伤了一个,你负得了责任?”

洪根生绝望地看看杜守正。杜守正万般无奈:“不要了……不要了……听会长的。这事就这么算了……惹不起咱躲得起……”

洪根生决定,不管怎么样,要帮守正把授田证拿回来。所有的事情从根上说,都是因晓雄而起,他这个当爸爸的负有责任。可是,他所认识的这帮弟兄们,八百黑卖馒头,朱晋开计程车,李国耀送报纸……都不宽裕,算了,能凑多少算多少吧。

洪根生跑了一圈下来,也只凑到了将近一万。想来想去确实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再次向将军伸手了。将军一听洪根生的话,拍案而起:“你们还真要送三万块钱给山猪那个地痞流氓啊!是不是脑子都进水了?”洪根生垂着头任由将军责骂,将军发完火,一见洪根生那无奈的模样,缓和语气道:“我虽然退休了,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收拾一个小兔崽子,只是大家要过安稳日子,还是息事宁人的好。这样吧,还差多少?”洪根生大喜过望,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头,坐在椅子上傻笑:“我替守正谢谢将军。”

洪根生脚下生风,赶到守正家里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将军给我们把钱凑齐了。你可以去山猪那里把授田证赎回来了。”杜守正乐得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这样一次次麻烦将军,真是不知道如何报答。以前手头紧时将军没少接济我们,也没让我们还。这次这么大一笔钱,我是一定要还的。”

杜守正乐颠颠地回家跟美如报喜,美如笑骂道:“将军要是不给你凑钱,我看你卖血也要把授田证赎回来的。说到底,你们这些老兵就是猪脑子。那张什么授田证,一百块也没人要啦,你还拿三万块去换。将军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以后还不是要还。你说你是不是猪?猪都比你聪明啦!我要是有三万块,就在自己老家买一片田。”

“那不一样。”守正争辩道。

“当然不一样,我拿三万块到乡下买块地,能种稻、种菜、种茶、种花,能挣钱养一家人,你那块地就是一张纸,什么用都没有。”

那张授田证,是他们这些老兵出生入死流血流汗的报酬,是游子与家乡联系的纽带,是老兵们对故乡感情的寄托。这样的复杂的情绪,跟美如这样一个没有离开过故乡的女人,如何扯得清!让杜守正感到欣慰的是,美如骂归骂,倒也没有哭闹阻止他去赎回那张她口口声声“什么用都没有”的授田证。这么多年的夫妻了,美如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也能充分尊重老公对家乡土地的一片深情。这对一向小气的美如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守正心里很感激。

每次去见岳知春将军之前,路长功都要猛抽几根烟,再狠狠地掐灭,才有勇气登门。他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但再怎么不受欢迎,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去见将军。

岳知春一见路长功又来了,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他不喜欢这个不速之客。以前那个喊着“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投笔从戎的热血青年路长功不见了,现在的路长功只是执行上头指令的机器人。有时岳将军想,如果向路长功发出指令的是纳粹,他大概也会不折不扣地去执行屠杀犹太人的命令。那些制定和执行规定的人,是铁石心肠吗?

将军又在奋笔疾书《望大陆》,他想象着于右任老先生长须飘飘仰天长叹,眼里含着深沉的泪水。

“这幅字写得怎么样?你看了,会像那些老兵一样思念家乡和亲人吗?”将军问正向他走来的路长功。

路长功朝将军伸出一只手:“老岳,你不能去香港,把你的护照给我。”

将军冷笑起来,这年头,连看望朋友的自由也没有了。路长功仿佛看穿了将军的心思:“老岳,你无论如何不能去见赵彤那个‘共匪’,这是对党国的背叛!你虽然退下来了,但你毕竟是将军,你如果在香港出点什么事,那对上头就是个灾难。”

岳知春吐出一口烟圈:“承蒙关爱。我在香港能出什么事?难道我会游过深圳河去投共?”

路长功一脸诚恳:“将军当然不会去找‘共匪’,可人家不会来找你啊?香港可是老共的地盘,万一来几个人,把你绑架到那边去,然后以你的名义发表统战言论,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岳知春笑了:“那你这个警总的干将可就要倒霉了,你的上司老潘也要跟着倒霉。”路长功苦笑,将军心明眼亮,今年以来,私入“匪区”探亲的人多了,确实有人想利用这件事来整老潘。岳知春冷笑:“我看是老潘想利用这事整他的对头吧?”

路长功心知在将军面前什么也掩饰不了,干脆承认:“反正双方都想抓住这事大做文章,在这种形势下,将军你绝不能行差踏错!”

岳知春不为所动,他是坚决不会交出护照的。路长功没办法:“交不交护照都一样,反正你走不了的,我奉命对你实施二十四小时监控。”

岳知春起身推开窗户:“那就请便吧。”

想到这半生驰骋沙场,如今却形同被禁足,将军心中不禁充满悲愤。我做错什么了?不过是想跟自己的老朋友叙叙旧,想为自己的部下打探一下故乡的消息。

又过了几天,将军暂时按兵不动。路长功在办公室里忙得焦头烂额,监控机器红红绿绿的灯泡闪烁着,一个手下通过对讲机向他报告:“三号目标在莲园餐厅宴客,席上出示了一批照片,是他与匪区亲人在香港会面时拍的。”路长功果断地命令手下想办法影印这些照片。紧接着他马上按下另一按钮:“说吧!”

“三号小组报告:五号目标在眷村内跟几个老芋仔喝酒,哭得稀里哗啦。哭完就骂人,从营长直骂到总司令。”

路长功叹了口气:“录音备案。”电话一个接一个,路长功直讲得口干舌燥,刚想喝口茶,另一个电话又响了。

“什么书?……乡愁诗抄?直接到印刷厂查封……这种事还需要法律依据?有多少本流入市面?……每个书报摊去追回,少一本唯你是问。”

总算消停一会儿了,他疲惫不堪地揉着太阳穴,这些电话吵得他头痛死了。都是小鱼小虾,他最关心的岳将军动静,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庄力奇怎么搞的?毕竟年轻,没有多少经验,会不会被老岳蒙了?路长功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

此时庄力奇正奉命严格监视着岳知春的住宅。他一边看着岳宅门前那只懒洋洋的老猫一边报告:“处座请放心,岳知春没有出门迹象,只有荣工处梁处长夫妇提着礼物前来拜年,岳知春和客人谈得正热闹呢,也不知道他们哪来这么多的话。”

路长功警觉起来:“梁处长我很熟悉,他不是个久坐之人啊?岳知春有什么反常举止吗?真的一点外出迹象都没有?”

“没有,他连衣服都没换,还穿着晨袍呢,怎么出门?”

路长功手指头敲着桌子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神色一变:“不对!岳知春军人出身,见客的时候一定着装整齐,何况见梁副主委这么大的人物!”听路长功这么一说,庄力奇也感到不对劲了,不禁慌张起来:“处座,怎么办?”路长功气急败坏:“笨蛋,赶快进去看看。”

“将军不在家,有事?”岳家仆人老莫,穿着晨袍给庄力奇开门。

原来,岳知春早就提着一个简单的旅行袋打车去了机场。路长功气急败坏地抓起电话:“境管局?我是路长功,立即拦下岳知春。”

岳知春现在已顺利地坐上了飞机的头等舱,旁边是两个美国人。将军脸上挂着一丝自嘲的笑意。想当年,饱读兵书的将军,在战场上与日本人斗智斗勇,那是怎样的豪情万丈。如今却要跟昔日的老同事、老朋友玩“三十六计”了。这一招“金蝉脱壳”之计用得漂亮,却丝毫没让岳将军感觉到胜利的喜悦,他只觉得荒诞可笑。

境管处的孟忠立是岳将军的老部下,岳将军特意选了孟忠立值班的日子出行。岳将军一到,孟忠立就叮嘱办公室的部下,不管谁来电话,都说找不到他。孟忠立亲自把岳将军送上飞机,所到之处一路绿灯。将军一直望着机舱外,直到看见外面景物开始移动才收回视线。这表示飞机正在滑行,准备起飞了。岳知春一脸轻松地喝着空姐送来的橙汁,这橙汁,味道真好。

孟忠立回到自己办公室里坐下,见桌上一个电话亮着红灯。他拿起电话,按下红灯,那边马上传来了路长功冷冷的声音:“老孟,你可真忙啊,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你。”孟忠立呵呵笑道:“上头动动嘴,我就要跑断腿。今天美国在台协会几个人回国,我得鞍前马后招呼着。老路,你有什么事?”“没什么,上头不让岳知春去香港。”

孟忠立假意叫起来:“哎呀,你早告诉我啊,他的飞机刚起飞。”路长功无奈,机上有美国在台协会的人,若强召飞机返航,那可是要惊动国际了。

路长功刚放下话筒,老潘的电话马上追了过来。路长功像属下垂头听他训话一样,垂头接受了老潘的炮火。

机场里人潮涌动,大型电子布告牌像潮水般一浪接一浪地翻动,公布着最新的航班消息,拖着行李的旅客陆续从出口的大斜坡走了出来。人群中,赵彤伸长脖子不停地往前张望,赵彤下榻的宝岛宾馆的老板魏永乐仰头望了电子布告牌一会儿,挤到赵彤身边:“赵先生,岳先生乘坐的班机已经准点降落了,再加上过关拿行李,半小时左右就能出来,你耐心等候一下。”

赵彤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强作镇定地摆摆手:“不急不急,我已经等了三十多年了,不在乎再等三十多分钟。”

台北的路长功此时正面色严峻坐在自己办公桌前,老潘的电话又轰炸过来,路长功面对老潘的电话心惊肉跳,又不敢不接。老潘有些兴奋:“岳知春乘坐的CI103刚刚在香港着陆,难得华航的飞机这么准时。不过,红桃K也很准时。”

路长功微微一颤:“为了这么点事,就要动用王牌杀手?”

老潘冷冷的声音:“我不能让岳知春见到那个中共政委。谁知道机场有多少老共的人?别怪我无情,长功,我给了你机会,我让你拦住岳知春的。你拦不住,我得拦住他。”说完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路长功面色铁青,捶着桌子——老岳啊,你是去找死啊!看来,不得不动用黑桃皇后了。

岳知春下了飞机,环顾左右,深深吸了一口香港的空气,真畅快!马上就可以见到老朋友赵彤了,今晚必定有彻夜的长谈。这时,一位皇家警察的洋官员拦住了他的去路,将他请到了办公室:“先生,麻烦您出示一下护照。”岳知春有些不悦,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还是配合地将护照拿出来。官员举着护照翻来覆去地看,抬头严肃地说:“先生,我们不能让你入境。”

岳知春用手指弹着护照抗议地叫起来:“看清楚了,这上面有你们的入境签证。”

“对不起,岳先生,我们发签证的时候,还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官员彬彬有礼,但态度非常强硬。“我的身份?我以前确实是军人,可早就退役了。”官员微笑摇头:“NO,你是台湾警总保安处的专员,间谍。我们要保持中立,不能让你这样身份的人入境。”

“胡说八道!”岳知春简直被气昏了。官员还是微笑,他很清楚这不是胡说八道,他们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岳知春怒气冲冲:“是哪个人胡编乱造蒙骗你们的?”官员依旧彬彬有礼:“提供消息正是你们警总的路先生。他的消息绝对可靠吧?”岳知春惊呆了,路长功?他的手怎么伸得这么长?难道孙悟空翻腾了十万八千里,还是逃脱不了如来佛的手掌心?岳知春苦笑,他真的无话可说,只好返航。

路长功在办公室里焦躁地来回踱步,他抽着烟,神色憔悴,紧张地等待着岳知春的消息。电话响起来,他急忙丢下香烟,那边说:“报告,北平同乡会聚餐,有人唱《四郎探母》。”

路长功很不耐烦:“录音存证。记住,不准再打这电话。”

他烦躁地点了根香烟,还没放进嘴边,电话再次响起,老潘的声音:“刚刚得到消息,岳知春已经乘原来的飞机飞回台北了。”路长功松了口气,黑桃皇后干得可真不错。他抓起电话:“台生吗?我请你和你妈妈吃饭。”

岳知春怀着对路长功的满腔怒火回到了台湾。这个路长功,表面上对自己还算尊重,自己有时也体谅路长功人在警总身不由己,难免要做出一些违心的事来,所以,这些年尽管争争吵吵,情分却没有断绝。没想到他今天竟然来这么一出釜底抽薪。赵彤和永乐大概很失望吧?当下机的旅客一个个走完,机场犹如退潮的沙滩那样荒凉,盼望中的人影就是没有出现。那是什么滋味?

岳知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路长功打电话:“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人了?你们警总都是下三烂!”他怒不可遏。

路长功不想让立苹知道将军正在跟他吵架,在电话里打着哈哈:“过奖了,我不过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为你做点事。”

岳知春大怒:“我真谢谢你了,路长功。这件事我会一辈子记住的。”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也不必太当一回事。”路长功尽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我告诉你,我见赵彤是见定了。你以为你真能拦住我?哼,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完将军用力放下电话。路长功继续拿着话筒,做出一副还在通话的样子:“改天吧,改天吧。吃饭有的是时间,过年大家都忙……再见。”

他在心里自嘲,一个警总的人心里不知要藏着多少事啊,脸上笑,心里哭,比黄连还苦。

岳知春从香港回来的第二天,洪根生坐着朱晋的出租车来到将军府上,报告将军杜守正出事了,如今正在荣总住院治伤。岳知春大吃一惊:“我临走时不是给你们凑足了钱,让你们去赎授田证的吗,怎么会弄成这样?”

在去医院探望守正的路上,洪根生、朱晋向将军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天他们两人陪着杜守正去约好的茶室跟山猪见面。考虑到山猪屡次到眷村挑衅都没有占到便宜,估计他必是不甘心,此番见面,会有一番刁难。怕洪根生的性子爆,忍不住火误事,最后决定洪根生在车里等,由朱晋陪着杜守正去见山猪。

一进茶室,果然见那山猪摆着阵式,大模大样地坐在中间,说话时斜着眼看他们。他用本地对外省老兵的蔑称叫他们,一口一句“老芋仔”,先是大骂晓雄小芳他们不懂规矩,后又嘲笑老兵们拿张废纸当宝,脑子进水了。两人始终强压着怒火,杜守正甚至卑微地一口一个“大哥”,替女儿小芳的“不懂事”道歉,求“大哥”高抬贵手。

受尽屈辱,终于熬到谈正事了,杜守正恭恭敬敬地双手把钱放在茶几上。

山猪的马仔数了数:“一分不少。”山猪坏笑道:“老芋仔很讲信用嘛。”对马仔说,“授田证还给人家吧。”

马仔道:“早就放好了。”

杜守正问:“在哪里?”山猪装着吃惊的样子:“哎呀,小弟不会办事,放到桌子下面了。对不住了,麻烦你自己拿。”

杜守正低头一看,长条茶几下的地砖上,果然放着他的那张授田证。要想拿到它,就得在山猪面前趴下,伸手去够。杜守正的脸立刻红成了猪肝色。朱晋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哥……你要三万,我们一分没少给你了,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啊!”

山猪一把将朱晋推到一边:“这授田证你到底要不要?你要是不要,我就拿来擦屁股了。”

众马仔一阵哄笑。杜守正终于爆发了,挥拳照着山猪的脸打去……

一场混战。毕竟年纪大了,杜守正被几个马仔按住,打得浑身是伤。

等在车里的洪根生看到茶室窗子里飞出一把椅子,紧接着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知道情况不妙,他操起一把为防不测事先准备好的刀,冲了进去。洪根生想,他们三个老兵要是强拼,不是山猪和众马仔的对手,便乘着众人打成一团没人注意到他,悄悄地从背后接近山猪,一下子用刀逼到了他的咽喉。山猪愕然:“你、你、你还敢杀人?”洪根生冷笑:“老子杀小日本的时候,你小子还没投胎呢!放开他们两个,让我们走。”说着手上稍一用力,刀刃陷进皮肤,山猪杀猪似的叫起来。朱晋扶着杜守正,洪根生以山猪为人质,一步步退回到车上,推开山猪,发动汽车,方才得以脱身。

医院里,头上身上都裹着纱布的杜守正,一见到将军就孩子似的哭了:“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样的苦。稀里糊涂被抓当了兵,半辈子出生入死,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要受这帮小兔崽子的欺辱。有家回不了,我连张老家的照片都没有,都快想不起老家的模样了。授田证上印着有老家的名字,我枕着它还能做个回家的梦。现在授田证没有了,这点可怜的梦都做不成了。”几位老兵在一旁听了这话,如同发自自己的肺腑,都不禁潸然泪下。美如也哭了起来。

山猪已放出话来,他宁愿一分钱不要,也不会把授田证还给老芋仔了。

将军抚着杜守正的背,安慰道:“我就不信,一头猪还能成了精?就算成了精,也不过是个猪八戒。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摆平这头山猪,把守正的授田证拿回来。”

既然警总不让他去香港,岳知春想,他们总不能不让自己去探望在美国定居的妻子和儿子吧?他辗转告诉香港的魏永乐,让他带话给赵彤,他要去美国的儿子家里住一段时间,请赵彤方便的时候去美国见面。

办公室里,老潘把一张机票复印件递给路长功:“你那个老战友真是太不安分了,他要去美国会那个赵彤。”

“那个赵彤也能去美国?不大可能吧?”路长功不大相信。老潘很恼火:“美国是一般大陆人想去就能去的吗?这正说明了,这个赵彤不是一般的大陆官员,他可能就是搞统战做策反工作的。不要忘记,李宗仁就是从美国回大陆的。”这个岳知春真会添乱,牵着警总的鼻子走,忙得警总团团转。路长功有些不安:“您是担心老岳也会步李宗仁的后尘?”

老潘冷笑:“谁敢保证不会?只不过美国不比香港,我不能安排人手在那儿杀人。”路长功想到了一个主意:“不然吊销他的护照?随便找个理由,不让他出国就行了。”路长功的话简直是火上加油,老潘一肚子没好气:“那老头啥都想到了,刚刚打电话给我了,他说如果我们吊销他的护照,他就召开记者招待会。”

路长功一震,看来将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将军早已看准了警总的软肋,知道警总绝不愿意把事情公开。将军这个人,不仅性子倔,而且脑子好使,老当益壮。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要阻止他。车祸,食物中毒,心脏病发……”看来,老潘非置将军于死地不可。他递给路长功几颗白色药丸:“给,这玩意儿很好用,死亡病征就跟心肌梗塞几乎一样。除非法医,一般医院查不出来。”路长功不由一颤,惊出一身冷汗。

路长功一身大衣,站在岳宅大门外,按着门铃。老莫赔着笑脸:“路先生,真不好意思,将军今天身子不舒服,概不见客。”路长功很失望:“身子不舒服?我正好去问候一下。”

“不好意思,将军服了药,睡着了。”老莫很客气。

闭门羹的滋味不好受。路长功不死心,事关将军的安危,他呆在汽车里准备死等。这时,一辆计程车驶来停下,洪根生、八百黑、朱晋几个老兵下车按门铃。老莫打开门,亲热地把三人领进大门。路长功看在眼里酸溜溜的:“老岳,虽然你我立场不同,可我还是记得你当年战场上救命之恩的,我这也是救你,报答你啊,你就这么不领情么?”

岳知春穿戴整齐准备出门。自从许诺帮守正追回授田证,他就开始在脑海中搜索哪个老战友或者老部下可以帮忙的,这事还没个着落。路长功微笑着站在路口:“老岳,你好啊。你前几天刚买了去美国的机票,机票副本就摆在我桌上了。”

这个路长功真是阴魂不散!岳知春很恼火:“警总的消息真比狗鼻子还灵啊,有没有逮捕令啊?有的话我就直接上你的车了。”

路长功拉开车门,岳知春冷笑着坐了上去:“谢谢你,你没给我上手铐,真给我面子啊!”将军看着窗外,突然发现路线不对,怎么不是去警总?路长功一脸轻松的笑容:“到我家聊聊天吧。”岳知春脸色一沉:“路长功,你要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请你找别人泡茶,我忙着呢。”路长功促狭一笑:“我知道你很忙,除了忙着帮杜守正摆平山猪,还忙着怎么躲过警总的眼睛飞美国,是吧?你先别生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办法拿回杜守正的授田证。”岳知春一怔:“你肯出面?哟,警总什么时候也帮起老百姓来了?”

“当然是有条件的,请你不要离开台湾。”

岳知春脸色一沉:“你绕来绕去,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拿老兵的事做筹码,逼我就范,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路长功不动声色:“你别小看那个山猪,他老爸是‘国大’代表,老兵背后是什么?什么也没有。你看看报纸怎么说的,‘本地青年被外省老兵欺负’,有谁替老兵写过一个字?这事再闹下去,这班老兵就更受伤。老岳啊,他们可都是你最心疼的老部下啊!”

岳知春从路长功手上抓过烟头,自己狠狠吸着:“妈的!你就那么怕我去美国?怕我去见赵彤?他不也是你的朋友?”

“自从他投了共,他就不是我的朋友了。没错,我怕!你闹的动静太大,上面承受不了这样的动静。上头压下来,我也承受不了这个压力。”

想想杜守正在医院的病床上哭得像个孩子的样子,想想几个老兵伤感的脸庞,岳知春把烟头狠狠在车座上揉熄。汽车坐垫是真皮的,路长功心疼地叫起来。

“你真能把授田证拿回来?”

路长功皮笑肉不笑:“那就看你能不能保证不离开台湾了。”

岳知春长叹一声:“你赢了,每次都是你赢。你了不起,你厉害。”岳知春竖起大拇指。路长功摇头:“我为了阻止你,使出各种法子,你都不肯退让,一直到我搬出你这些老部下……在这世上,除了你的家人,他们还真是你最关心的人啊。”岳知春瞟了路长功一眼:“当年守正这些人都是小伙子,是我把他们带到台湾来,到现在也回不去,我欠他们太多了……我真想不通,这世上除了你老婆儿子,你没有要关心的人了吗?”

路长功有些伤感,声音低沉地说:“除了台湾的老婆儿子,我还能关心谁?我要是说我还关心你这个老上司老朋友,只怕你都不肯相信。”

岳知春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这些年,你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不通人情,就是因为这个?你大陆家人遇害的消息,也不一定是真的,那时候兵荒马乱,误传是常有的事。当年国军为了让大家同仇敌忾,凝聚战斗力,也愿意传这种消息。你记不记得驻守金门的那个师长,我们这边的消息也是说他全家都遇难了。共军那边知道了他是湖南人,专门到他湖南老家录了音在大喇叭里放,老娘、媳妇、儿子都在。后来上头只好把他调离了金门。”

“那是共军的攻心战,洗脑。”“就算是洗脑,家人活着总是真的吧?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想着托人去家乡打听一下?要不,我托赵彤去问问。”

“你别跟我提他,当年,我们队伍里要不是有他这种动摇分子,何至于一败再败!还有你的那些兵,就知道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哪有一点家国情怀?还要被抓壮丁才肯去为国家打仗。共军那边一喊话‘你的家乡土地改革了,你家分了地’,就成批成批地丢下枪跑了,我看洪根生他们是没逮着机会,若是有机会,也未必不会跑。你看看他们把授田证当宝贝的样子。”

“你是这样想的,所以对老兵们冷面无情?长功,你家境富裕,不知民生疾苦。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啊。他们是社会最底层的人,没受到过什么教育,也没得到过国家多少恩惠,自然是没有你当年投笔从戎的胸怀。可是,他们代表了中国最庞大的群体,他们的所想就是民心所向。委员长当年要是早点解决农民最关切的土地问题,而不是到了台湾才想到给他们发授田证,也许就会是另一种局面了。”

路长功无言以对,默默开着车。他把收拾山猪的任务交给了庄力奇。

庄力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中难免有些惆怅:一米六九的个头,气势上天生比别人矮了一截。身材瘦削,肩和屁股一样宽,全身掰下来没有三两肉。所幸一张脸生得清秀,还不至于让人感到猥琐。他心目中的自己应该像希腊的美男子,倒三角形的身材,肌肉一块一块地隆起让人觉得它们随时在弹跳。当初进警总体检的时候,他偷偷地踮起脚尖,因为身高最低要求是一米七。路长功显然看到了这个举动,瞄了一眼他档案里的成绩单和鉴定语,便假装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他进警总已经半年了,是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进来的。但路长功根本不把这个优秀毕业生放在眼里,他随心所欲地指挥庄力奇,把他当枪使,当抹布擦,庄力奇整天东奔西跑累得像一条狗。他承认,他的确严重缺乏经验。在这个世界上,经验是宝贵的。在警总里,有着身经百战的狼、狮子、老虎、毒蛇、鳄鱼,在他们面前,他顶多就是一条刚出生的小猎狗。路长功是一只精明的老鹰,那双鹰眼往他身上一扫,庄力奇心里的小九九马上被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庄力奇每次汇报工作,走到路长功的办公室门前时,他的心都会怦怦狂跳,呼吸急促,比以前考台大进考场时还要畏惧。他累死累活,总算当上了小队长。别看小队长是警总里最低的职务,那可是成功的起点,至少手下有两个兵可以供他吆来喝去,让他找到男性的尊严。可令他沮丧的是,不久前奉命监视岳将军,他又犯了致命的错误,被路长功好一顿教训。哎,什么时候才能更上一层楼,混个大队长当当。

“嗨,力哥!”

听到招呼声,庄力奇一抬头,看见台生笑嘻嘻地站在面前。台生为了补偿破碎的警官梦,只要电视台里没事就往警总里跑,还经常跟着庄力奇执行任务,坐在警总的车上耀武扬威地过干瘾。自从那次跟庄力奇出车,意外地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之后,台生就来得更勤了。

庄力奇掏出一根香烟丢给台生:“你不好好在电视台里干活,又跑到这里来了。不怕你老爸看见了再凶你一顿?”台生“嘘”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力奇办公桌上:“怎么样,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案子没有?”庄力奇看了看台生身上穿的那件红色马甲背心,这颜色这款式,太“文艺”了,跟警察形象格格不入,这小子怎么会喜欢当警察呢?他把山猪的照片丢给台生:“你爸叫我整治一下街区,照片上这个叫山猪,是街区最大的地痞,我打算晚上去吓唬吓唬这个流氓,必要的时候把他狠狠收拾他一下。怎么样,有兴趣吗?”

台生拿过照片一看,咦,这不就是那天欺负“琼瑶剧女主角”的家伙吗?他顿时来了精神:“有兴趣,有兴趣!今天晚上正好不是我值班,你们几点出发?说好了,可别把我丢下。你要是敢把我丢下,我就在老爸面前讲你的坏话,让你一辈子升不了职。”

“操,那我不是要一辈子讨好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你也有求我的时候!”力奇吐出几个烟圈。

台生放声大笑:“力哥,咱们是哥们,谁求谁呀。我先讨好你一下吧。”说着,将一包飞马香烟塞进庄力奇上衣兜里。

庄力奇相信他今晚上一定能将功赎罪,漂亮地完成路长功交给他的任务。

歌厅昏暗的灯光下,一个涂着大红嘴唇的女歌星正在唱着《甜蜜蜜》,歌声软得像年糕。台下一桌桌的客人,肆无忌惮地猜拳,吃东西。突然间,全场灯光大亮,女歌星莫名其妙,庄力奇穿着领队服带着警总的兄弟们冲了进来。山猪被搅了兴致很不爽:“妈的!搞什么鬼?”

庄力奇大喊:“女士们先生们,大家都坐好,谁都不要动,警方临检。”

山猪生气地指着马仔的鼻头破口大骂:“这场子不是我们看的吗?跟刘警官合伙的,从来也没临检过。是不是搞错了?这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菜鸟?打个电话给刘警官。”

马仔刚要起身,一只手用力把他推了回去,马仔跌坐在椅子上,差点摔倒,庄力奇领着警总的兄弟们包围住山猪这一桌。庄力奇拿着手枪对准山猪,神色冷酷:“叫你的人都坐好,不要动,谁要是站起来,我就当他是袭警,妨碍公务。”

山猪轻狂地嚷嚷着:“你搞清楚了,我是……”庄力奇的手枪瞄准山猪的心脏。山猪吓一跳,悻悻然坐着:“死条子,回去跟你算账!”警察开始搜身,纷纷搜出匕首、铁链。搜到山猪时,山猪怒叫:“招子放亮一点,要不然明天调你去守石碇,你就死定了。”

庄力奇霍地从山猪腰间摸出一把手枪,仔细检查,朝山猪一笑:“石碇?鸟不生蛋的地方?我好怕哟!”

山猪仍然狂妄不可一世:“手枪,没见过啊?”

庄力奇冷笑:“你说呢?这是64式口径,7点62毫米的制式手枪。全长155毫米,重560克,一次可装七发子弹。这种枪台湾做不了,美国也没有,这是中共制造的。把人给我带走!”

山猪吃惊得合不拢嘴巴。

昏暗的灯光下,山猪一个人恐惧地坐着,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竖起来。外面传来惨叫声……山猪不寒而栗。另一间办公室里,电视机正播放《神雕侠侣》,杨过一刀砍中坏蛋,坏蛋惨叫。庄力奇迅速把音量旋钮转到最大,台生在旁边双手掩嘴偷笑。山猪如坐针毡,满头大汗,一心期待着老爸赶紧来救他。

隔着房门,庄力奇故意大声命令台生以便山猪听见:“把那头猪送到绿岛去。”

台生一本正经问:“什么罪名啊?”

“他手里有一把中共的手枪,肯定是‘匪谍’。”

山猪魂都吓没了,等庄力奇走进审讯室,山猪赶紧结结巴巴地辩白:“长……长官,那枪是买的,我真不知道是中共制造的。”庄力奇眯缝着眼睛审视山猪:“我们抓到的‘匪谍’都这么说!”山猪更怕了:“长官,我爸是‘国大’代表……”庄力奇装出惊讶的样子:“哦?是吗?你怎么不早说呢?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嘛!这下麻烦了,你这件案子都报上去了。伤脑筋啊,怎么撤案呢?”

这时手下走了进来:“报告队长,有个嫌犯有张老兵授田证,处座收了授田证说把人放了,因为处座的老太爷就喜欢收集老兵授田证。”庄力奇佯装气恼:“授田证又不是藏宝图,真是奇怪了,还有人喜欢那东西啊?”“谁知道呢,搞收藏的人都是奇奇怪怪的,我听说还有收集夜壶的呢。”

山猪一下子冲到庄力奇面前,一脸激动:“我也有老兵授田证。”山猪暗喜,还好没有赌气把那张废纸撕掉,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是这张废纸救了自己。

深夜,庄力奇拍了拍守正家的门,将一个公文袋放在门前,快速闪开了。美如走出来看看四周,眷村狭长的街巷,昏暗的路灯下,一个人影也没有。美如突然一怔,就在她的脚下有一个公文袋。美如拣起公文袋打开,回到屋里,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不禁发出一声尖叫。躺在床上的杜守正大惊,顾不得伤势掀开被子跳下床,伸手抓起床头一把剪刀冲了出来。洪根生也紧张地冲了过来:“守正,是不是山猪又来了?”

杜守正和美如兴奋地叫着跳着:“我们家的授田证回来了!”洪根生也一阵惊喜。几个老兵纷纷抓着扁担、铁锹冲来救援。洪根生把授田证交给一个老兵,众老兵一个一个高兴地传看着。杜守正老泪纵横:“我的命根子,终于回来了!”只是众人不明白,岳将军到底拜托到哪尊菩萨,山猪居然乖乖地把授田证放到家门口了?总之将军就是他们一生的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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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V1|甜宠|双洁】·从前有一个小仙男,他变成了睡仙男。小仙女为了救他,踏进了小仙男的坑。·#救命,宿主她是一个莫得感情的小仙女##宿主她黑化了,麻麻我好怕怕##知道真相的宿主想吃了我,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小仙女:一切都没有美食和美貌重要。小仙男:让媳妇喜欢上我好难,人间不值得。·先软萌后白切黑女×忠犬一枚苦追妻男·[忠犬语录:1.玖玖最漂亮。2.玖玖想吃的我一定要会做。3.玖玖永远都是对的。4.玖玖错了参照第三条。]·(作者玻璃心,接受合理建议,但说的过分我就嘤嘤嘤)(不喜欢本书请移步别的书谢谢~)
  • 天行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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