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从自然物象到抒情意象
自然物象作为原始意象
中国抒情文学，特别是诗词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现象，是有大量的自然物象作为审美意象不断反复重现。这种现象表明中国抒情文学的创作具有与表现社会事象的叙事文学不同的出发点和目的，也形成特殊的文”学原型体系。
关于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象，研究者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过归纳。有学者认为意象可分为五大类自然界的如天文、地理、动物、植物等，社会生活的，如战争、游宦、渔猎、婚丧等，人类自身的，如四肢、五宫、脏腑、心理等，人的创造物，如建筑、器物、服饰、城市等，人的虚构物，如神仙、鬼怪、圣灵、冥界等。
育学者仅对唐宋诗词的意象分类，就将其分为“绘景状物”、“场景记叙”、“人物摹写”、“情感抒写“和“喻理警世“五大类。而单在绘景状物类中就有“日月星辰”、“风云雨雾“(风云雨前暴雨细雨梅雨雨后雨雾)、“冰雪霞露”、“季节时辰“(春夏秋冬早晨黄昏夜晚秋夜)、“山峰岩谷“(峰峦山径岩石石壁悬崖峡谷山岭)、“江河湖海”、“溪瀑泉潭”、“名山，胜水”、“塞外大漠”、“花草树木鸟兽鱼虫”、“街市村坊”、“亭台楼阁”、“庙塔墓苑”、“器物杂类”、“音乐舞蹈“等十六类，这里绝大多数都是由自然物象构成的景物和意象，其中仅花草树木类就达四十等编着二种之多。这说明，抒情意象的载体多为自然物象，而这正是原型批评苗宋诗词分类描所应充分注意的现象。
原型批评将文艺现象与人类心理经验联系，特别是将其和人与自然的关系联系起来研究，探讨其中的深层关联性。弗莱认为艺术节奏之中重复出现的原则看来是从大自然的循环往复中派生而来的，后者使我们知道时间的流程。围绕着太阳、月亮、季节和人类生活的循环运型的射神行，产生了多种多样的仪式。经验中每一种重要的周期，如黎明与黄昏、月亮的圆缺、播种时节与收获时节、春分秋分与夏至冬至、诞生、人社、婚配和死亡都产生了与之相应的仪式。仪式的影响力直接导致了纯粹的循环叙述，如果确实存在这类叙述的话，那会是一种自动的和无意识的重复。
所说的这些现象，从一个很重要的角度说明了诗歌创作与自然的关系，这种关系实际上是人对自然的一种特殊感受、体情，是自然现象被人化后在人的心理中形成的模式。
中国抒情文学中有许多原型意象，如大地母亲原型意象，四季变化原型意象(四季节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水的原型意象，山的原型意象，月、花原型意象等等，可以说都是源自自然物象的原始意象，并在文学中不断重现。
以春的意象为例。笔者就《唐诗鉴赏大辞典》中部分与春相关的意象作了一些整理，发现这一意象比比皆是。在大约不到二分之一的作品里，就有130余处写到春，比如：骆宾王春朝桂尊尊百昧，秋夜兰灯灯九微。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忽见严冬尽，方知列宿春。《于西京守岁》卢照邻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虫紫燕坐春风。
(长安古意)
顾步三春晚，田园四望通。“《春晚山庄率》“春景春风花似雪，香车玉舆恒闺咽。黄莺一向花娇春，两两三三将子戏。
刘希夷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但子行》“寒尽鸳鸯被，春生珉唱床。寄语同心伴，迎春且薄妆。
《晚春》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代悲白头翁》沈佳期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
《保诗三首》去岁投荒客，今春肆青归。
《喜赦》“肝肠余几寸，拭泪坐春风。
《愧川南亭夜垫》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
《假宿七盘岭》解缆春风后，鸣椰晓涨前。
《平发昌平岛》韦承庆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俑中咏》用宋之问春去闻鸟山，秋来见海搓。
《侄梧州》桃李正芳新，寒食山中酒复春。
《德食陆浑别业》吴褂春草兰杜芳，感物思归怀故乡。
《键食江州满塘驿》“桂林风景异，秋似洛阳春。
《始安秋日》“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渡汉卧》喉晓逾闽峰，乘春望越台。
《早发始兴江口至虚氏村作》杜审言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和晋陵陆军相早春游勤》自怜春色罢，团扇复迎秋。
《懒得妾薄命》吟年游寓独游秦，愁思看春不当春。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
《春日京中有怀》川“迟日园林悲苦游，今春花鸟作边愁。“气侬渡湘、江晚，边城气候寒。
《经行岚州》贺知章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咏柑盼》张若虚春江潮水，连海平何处春江元月明？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
《春江花月夜空》陈子昂兰若生春夏，芋蔚何青青！气惑遇三十八首(其二)春风正淡荡，白露己清拎。羞比春木荣。春木有荣歇。
《修竹篇》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施。
《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勤》苏颠东望望春春可怜，更逢晴日柳含烟。
《辛辛和春日幸望春应市》张九龄兰叶春葳藉桂华秋胶洁。
《惑遇(其一)》海燕虽微吵，乘春亦暂来。
《归燕诗》王之涣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可凉州词》孟浩然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渺茫。
《怯杜十四之江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春盼》崔国辅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着。你词二首张旭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
《山中留客》王昌龄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闺怨》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春宫曲》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西宫春锄》祖咏寥寥人境外，闲坐昕春禽。
《销氏别业》王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相思》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鸟鸣涧》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山居秋盼》屋上春坞鸣，村边杏花白。
《春中田园千份》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市。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挑花夹去津。
《桃源行》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挑源行》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洛阳女儿才伪刊》江东扪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俨气，
《山中送别训》且共登山复临水，莫问春风动杨柳。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
《不遇咏》训创立刘司直赴安西卧川东川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气锢甘、酒与裴迪)妻妻芳草春绿，落落长松夏寒。
《田园乐》丘为湖上春既早，田家日不闲。
《他农庐舍》李白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长相思》漂阳酒楼三月春，杨花茫茫愁杀人。
《孟虎行》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
《扶风豪士毒》忆昔娇小姿，春心亦自持。
《江夏行》日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
《苏台览古》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
《春日醉起言志》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憧城见杜鹊渺》怅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保甫吟》啊留拳嗣不能食，塞驴得志鸣春风。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犹来贱奇瑛。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古风》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解释春风元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清平调词三首》春风不相识，何事人罗怖？
《春思》白兔捣药秋复春，烯娥孤栖与谁邻？
《酒问月》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鸥鸪飞。
《他中览古》莺鹊啄孤凤，千春伤我情。
《但鹦鹉洲悲称份》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
《谢公亭》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
《拟古十二首其九》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劳劳亭》“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
《长门怨二首》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
《江夏赠韦南陵冰川》春风余几日，两鬓各成丝。
《你曾钱征君少阳》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
《濡陵行送别》芳树笼秦拢，春流绕蜀城。
《他友人人蜀》革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
《日出人，行》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月下独酌四首其一》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罐下曲六首(其一》高适黄鸟翩翩杨柳垂，春风送客使人悲。
《你平别前卫县李菜少府》塞上应多侠少年，关西不见春杨柳。
《他浑将军出》纷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
《人日寄杜二拾》张巡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守脏阳作》王湾海日生残夜，江春人旧年。
《次北固山下》刘方平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月即》刘长卿，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
《气惭年作》咀云依静洁，春草闭闲门。
《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江春不肯留行客，草色青青送马蹄。
《他李判官之润州行营》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
《钱别王十一南盼》春风倚悼面间城，水国春寒阴复睛。
《他严士》仅就这些例子足以说明春在诗词中的反复出现和不断组合，成为具有约定性的联想物亦即原型意象。而以自然物象作为象征原型在中国形成了一个重要的传统，它早在辞中就有突出的表，现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诲住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巫，妃、供女以譬贤臣，虫L龙莺凤以托君子，漂风云霓以为小人。诗词中的物象由于历代诗人的承续相因，不断地赋予这些物象越来越广泛而特殊的象征意义，使之具有“原型“特质，如以松柏表坚贞、以蝉表高洁、以猿鸣表乡愁，以春草表怀念离人，杨柳表示惜别，大雁隐喻远方亲人的音信，流水象征时光，燕归暗指重返故园，而古道西风、夕阳西下则与人的漂泊和寻求精神家园相关，等等。这是中国文学原型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从自然物象到文学意象
自然物象构成的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重要意义不仅在其数量的多，更重要的是表明了中国抒情文学的重心在于表现人与宇宙自然的一种独特的关系，一种天人合一的精神特质，一种借助于自然宇宙或把人置于自然之中以表明心迹的艺术观念。以诗性智慧显示出对于宇市万物和自身独特理解的中国先民，把大自然作为精神象征和心理原型，把江河大地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也作为建构自己文学大厦的基石：他们的生命与大地结缘，成了真正的“大地人物生活在大地上，劳动于大地间，所有生活几乎全按着大地自然的脉搏跃动而作息。春夏秋冬四时的递嬉、风霜雨露的变化、日月山川的焕发以及田野瓜棚的收成，这一切均如自然地与人的性情相交融。先民陶融在这广大和平的世界中，也感染了大地博厚笃实的性情，真情实意也毫无掩饰地流露……他们以性情感通了宇宙自然的和谐，也于草木万物的生长，体会到自然的流转生机，酝酿了中华民族深澈渊涵的智慧，创友天人合一的哲学，而自然一一象征天地永恒与和谐，乃成为文学、哲学的最高境界。
那么，自然物象何以成为意象或“原始意象“？关于意象，韦勒克、沃伦有过独到的看法意象是一个既属于心理学，又属于文学研究的题目。在心理学中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上、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和回忆……庞德(E，Pound)对“意象“作了如下的界定意象“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一种“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
上述关于意象的观点有两点值得特别重视：其一，意象是“有关过去的感受上、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和回忆是一种在瞬间重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就是说，意象与人生经历、与记忆相关，意象只能是一种与人的后天经验有联系的精神现象的重现，反过来说，意象的重现，必须是意象与人的某种人生经历特定情感相契合。这个过程，也只能发生在现实的、人的后天实践的过程中，所以，意象来源于人类的生存发展历史中，也重现于人类具体的精神实践过程中。其二，意象的重现，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复杂经验的瞬间呈现，就是自说，意象不是脱离人的心理情境的被动重现，而是反映着一个复杂的心理过程，是作为主体的“意“与作为客体的“象“的又一次重新契合生成，通过意象来重现心理情感。而自然物象则是在这一过程中逐渐转化和生成文学意象的。
在原型批评视域内，有一个与意象相关的概念，就是“原始意象“荣格解释说，原始意象与意象的区别，在于前者“古老“的性质，在于原始意象承载着远古祖先的精神遗存，同时原始意象是“集体“的。他用远古时期的社会生活经验来解释人类心理结构的形成和原始意象的起源。他说当意象具有一种古老的性质的时候，我称之为原始意象。
我所谓意象的古老性质，是指意象同神话中古老的主题有着明显的一致。“他又说原始意象是一种记忆的沉淀，一种铭刻，它由元数类似的过程凝聚而成。它主要是一种凝结或沉淀，因而是某种不断发生的心理经验的典型的基本形式。因此作为一种神话主题，它是永恒有效的，持续不断的或是为某种心理经验所程式化的表现。这样原始意象是一种决定于解剖学与心理学的沉淀的心理表达。
那么，人类寄托于自然物象的这种古老记忆和精神遗存，又是通过年版。
怎样的方式流传至今呢？对此，弗莱作了解释。弗莱提出了识别原型的具体的标志，认为原型是“反复出现的意象原型是“具有约定性的联想群原型可以在不同时代“置换变形”。他认为象征是可交际的单位，并将此命名为原型。他说完全“传统化了的艺术应是这样一种艺术，其中的原型即可交际的单位已基本上成为一套秘传的符号。
人类在物质和精神实践中，为了表达情感的需要，逐渐创造了一套其有约定性的联想物，一套秘传的密码和象征符号，使自然物象逐渐生成为心理意象，并在不断地置换变形，负载着越来越丰富的意蕴。以李世民侄破薛举战士盼为例来看自然物象与诗歌意象的关系。这首诗表现的是他十八岁时，即公元641年夏天跟随父亲李渊，与敌对割据势力薛举大战于长安西路要塞扶风的情景和重经战地的心情。诗人重经殊死决战之地，抚今追昔发出无限感慨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一挥氛珍静，再举鲸规灭……“诗中用“朗日高”、“秋霜洁的意象表达豪情壮志，用“惊电起”、“长河决”、“落星沉”、“横云裂“的意象渲染战斗氛围，气势磅哥哥，力如千钧。这里都是借用自然意象原型来表现。朗日、秋霜、惊电、长河、落星、横云，无不是人们熟悉的、具有约定性象征含义的自然意象，其高远辽阔的视觉意象和具有剧烈动势的象征原型，将抒情与叙事自然地结合起来，既表达了诗人无法抑制的丰沛情感意绪，又艺术地表现了昔日激烈的战事场景。具体的自然意象在全诗营造的整体的意境中，已经赋予了特定的象征意蕴，不需要任何的解释阐述就能使读者理解并引起共鸣，而这背后就是物象所具有的原型含义在发挥作用。日、霜、电、河、星、云等自然物象，是人类世世代代普遍遇到的典型情景，是负载集体无意识的原始意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