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我又不得不转到李北洼小学。新湾小学没有五年级。
“钱阆,你有没有拿我的钱?”上午第一节课下课铃余音刚落,梅松年就侧过身来,向我抛出这么一个问题。他是我的同桌。显然他很激动。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最左边的角落里。他尽量保持语调平静,压低声音,似乎不想引起其他同学的注意。
“你的钱?你的什么钱?”我明知故问。
他的钱,就是他卖鸡蛋的钱,一共是二元伍角伍分,全部是纸币,最大面额两角,最小面额1分。他隔三岔五地从家里“拿”鸡蛋出来卖。每一次,他从大队代销点回来,走进教室,一坐下来,就会背对着我,假装趴在桌子上睡觉。这时他会偷偷地从裤兜里把新挣到的钱掏出来,和原来的钱放在一起,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地数一遍。数完之后,就把钱折一折,塞进学籍卡的塑料卡套内,外面包一条破旧的方格小手绢,再将小手绢埋进抽屉斗中的一堆废纸里。最后,他会坐直坐正,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或者会转过脸来,问道:“钱阆,下一节上什么课?”在他转身之前,我会及时地扭头看着窗外。“啊,你说什么?”他说算了没什么。
“我放在抽屉斗里的钱。昨天放学前还在的。是不是你拿的?”梅松年努力保持平静。他不知道我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来的,但他认为钱是我偷走的。
“我不知道你的什么钱。我没拿。”
“钱阆,你再想一想。要不是你拿的,我就要向老师报告了。到时查出来,就不好瞧了。”
“我真没拿。不相信你搜。”
“我不搜。我现在要上厕所。如果你知道是谁拿的,就让他把钱放回我的抽斗,这事就算了。”他如此沉着,真人让惊叹。
我苦笑一声,无话可说。
梅松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上课铃声响过三遍,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了,梅松年才走进教室。他失望了:他把手伸进抽屉里,摸出学籍卡的小本子,捏了捏。然后又在抽屉里摸索半天。最后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我要向老师报告了。”
“又不是我偷的,关我什么事?”我答道。
“梅松年、钱阆,你们两个上课了还在交头接耳地说话,都给我站起来!”班主任马老师大声地呵斥道。我小学的班主任都是由语文老师担任,马老师是班主任,所以他是语文老师。
我们俩人站起来。“报告老师,我的钱被人偷了。”梅松年举起手,说道。
教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嗡嗡嗡,像一群苍蝇。我低着头,不愿意看那一双双探询的目光。特别怕看到周琳的目光。从小学二年级到现在,我们一直是同班同学,她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她扎着两个小辫,个头比我高,可能我有点喜欢她。
马老师当即决定那一堂语文课不上了。看得出来,同学们都很开心。马老师不想当众审案,他把我们叫到办公室里询问。我们肩并肩地站在马老师办公桌前。学校只有一个办公室,有几位老师在批改作业,其中有一位就是我姑妈。梅松年先说他把两块伍毛伍分钱放在学籍卡里,学籍卡就放在课桌抽屉斗里。昨天放学之前他还看过一次,今天早上一来就发现钱不见了。最后他说:“老师,我觉得是钱阆拿了我的钱。”他很小心地避开使用“偷”这个字。但我听着仍然很刺耳。
马老师看了看我。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梅松年说:“我没有证据。但我有几个理由。”他小小年纪讲话竟然是一套一套的。
马老师说:“你说出来听听。”
梅松年说:“第一,昨天钱阆值日扫地,他最后走。第二,钱阆是我同桌,只有他知道我把钱放在抽屉斗里。第三,上个星期他把我的钢笔弄坏了,我让他赔。他没钱赔,就偷我的钱。第四,这个小偷只拿走了钱,没拿我的学籍卡。他知道学籍卡很重要。”
马老师很认真,他一字一句地记下了这些话。梅松年讲完了,等了一会儿,马老师也写完了。“钱阆,是不是你拿的?”马老师的语气一下严厉起来。
我低着头,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老师。我没拿他的钱。他总是欺负我,我都不敢跟人说。我怎么敢拿他的钱。”
马老师哦了一声。“谁欺负你了?我为什么要欺负你?”身材高大的梅松年转过身看看我,立即提出质疑。
梅松年转过身的一刹那,我一缩脖子,往后退了一步。
马老师问道:“他怎么欺负你,你跟我说。”这时姑妈认出是我,就走了过来。
“他拿一支破钢笔给我看。我什么也没动,笔帽就掉了一块,他一口咬定说是我弄烂的,非要我赔。还说我要是不赔,就打我。我害怕他打我,就同意赔他了。”我低着头看着地下,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说完,我还偷偷地看了梅松年一眼。
马老师问道:“在老师面前,你尽管大胆地说。梅松年刚刚也说了四条理由。你怎么说?”
我假装没有看见姑妈,继续低着头。“第一,昨天值日扫地,不是我一个人。最后一个走的也不是我。而且还有外班的学生来我们教室了。为什么不怀疑那个人呢?第二,我不知道他的抽屉斗里有钱。我要想偷的话,早就偷了。为什么要等到我值日的那一天?第三,我家是村里最有钱的,为什么要偷他的钱?而且,我的文具盒是全学校最大最漂亮的,这个大家都知道。第四,他说学籍卡重要。我觉得学籍卡就是几张纸,哪里有钱重要呢?”可能我讲的有点道理吧,马老师不住地点头。
“哦,你家很钱?我怎么不知道呢?”梅松年撇了撇嘴,插话道。
“马老师,这一点我可以证明。”姑妈插嘴说道。“钱阆是我娘家侄子,他家确实是村里最有钱的。他爷爷在江西,他爸爸一连好几年都在外面搞副业。”
马老师站起来,对姑妈说:“钱老师做证,那肯定错不了。”接着他又问道:“钱阆,昨天值日的都有谁?外班的学生是谁?”
我说出值日同学的名字。最后补充道:“到我们教室来的那个学生是二年级的,他是邹春霞的弟弟。”邹春霞跟我一组值日扫地。她弟弟要等她一起回家。这个邹春霞就是二年级我的同班同学。也就是那个一口咬定,说我的纯蓝墨水是从她那里偷来的,直接导致我被当做小偷被开除的那个邹春霞。
十分钟后,我和五位同一组值日的同学的书包、座位和口袋都被搜了一遍,一无所获。邹春霞的弟弟邹春河也被叫到办公室。他承认他翻过梅松年的抽屉斗,看到过一张学籍卡,但他什么也没有拿!当天下午,邹春河被开除,以小偷之名。
梅松年却不相信老师们的判断,他一直认为钱就是我偷的。他没有证据。
两天后,上午上课前,我将一支崭新的钢笔递给梅松年。我说:“梅松年,这支笔是我赔给你的,价格是两块两毛钱。从此我们互不相欠。”梅松年低头看着手里的钢笔,银灰色塑料笔筒,不锈钢笔帽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弧形的光圈。多漂亮的一支笔!一支烂钢笔换来一支全新的钢笔,梅松年却高兴不起来。要不是用偷来的钱买的,谁会这么大方地去买一支新钢笔来赔一支烂钢笔呢?
“钱阆,明天放学后,我们俩个去杉树林里去说说我丢钱的事,行不行?”梅松年说道,随手把钢笔往文具盒里一扔。学校跟我们的村子一样,是坐落在一个小山谷里。三面环山,前面是一口水塘,水塘再往下就是一道一道的梯田。三面的山坡上,不知道是哪一年栽种的杉树,一排一排的,有十几个人高。大白天,树林里阴翳蔽日,甚至有点阴森森的。梅松年要我跟他一起去杉树林里说他丢钱的事儿,不过是委婉的威胁我:如果我不肯说实话,他要在杉树林揍我一顿。他把日期定到明天,是要给我充分的时间考虑后果的严重性。一个五年级的学生,这么有心计,真让我佩服。
跟聪明人打交道,也会让人变得更聪明。我对梅松年说:“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等我上完厕所,回来我再跟你说。”梅松年马上答道:“好啊,我等你。”他很高兴看到我理解了威胁,也正在认真地对待这个威胁。
我走出教室,没有出校门,而是直奔教师办公室。我知道梅松年在后面盯着我看,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去找老师了。办公室门敞着,我径直往数学老师熊五更的办公桌前走去。班主任马老师和姑妈都有点诧异。
上课铃响了。我气喘吁吁地冲进教室。这一节是地理课。上课期间梅松年时不时地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我假装没有看见,全神贯注地听课。其实我真不是装的,我一直都很喜欢上地理课。
我不是梅松年那种城府很深的人。下课后,老师前脚刚刚走出教室,我就把课本啪地一合,对梅松年说道:“梅松年,上课前你说,明天下午放学后要我跟你去杉树林,可以。明天,我会提前跟我老表说一声。我老表是五二班的李元军,我老表的老表是五二班的曹丰。你要不信,你就向前排的李元敏打听。李元敏是我表姐,我二舅家的。李元军是我大舅家的。”我的语调也很平静。一边说话,一边把地理课本往书包里装,看都不看他一眼。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大多数人江西移民的后代,表兄弟之间相互称呼对方为“老表”。表弟叫“老表”,表哥也叫“老表”,分不清谁大谁小,不科学。我跟江西的习俗又不太一样:我们不会逮着陌生的同龄男性也叫老表,不是表兄弟坚决不叫。
表哥的表哥曹丰是学校的老大,他身后总是跟着几个狗腿子。其中一个就是我们班的,外号叫大嘴。曹丰一帮人总是霸着学校的篮球场或者唯一的一个乒乓球台,没有人敢惹。
梅松年愣了一下。随即他咧开嘴笑了:“你不要吓唬我。我不怕。钱是谁拿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要不然,神仙都救不了你。”看着梅松年的长脸,真想狠狠地抽他一记耳光,他用一枝破钢笔对我苦苦相逼,跟两年前的于季海有什么区别呢!我找表哥帮忙,他也敢对我下手吗?熊老师的方法真的管用吗?我心里忐忑不安。
明天下午,什么样的危险在杉树林中潜伏着?我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