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思想的深刻性在于: 从哲学上深入反思了“仁义”, 而且深刻质疑、批判了仁义建构于其中的礼乐制度, 甚而批判了一切扭曲和掩盖素朴人性的“文” 与“伪” (即文化符号)。《老子》彻底颠覆了仁义(意识形态) 和文化(制度设施), 从而质疑、反思和破斥了儒家标榜的人文理性; 深刻地怀疑任何道德(morals)、文化和大多数制度的价值和意义,慧眼独具地看到了自然人性(physis) 在知识、意识形态、话语和制度性场合(nomos) 中的必然困境。《老子》经常以“大仁不仁”、“至仁无亲”、“上德不德” 这样独特而吊诡的语式(因为深刻而复杂的思想已使语言外壳发生变形) 反复阐明了“德” (aretē) 超越于仁义忠信, “揭露” 了后者出于具体的、经验的伦理规范, 是封建宗法社会政治结构之附庸。因此, 《老子》关于人性与政治的论点, 大都具有自然主义的倾向。
总之, “无名” 展现了道家独特的思想深度与力度, 表现了老子力图通过超越于“名”
之上的视野批判“名”、驾驭“名” 的精神取向, 从而为新制度的创设开辟道路。这难道不是———今天我们置身于其中的———变动时代的哲学诉求么?二(一) 接下来我们将讨论《老子》首章第二句以下数语, 因为这几句话中反复出现了“妙” 字, 而这个“妙” 字却很值得探讨: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同谓之玄。玄之又玄, 众妙之门。
其中的“妙” 字, 一般解释为“微妙” (例如王弼), 或者“要妙”、“道要”、“玄妙” (例如河上公), 似乎非常契合老子所说的“要妙”。(第27章) 在各种白话翻译及外文译本中,“妙” 都译作“微妙的”、“奇妙的” 和“神奇的”。然而, 许慎《说文解字》无“妙” 字,“眇” 即“妙” 字。段玉裁说, 凡细小、微妙都是“眇” 字的引申义。实际上, 西汉著作(例如《史》、《汉》、《淮南》和陆机《文赋》) 中常有“眇” 字而没有“妙” 字。 因此我们怀疑《老子》通行本中的“妙” 字, 原本也许作“眇” 字; 换言之, “妙” 的本字就是“眇”。通行本中的“妙”, 马王堆帛书甲、乙本皆作“眇”: “以观其妙” 作“观其眇”,“众妙之门” 即“众眇之门”, “微妙” 亦即“微眇” (第15章), 按: 《管子·水地》提到的“微眇”, 正是《老子》通行本所说的“微妙”。“要妙” 乃是“眇要” (第27章)。这是《老子》诸版本中“古谊” 独存的孤例。那么, 追究《老子》“妙” 字“古谊” 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语文学(philology) 上说, “眇” 字不是通于“妙”, 或者训为“妙” 么? 徐梵澄曾提示了其中的“窍门”, 他说:
“眇” 通“妙”, 皆训微细。与妙丽之义无关。(《老子臆解》, 第2页)
显然, 把“眇” 解释为“妙”, 并且依然把“妙” 理解为“玄妙”、“神妙”、“妙丽”,只是一般意义上的, 甚至有点儿笼统的理解, 从思想史上来推敲, 这种语文学解释反而容易掩盖了道家思想的根本旨趣。 相反, 也可以通过“妙” 和“眇” 之间裂隙洞见到老子哲学细微深邃的地方。王弼《注》曰: “妙者, 微之极也。万物始于微而后成, 始于无而后生。” 这个解释值得玩味。《老子》以及其它古籍(例如《楚辞》) 中的“眇”, 具有微细、模糊(客观意义上), 视之不谛、看不清楚(主观意义上) 的意思。 可见, 老子借用“眇” 表示“道” 的视觉特征, 换言之, “眇” 就是“道象” 的“摹状词”。《管子·幼官》曰:
听于钞故能闻未极, 视于新故能见未形, 思于浚故能知未始。
显然上文中的“钞” 即“眇” 字。何如璋说: “‘钞’ 当作‘眇’, 细微也。听而得之,则远而无极者能闻矣。” 陶鸿庆认为: “‘钞’ 当作‘眇’, 故尹《注》训为深远。” 按,“眇”, 即“妙” 的异体字。上引《管子·幼官》前文云: “教行于钞”, 陈奂曰: “‘钞’ 读为杪。《方言》云‘杪, 小也。’” 戴望《管子校正》云: “‘钞’ 当为‘眇’ 之借字。眇,本训目小, 引申之为微眇义。《易》王肃本‘眇万物而为言’, 今本作妙。下文‘听于钞’亦当读为眇。尹《注》训为‘深远’, 得其义。” 我们认为, 《管子》“教行于钞”, 即《汉书·贾谊传》“起教于微眇。” 据王力分析, “杪”、“眇”、“妙”、“秒”、“钞” 诸字都是同源字, 都有“细小” 的含义, 其中杪、秒、眇、渺同音, 秒、妙(玅) 叠韵。 章太炎说: “然凡杪、秒、眇、钞诸字, 皆有小谊; 故汉世多言微眇, 亦无失也。” 而且, 杪、秒、眇、妙、渺都可以引申为“视之不谛”。
应该说, 早期的思想文献中的“眇” 比“妙” 更能反映道家思想的内容与特征。“眇”
字固有的“细微”、“看不清楚” 的含义, 一方面与“希”、“夷”、“微” 相近; 一方面又反映了“昏昏、闷闷” 的状态, 而与“昭昭、察察” 相对。《淮南子》经常出现这种表示细微、幽深的“眇” 以及“玄眇”, 却不见使用“妙” 字的例子, 例如《齐俗训》曰: “抱朴反真, 以游玄眇。” “入于冥冥之眇。” “朴至大者无形状, 道至眇者无度量。” 《要略》还提到了“玄眇” 语词。总之, 汉代著作中“眇” 字似乎要比“妙” 更为多见。因此,《老子》首章中“妙” 的本字应是“眇” (微细) , 这种判断是不是“正本清源”?(二) 《老子》首章中的“徼”、“玄” 诸字亦值得注意: “徼”、“眇” 二字恰好对文,“玄” 又是“眇” 的“近义词”。
“徼”, 一般认为指“空窍”, 或者“尽处” , 然而敦煌甲本作“曒”, 帛书甲乙本皆没有“绳绳兮不可名” 之语, 恐怕是引者偶误。
作“噭”, 朱谦之认为“宜从敦煌本作‘曒’。十四章: ‘其上不皦’, 景龙碑本亦用‘曒’,是也。” 朱谦之又引《一切经音义说文笺》卷七所载的说法:
《诗》有“有如曒日”, 《诗传》云: “曒, 光也”。《说文》古本旧有“曒” 字, 后世或借用“皎”。“皎”, 月之白也, 《诗》“月出皎兮” 是也。或借用“皦”, 皦, 白玉之白也, 《论语》: “皦如” 是也。字义各有所属, “有如曒日” 之“曒”, 确从日, 不从白也。
(《老子校释》, 第6~7页)
很显然, 把“徼” 训为“曒”、“皦” (明也, 光也, 白也), 正与第14章“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若合符节, 再说上文的“妙” 指“微眇”, 而“曒” 乃“光明之谓”, 两字恰成对文 , 不是吗? 由此可见, “妙” 的确切含义是“微细”, “眇” 字可能是它的本字。同时, “徼” 字亦也应该解释为“曒”, 或第14章所说的“皦”。总之, “徼”、“皦”、“噭”
似乎都是“皎”, 即“明” 的意思, 正与“昧”、“幽”、“昏”、“冥” 相对。
上文多次出现的“玄” 字亦深有意味。玄, 《说文·玄部》曰: “幽远也。” 原字义为“黑而有赤色者”。《老子》以之表示邈远幽深之意。王弼认为, “玄” 就是“取乎幽冥之所出也”; 而《老子》之所谓“字之曰道”, “谓之曰玄”, 则意味着“无名”。(《老子指略》) 《老子》第14章: “绳绳兮不可名。” 所谓“绳绳” 表示“接连不绝貌, 又无际也。”
(陈景元《老子注》) 与“绵绵若存” 的“绵绵” 相近。 这么说, “玄” 也是“道” 或者“道象” 形况词。刘惟永《道德真经集义》引刘泾《老子注》云: “玄者, 晦冥深渺, 道之色也。” 已经阐明得非常透彻了。
问题是, 《老子》首章的“视觉语词” (眇、玄、徼) 表明了怎样的理论意图呢? 首先, “道” 乃“名言” 所不能触及、不能把握的, 所谓“道可道, 非常道; 名可名, 非常名”。那么, 反过来“看”, 可由名言表述并把握的东西就是“看得明白”、“想得清楚” 的东西; 而“道” 却是一个例外, 它是“言之所不能论, 意之所不能察致者” (《庄子·秋水篇》)。“道” 既然超于视听(感性知觉)、名言(概念思维) 之外, 那么“道” (或“道象”) 的视觉特征就不能不诉诸“玄”、“眇”、“窈冥”、“恍惚”、“希”、“夷”、“微”,以及“茫昧”、“混沌” 之类的语词予以形容、表述, 毕竟“道” “视之不见”、“视之不諦”, 又怎能———像看待一般的有形事物那样直接“看到” 它呢?(三) 那么, “玄德” 的哲学意义及政治意义是什么呢?当老子说“常无欲, 以观其妙(眇),” “玄之又玄, 众妙(眇) 之门” 的时候, 他通过“眇”、“玄” 以及相反的意义上的“徼” 阐述了以下观点: “道” 是不能诉诸一般意义上的视觉而“看到” 的, 而是“众眇之门” 以及“玄牝之门” (《老子》第6章)、“窈冥之门” (《庄子·在宥》); 同时, “观妙(眇)” 就是体道、得道的另一种表述, 而“无欲” 则是它的途径与前提。“玄德” 也是老子哲学的重要概念, 从它出现于其中的语境来推敲,“玄德” 似乎意味着比一般意义上的“德” 远为深邃、更为博大的含义。
“玄德” 就是深渺幽昧的“德”, 无论是从语文还是从哲学上说, 它都是西周以来“明德” 传统的反面。如果说西周以来的“明德” 反映了建构于其中的封建宗法制度及其依附于其上的意识形态的话 , “玄德” 则体现出某种与之相反的“异端”、“反叛” 的性质。
“玄德” 与“明德” 的内涵必然不同, 而“玄德” 却是抗衡、消蚀乃至解构“明德” 的思想因素, 折射出突破“明德” 传统之束缚的精神趣向。《老子》不止一次提到“玄德”:
生之, 畜之, 生而不有, 为而不恃, 长而不宰, 是谓玄德。(第10章)
故道生之, 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 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51章)
常知稽式, 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 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第65章)
细玩“玄德” 之义, 可知它就是《老子》第38章所说的“上德”、《庄子·秋水》所说的“至德不得” 的另一种表述。那么, 《老子》第38章所说的“上德不德, 是以有德” 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的解读是: 最高意义上的“德” (上德、玄德、至德), 由于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德” (比如说“明德”), 因而内蕴了某种更深远的含义。这就是“至德不得”、“至仁不仁”、“至乐无乐” 几乎成了道家“口头禅” 的原因。现在的问题是, 老子提出“玄德” 概念及“上德不德” 命题, 仅仅是出于思辨激情, 还是带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下面我们通过一个具体的例子进行阐述。
有一句老话言犹在耳: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思想, 就像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样。我们知道, 老子生于春秋战国之际, 那是一个“礼崩乐坏”、“王道陵夷” 的时代, 也是一个社会政治结构经历着剧烈变动的“转型时期”。老子哲学应运而生, 恰恰折射了变动时代的变化要求, 可以说, 它是变动时代的变化哲学。《吕氏春秋·察今篇》云: “至智弃智, 至仁忘仁, 至德不德, 无言无思, 静以待时, 时至而应。” 正是诠释了“上德不德” 命题。换言之, “玄德” 概念及“至德不德” 命题阐明了顺应历史潮流的哲学合理性, 同时也论证了“因时变法” 的政治合法性。《韩非子·南面》曰:
管仲毋易齐, 郭偃毋更晋, 则桓、文不霸矣。
这句话道破了春秋时期强国之道在于因时变法。蒙文通指出, 齐、晋霸制的核心在于管仲、郭偃创立的“法”, 在于“更张周礼”。 然而, “更张周礼” 就不能不“解放思想”,突破西周以来德礼传统的束缚, 那么, 推进“变法”, 创设新的制度, 也就不得不启用“至德”、“玄德”, 以为“旗号” 或“幌子” 了。请看下面一段话:
论至德者不和于俗, 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这句话是郭偃为了说服晋文公推进“变法” 的陈辞, 商鞅进言秦国变法时征引之, 称之为“郭偃之法”。而且, 肥义向赵武灵王阐述推行胡服政策主张的时候, 亦征引了这句话,(《战国策·赵策二》) 可见, 这句话的影响是多么的深远。同时也说明了“至德”、“玄德”
里面隐含的深刻哲理, 岂是一般意义上的“德”、“明德” 所能涵盖! 其中的深邃意义, 发人深省, 尽管从表面上看它们都具有“眇” 的“负面” 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