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有一片郊外的草地一直映在我的脑海。青绿的草地,缤纷的野花,满山的紫荆树枝叶婆娑。古老而雍容的榕树在山脚屹立,地面铺满枯黄的落叶,独角仙与知了的残壳偶尔可见。初二那年最后一场考试之后,我与菲菲约在那里见面。
菲菲踩着地上的枯叶,一边徐步向前,一边谈论我们被聂老师分开的事:“那件事情发生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吧?”
我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的眉毛,她的鼻尖,她的嘴角,缓缓答道:“我们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
“很久是多长时间?我没有具体的概念。”
“大概是一个多月吧。”
“郁杰。”菲菲停下脚步,转脸看我:“习惯新同桌吗?”
“她平时很少说话,性格内向,我有点不太适应。”
“现在上课我很少闲聊,感到孤单时,我会强迫自己专心看书。”
“我也差不多,晚修时我让自己做许多习题。”
“这样不是挺好?”
“可我老感觉失去一些东西。”
“失去什么?”
“一些对我非常重要的感觉。”
“没有它会怎样?”
“我不知道。”
“会不会因此丧失性命?”
我捡起一片刚掉到地上的树叶,仔细端详它的叶脉与叶片,突发感触:“我想,应该不会因此死去。”
“为何如此肯定?”
“我还没看到你赢取全国冠军。”
“这对你很重要?”
“至少,我还拥有一些期盼。”
夏日的清风吹进紫荆树林,拨动树枝与叶子沙沙作响。远方的山顶,防风林的小白杨迎风摆动,似在招呼我们过去。
菲菲没继续这话题,她说道:“郁杰,你喜欢白杨吗?”
“一般般,不是太喜欢。”
“哦?我却很喜欢。”
“我更喜欢法国梧桐。”
“你对它情有独钟?”
“应该是由此至终只喜欢这种树。”
“说得有点像喜欢的人。”
“人非草木,相处的时间长了,自然会日久生情。”
“过早萌芽的草苗,还是烧掉吧。”
“如果它像野草一般无法烧尽,春风一吹便会重生。”
“可惜现在是夏季,没有春风。”
“熬过秋冬就好。”
“有些事情不能勉强,否则会适得其反。”
“顺其自然吧。”我的回答有点违心。
“你懂得这样想,我很高兴。”菲菲停下脚步,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许多事情终究逃不出‘缘分’二字。”
那天离别后,整个暑假菲菲都没有联系我。我尝试给她打电话,不是没人接听,就是她妈妈在电话那头告诉我“菲菲不在家”。
新学期开学后,我们成为毕业班的学生。在学校里她从不单独和我在一起,平时说话也不多,似乎我们已经成为永无交集的陌路人。
1999年12月,大家都在讨论澳门回归的事情。“千年虫”与世界末日也是聊得最多的话题。汪亮和我在准备明年3月的全国数学联赛之余,对这些热点话题也颇感兴趣。
汪亮觉得世界末日只是唬人的骗局,后来的事实也证明那只是一个谎言。在“千年虫”问题上,汪亮却说:“不会真有这种虫子吧?我看翡翠台的广告拍得挺吓人。”
“那不是虫子,也不是病毒。”我耐心向这位电脑白痴解释道:“千年虫是计算机对时间记录的一个错误,以前为了方便,计算机的年份都是两位数。可是当1999年跨越到2000年时,年份就会由99变成00,这样计算机系统就会出错。银行、股市如果出现这样的数据错误,会发生很严重的事故。所以现在要把计算机的年份调整为四位数。”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全世界的人都担心这条千年虫。”
“有时候,我会觉得身体里也有一条千年虫。”
“怎么会呢?”
“那条虫子潜伏在我的心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它会一点一点吞食我的心灵。”
“过了千禧年会好起来吗?”
“已经出现一个大窟窿,恐怕好不起来。”
“心病还需心药医。”
“如果那药是一个人呢?怎么办?”
“她多久没和你说话了?”
“暑假开始后,一直到现在。”
“估计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希望可以早日结束。”
愿望与现实总是差距很大。初中最后一年,我与菲菲很少说话。除了班干工作外,平时接触的机会并不多。有时在路上遇见对方,也是轻轻点头便随即走开。隔壁班有个男生仰慕菲菲,情书写了几封,逢年过节还送点小礼物。当事人的菲菲却没理会,收到的信件与礼物还未拆开便扔进垃圾桶里。
时日渐久,我的心底慢慢生出疑问——她还是我所熟悉的欧阳菲菲吗?
心中的疑惑伴随我度过漫长的一年,直到中考结束后,我才得到问题的答案。
2000年7月的一个周日,我与菲菲再次去到郊外的那片树林。眼前景物与一年前并无太大变化,地上依旧铺满落叶与枯草。阳光明媚的夏日,蓝天上漂浮着洁白的云朵,宛如崇山峻岭一般层层叠叠。
菲菲走在我的右侧,踩着地上的枯叶,低头不语。
我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说道:“录取通知书拿到了吗?”
“前天刚刚收到。”菲菲的声音如旧温柔:“我上了二中的录取线。”
“这样蛮好的。”
“郁杰。”这是一年来我所听到最美妙的声音,菲菲淡然地问:“你也收到一中的通知吧?”
“已经收到。”
“恭喜你如愿以偿。”
“谢谢。”
“可惜我没赢过全国冠军。”菲菲神情有点失落。
“我和汪亮参加数学联赛,也没进入省级的名次。”
“这么说来,我们倒是同病相怜?”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亏你还是语文科代表,后半句并不适合形容我们的遭遇。”
“勉强一点,但也凑用。”
“是不是有点马虎?”
“应该不会。”
两只燕子在前方掠过,矫捷地穿梭于柔和的风中。
菲菲抬头看看天上的浮云,转脸问我:“不久之后,你就要到爷爷家住吧?”
“下个月搬行李过去。”
“他家离一中远吗?”
“不算太远,还好。”
“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不会的,有空我会经常回来。”
“有空多陪陪爷爷和奶奶。”
我们走到山脚的榕树下,在旁边的石椅坐下来。
“这棵树年纪应该挺大了。”我抬头仰望树干与枝叶。
“应该有三、四十年吧。”
“三、四十年前,它还是小孩,现在都长大成人了。”
“那时,我们的父母也是孩子。”
“感觉他们的童年很凄惨。”
“小时候要挨饿,像我们这么大的年纪又要上山下乡。”
“应该还要年长几岁吧。”
“差不多。”菲菲低下头,看着泥土里的蚂蚁出神。
“在想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在想,人其实和蚂蚁一样。”
“怎么可能?”
“全世界有六十亿人口,每个人只是六十亿分之一。”
“你想说人类很渺小?”
“不仅人类,这个星球也很渺小。”
“偏要这样说,也无可厚非。”
“郁杰,其实我好怕。”
“怕什么?”
“我怕我的心会慢慢死去。”
听着她淡淡地叙说,我的心却渐渐变得柔软。这一刻,由内心深处涌出许多过往的记忆。这些零散的片段,让我鼓起勇气。
我站到菲菲面前,说出久藏心底的那句话:
“菲菲,我喜欢你。”
她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稍过片刻却释然道:“这是一年之前你就想说的话。”说完,她站起来,没有理会我,只是自言自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非常微妙,人心之间却有太多的障蔽。”
“菲菲,我真的喜欢你。”
“可惜你并不了解我。”菲菲仍是面容淡然。
“怎么会呢?我们是好朋友,怎会不了解你?”
“说实话我很欣赏你,可我无法接受不了解自己的人。”
“你喜欢紫荆花,喜欢围棋,梦想成为全国围棋冠军。这些我记得非常清楚。”
菲菲摇摇头,不再言语。她递给我一张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温柔地笑,那笑宛如出水芙蓉一般清秀脱俗。
我仍不死心,追问道:“菲菲,可以告诉我,我做错什么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身离去。
自从那天以后,她再也不愿见我。到了后来,我前往离家很远的一中读书,而她留在离家很近的二中。从此之后,彼此音信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