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于哪有工夫采访,便根据马主任提供的情况,写了一条消息,很快发在晚报上。小于没用真名,他喜欢用自己的笔名“俪娜”发稿,显得洋气,也温柔,也男女不分。
马主任看完报,一拍大腿,这小于子,弄擦劈了。
小高嘻嘻捂嘴,开玩笑说,将错就错吧,你算媒人。
马主任说,你嘴巴子爬虱子,来,我给你挠挠。
小高跳起来,说,狮子在动物园呢,你去那挠吧。
马主任说,没星点同情心。
马主任又问,你刚才说啥?将计就计?去,把小于子给我叫来。
小高踮踮跑了,一会折回来,说,没在家。
马主任说,准躲了。你跑一趟报社让他们重新写写,长点,把话说透,屁大点地儿,能不挤出毛病。
朱大美知道自己上报是听李霞说的,她没地方看报。人都需要一个集体,集体有许多优势,比如看报,你没有集体,就得自己订。没有集体也没有闲钱的朱大美,凡事就得依靠李霞。李霞在电话里先嘎嘎笑,问朱大美你妹子啥时回来的,曾先树咋成了你老公,你动作挺快呀。说完又笑。朱大美听得乱七八糟,说你胡吣什么,你在哪,我去撕你的嘴。李霞说我在电话亭,你别生气,不是我说的,是报纸上说的。
原来小于脑子里全是小戏,听马主任说的乱,写得就不清楚,把朱大美朱小美姐俩错点鸳鸯谱,搞混了,变成朱小美照顾姐姐朱大美的丈夫曾先树。
朱大美看过报,肺都要气炸了,两道冰凉的笑纹,啪地搭在鼻子上,涨红着脸,把报纸撕个粉碎,说哪个写的,这么埋汰人。哭得眼睛红肿,单眼皮变成双眼皮。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朱大美哭一哭,骂一骂,也就了了,没想到那天马主任让小高去报社,小高一去,就引来了更多麻烦。
小高到报社说明情况,要求给予更正,没提再写稿的事,她觉得人家朱大美够烦的,不应该再打扰。编辑也觉不好意思,马上写了更正,找领导批。
主编很不满意,说,我常给你们打比方,啥是更正,更正就是给老婆陪不是,好说,不好听。主编惧内,说的是切身体会。
编辑送笑,说,小通讯员写的,把门不严。
主编看一眼“更正”,眉头一严肃,说,不就“大”“小”之别嘛,有必要更吗?
编辑递上报纸,说还是更一下好。
主编看着“家庭”栏目那块豆腐,眉宇嗖地敞开,用水萝卜似的的食指,鸡叨食样,当当刨那块豆腐,说,错得好,错得好。
编辑不知道傻的是自己,以为领导气着头部了,疑惑着问,什么好?
主编兴奋地干洗着胖手,说,咱们记者都伤风了,鼻子不通气。
编辑明白这话,是说记者没有“新闻鼻”,新闻嗅觉不灵。
主编继续说,你看看,看看,多好的素材,不能仅看浮层的梅菜,扣肉在下边呢。
主编当即决定,派资深记者,马上下筷子,迟了就被旁人叨去了。
于是,高记者出马,随马主任去找朱大美。
朱大美正无处撒气,扑面给高记者一顿损。朱大美说,现在这捏笔头子的,还赶不上小姐,一角钱都挣,啥屎都拉。我正想找你们,说马主任,我正想告他们去呢。
马主任赶紧赔不是,解释。说稿子不是高记者写的,是我讲给那个小通讯员的,他最近感冒,可能头有点混,写差了,责任在我。今天我俩来给你道歉,赔不是。
高记者也抢话,说咱们都是女人,我理解你,这事放我头上,也会发火,也会不理智。领导要亲自来道歉,我没让,他个大男人,不好交流,我觉得咱们姐妹有话好说,是不?我现在代表报社,再次向你表示歉意,希望你能原谅。
朱大美嘴冷,心肠软,听不得别人说软话,自己先把气泄了。
高记者确实挺资深的,道了歉,又说几句暖人心的话,拉着马主任走了。等到稿子再次见报,朱大美还不知道人家啥时采访的。
高记者采取的是迂回术。
高记者第二次见朱大美,已是道歉的几天以后。高记者把朱大美邀到生态园。生态园是沈阳有特色的饭店。朱大美开始以为高记者领她进了公园。两人在林荫小路漫步,身旁是竹林,绿树,假山石,微暗的灯光,彩色的流泉,仙境一般。高记者和朱大美边喝红酒,边唠嗑,谈的都是女人话,说的都知心嗑,当然,两人的话,像饭亭外的树影,有的深些,有些浅些,像潭里的石头,有的露些,有的藏些。最后两人是手牵手走出去的。与其说,朱大美是被高记者诱访的,倒不如说,朱大美是被那晚的环境骗了。朱大美自己不清楚,其实,什么都不怨,她的所有防御工事,都是土堆的,有水,要塌,没水,也可能塌。
由高记者撰写的通讯在晚报刊发后,引起反响,而且挺强烈的。多数是感动,说催人泪下,温暖人心,肝肠欲断啥的,说事迹感动沈阳,也应当感动中国。有一老大妈倒了三站公交车,把一大包旧衣物,垮嚓摁到编辑部,人也扑炸药包般扑办公桌上,红钢笔水瓶倾倒稿纸上,血红雪白。老人双手从两额往脑后一抹,把汗摔在地下,说你们看这眼泪,哗哗的,你们给我立马找朱大美,植物人归我,让大美干正事去。那场面,相当热烈,相当感人。随后,又有人(主编授意)提出,道德与人性,呼啦又一翻讨论,有的谴责朱小美,骂,有的站出来,要替朱小美打离婚官司,免费,有的表示同情和理解,说问题是社会的,法律的,有的对朱大美闪烁其辞,怀疑。等等。报纸订数再创新高。
让朱大美更麻烦的是,几家电视台,通过小道大道,歪门斜道,要求采访,马主任三天两头敲门,作耐心细致思想工作,说你不是你自己,你是我们大家的典型,不配合采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朱大美手里缝着被子,骂高记者,骂马主任,想来,都是朱小美惹的祸,把能出口的,不能出口的,一并塞给朱小美。不解气,就骂自己。发泄过后,朱大美决定先把曾先树藏起来。
当晚朱大美就雇两个力工,把曾先树弄回了自己家。这对朱大美是不容易的事,她像保安一样,四处寻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人跟踪,才让力工推板车进院。站岗的可能回家吃饭,或者上厕所了,义务的谁会傻戳着,何况天已黑透。尽管挺顺利,朱大美心也怦怦跳,生怕从暗处跳出个记者,她是不怕什么人的,现在至少怕记者。回到自家,把曾先树安置好,朱大美才发现,后背全是汗,朱大美坐着喘气,说心都要吓掉出来了,真赶上做贼了,偷回家个男人。自嘲地笑。
儿子发现了问题,说你把姨夫放大屋,你住那?
朱大美说,住厅里呗。
儿子问,没床,住地下呀?再说厅那么小,晚上不怕我踩了你。
朱大美说,今晚先对付吧。心想能躲开那些鬼记者,睡露天地也行。
妹妹家有单人床,心慌,忘拉了。朱大美用闲着的厨房门,在厅里打个地铺。厅不大,五米多些,六米不到,把饭桌请出,倒也能放张单人床。就是门多,房门,大屋门,小屋门,厨房门,厕所门一圈,好在天气热了,冻不着,透气。
朱大美是被儿子一泼长尿尿醒的。一看点,早上六点半了。朱大美一夜没睡好。先是楼道一会一阵脚步声,她总怕有人敲门。越怕,越等。后来没脚步了,又胡思乱想,明天记者能不能摸来,儿子起夜能不能踩她肚子上,朱小美在干什么。等到夜深人静,耳朵又被大屋门拽过去。她想,曾先树可别突然醒了,跑出来。睡不着,数数,没数到一百,又想别处去了,再数,一只羊,两只羊,羊睡了,她也没入睡。儿子撒尿前,她好象还听到楼下掏垃圾声。把儿子答对走,收拾床铺,擦地抹灰,再一样一样护理曾先树,忙完这些,才顾得自己吃饭。
5
不用两边跑,空余些时间,朱大美想做钟点工。不挣钱就算闲人,她哪闲得起。
李霞很快给她找到了一份,朱大美挺满意,离家不太远,就早上忙俩小时,帮主人家买菜,收拾房间。雇主一个人,女的,三十来岁,看样子工作忙,每天早上被子都不叠,电脑旁摆烟灰缸,里面的烟头被拧成弯的。朱大美没想到能干得这么顺心。她还记得,女主人第一次见她,眼光很特别,朱大美作好了不被相中的心理准备,因为这样的情形她遇过多次。但女主人只说,如果我需要,你至少给我干半年,我不希望老换人。朱大美自然希望做长些。她有经验,不打听任何事,不多半句嘴,手勤,心细,就不会惹人烦。朱大美与女主人见面的时候很少,多是休息日,或者主人睡过头时。
有一天,女主人突然对朱大美说,朱大姐,我挺敬佩你的。
那阵子报纸上老提朱大美,朱大美没敢用真名,而是用小姑子的名应的聘,怕有麻烦。女主人是李霞的朋友的亲戚,也没细问,朱大美心提拎着,怕人家发现,时间长些才渐渐放下来。女主人平时不叫朱大美什么,有事直接说。朱大美开始心下不悦,暗自悲凉,认为女主人瞧不起底层人,后来想起自己骗了人家,也就释然了,习惯了。她想人性子不一样,有人天生嘴硬,心肠不一定坏,不喊也好,要天天喊她,自己难受不说,也害小姑子耳根发热,里外对不住人。现在女主人冷丁喊她朱大姐,把她喊愣住了,
女主人告诉朱大美,她开始就觉面熟,没好意思问,后来才想起来是从报纸上见的照片。女主人说,你真挺不容易的。
朱大美心里忽然有些酸,叹口气,说,都是没办法的事。
朱大美挺感激的,尽量帮女主人多做事。买回的菜她都摘好,整齐摆进冰箱,看见没来得急洗的衣服,也帮洗。能理解她,朱大美很知足的。
这天回家的路上,朱大美被鸟鸣吸引住,她仰着下巴,看树,心里说,多好听。许多人也随着她看树,好象树枝挂着金镯子,或者人民币。转眼聚一堆,有人说看见一条蛇爬树上去,另一个说是花蛇。一只鸟以为下面的一张张嘴是环卫新设的坐便,就方便,底下的人眼皮吧嗒扣上,手一抹,说看看,蛇拉稀了。朱大美看交通堵塞了,赶紧走,奔花鸟市场。
朱大美买一只百灵鸟。
儿子说,是好听。放我屋呗。
朱大美说,放你姨夫屋,你姨夫像树,让鸟天天叫他,看他醒不。
日子平静下来,走的就快。暑假将临,朱大美却打消了找妹妹的念头。
这天,朱大美在收拾女主人的床铺时,意外发现一件东西。东西在床与墙的空隙里,粉粉的,像玩具娃娃的小胳膊。朱大美开始还真以为是塑料娃娃的胳膊掉了,等拿在手里,才看出不是。是男人那个东西,硅胶的。朱大美哪见过这种玩意,仿佛捏着烤地瓜,拿着烫手,扔了舍不得。她镇定下来,用手轻轻拨拨,把它原样放回去。
她收拾完屋里屋外,坐下摘菜。她的心还在咚咚敲,敲得腔子发木,两肩发麻。她把菜叶全弄混了。
回到家,朱大美坐卧不宁,想上厕所。朱大美知道自己没尿。她每天早晨自已在家方便完再去,从不在主人家方便,有特殊情况,夹,她也要夹外面去。朱大美钻进厕所,嘶嘶尿些,一手压水栓,一手撩水,洗。
从厕所出来时,朱大美就知道,她完了,她管不自己。她的生活缠树上了,她的心也缠树上了。
朱大美一只手撩衣服,另只手抓着曾先树的手,在她自己乳房上揉搓。朱大美抖牙,说,快别,你别这样,我是你姐。你轻点,扣住,别乱捏,我疼。亦真亦幻,她陷在自己设定的情境中,完全,深度,不能自拔。朱大美滩在床下,直到那股劲退去。
一天早晨,朱大美在菜市场碰到一位过去的同事,同事胖,采取许多办法减肥,效果不甚理想,拎着菜追问朱大美一年没见咋瘦这样,是吃药还是饿减。朱大美回家照镜子,发现自己确实瘦许多,眼窝塌陷,跟新疆人似的。
朱大美这段时间经常失眠,所以脸色不好,颧骨也显得高。别人哪知道她的苦呢。每做下那事,她夜里都睡不好。一遍遍谴责自己,骂自己,脸皮有锥子厚,不是人,是猪,是狗,猪狗不如。一夏天,朱大美没敢穿裙子,她的大腿两侧,全是青紫的淤血。自己掐的,拧的。朱大美现在觉得自己是水豆腐,泻汤了,酸了。神经也敏感,遇卖豆腐的,她绕着走。卖豆腐的哪知道朱大美烦豆腐,离挺远就喊,全是带边儿的,瓷实,白肉一样香。她怀疑人家有意影射她,嘲笑她,心里说,你老婆是没人要的血脖。儿子问她作业题,她也能生出气,说什么植物动物,学好你的数理化,看那些干啥。她能把树啊草啊虫子啥的,用脑子一搅,一沤,生出蓝旺旺的气,而且点火就着。
朱大美的脸也累,独自时,她的笑是忿恨样的,鼻两侧那道笑纹,现在已分开叉,她以为是镜子的裂痕,换个位置,还如此。人前,她微微笑,笑是好大的容器,能藏刀,也能藏比刀还伤人东西。她快塌了,来自一股活水,一孔蚁穴。
6
朱大美现在迫切需要倾诉,需要宣泄。
朱大美对李霞神秘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朱大美过去是不会神秘的,她从小就没有秘密,朱小美每次在她耳朵上说话,她都会说,去,怪痒痒的。那时候她生气,鼻子上的笑纹只一条,而且很细。日子就像路,看着不长,等你爬几个坡,拐几处弯,你就会知道它真正尺寸的。长一点也有好处,能让人学会许多东西。
朱大美吹着李霞的耳发,把她见到的,那个怪怪的,女主人床下的东西,说给李霞。李霞鸭子一样嘎嘎笑,半截,嘎然而止,捂着小肚子,坐到石阶上。
朱大美蹲下,抚着李霞的肩膀,问你咋啦?
李霞缓缓呼气,再挺腰,深吸一口,慢慢送出。然后说,你呀,笑死人不偿命。那不就个鸡巴,看把你神秘的。
朱大美脸呼地热了,说,你竟濑大皴。朱大美生气口不择言,但还没这么通俗过。
李霞说,你让我说文化儿的?阴茎。
朱大美笑,说,你越说越不着调。
李霞说,雅的俗的都不行,你告诉我,那是啥,你说。
朱大美说,正经点。你说,她要那东西干啥?
李霞说,自摸呗。
朱大美说,啥自摸,打麻将啊?
李霞说,你真没文化儿。人家老公在国外工作,没办法,用那东西自娱自悦。明白了?
朱大美奥一声,说她也不容易。
李霞说,谁容易,活着都不容易。对了,你不玩玩?商店里有卖的,不贵。
朱大美说,我这么大岁数,早忌了。我看你用行,双枪老太婆,多好。说得自己咯咯笑。
李霞说,我是得用。你用真家伙吧。说后,一脸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