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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 愿望”

他抱着她,居然会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哪怕明知道时光那样短暂,明知道只是自己骗自己,他却甘愿做着这样愚蠢的事。

幸好今天是周末,由于之前的体力消耗,秦依回到房里只玩了一会儿手机,便又忍不住睡了过去。等到再次醒过来时,居然已经接近中午。赵阿姨过来敲门,问她起床没有,似乎还当她是小孩子,就像过去的每个周末一样,叫她下楼吃午饭。

她还没完全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呆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起来洗漱。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打在客厅的落地窗上噼啪作响,宛如音乐一般十分清脆好听。见秦依下楼来,温如青笑着打了个招呼,下一秒却又仔细朝着她的脸端详了一阵。

秦依不禁微微一惊,还以为寒逸辰在她身上留了什么痕迹。可刚才洗澡照镜子的时候,分明没有发现。

结果温如青说:“你今天气色很好嘛。”

“是吗?”秦依一口气松下来,下意识地便朝客厅另一头看去。

寒逸辰似乎刚打完电话,手机还握在手中,也正巧转过头来看她,倒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有嘴角似笑非笑地扬了扬。

秦依轻咳一声,只能若无其事地扯谎:“可能是因为睡足了吧。”

”你平时工作很辛苦吗?”

厨房的饭菜还没准备好,温如青便拉着她坐下闲聊,“我听说学校里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多,工作气氛大概会比在公司里上班轻松许多吧。”

“差不多,我办公室里的同事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

“那样多好。改天等我事情忙完了,去你学校参观一下。”

“随时欢迎。”

午饭过后,温如青邀秦依一起逛街。用人们正在收拾碗筷,寒逸辰站在落地窗前,看了她们一眼,说:“这么大的雨。”

这几乎算是自秦依下楼以来,他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其实雨势确实太大,玻璃上已经模糊一片,仿佛一道自上而下的宽大水幕,隔绝了院落里原本美妙的景致。

可是秦依望了望外头,只想了两秒钟便同意了:“等我上去换件衣服。”

周末在家无事可做,她不想与寒逸辰四目相对,免得他又玩出什么新花样来。司机将她们送到商场的地下车库,两人搭了直梯上去。虽是休息日,但这样的暴雨还是影响了商场生意,一楼珠宝柜台的客人寥寥无几。

温如青一边在各个台面漫不经心地浏览,一边与秦依聊天。她是健谈的人,性格又豪爽,有时候甚至像个男孩子,嘻嘻哈哈口无遮拦。秦依与她接触的时间越久,便越觉得她的个性与妩媚的外表极不相称。

可到底总是女人。梦露就说过,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这一点在温如青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她似乎特别钟爱这种珠宝,并且对此颇有研究。从切工到火彩,从镶嵌类型到纯净度,专业知识几乎比柜员还要丰富。

温如青试戴了几款手镯,又让人拿出戒指来试。她的手指纤细修长,十分漂亮,璀璨的钻石套在中指上,射灯之下简直流光溢彩。最后选中一只两克拉的,她偏过头问:“好看吗?”

秦依笑道:“不错。”

“那就要这只了。”

刷完卡,秦依才说:“你经常给自己买钻戒?”

“对呀。没有男人的时候,只能自己对自己好。”

说到这里温如青似乎才发现,“咦,好像你很少戴首饰?”

秦依十指上空空荡荡,腕间也只有一块手表而已。

“嗯,不习惯。”

“你别看我这么爱珠宝,但和一个人比起来,我这种程度根本算不上什么。”

温如青突然说。

“谁?”

“寒逸辰的母亲。”

秦依不禁有些愕然。其实她从未听寒逸辰主动提及过自己的母亲,只是隐约知道在他幼年的时候,寒怀山的元配妻子就已经去世了,之后寒怀山也并没有再娶。哪怕在她与寒逸辰关系最好的时候,她也没有多问过半句。

她自认为体贴,逝者已矣,总不想提及他的伤心事。况且那段时间是那样的甜蜜,而她终究有一点小小的自私和天真,只希望生活里都是欢声笑语。她也曾见过一张寒逸辰母亲的照片。大约还是很年轻的时候,黑白照片,被放大了摆在书架上。

当真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丽人,尤其一双美目顾盼流转,风华绝代。看得出来,寒逸辰遗传了他母亲最好的优点,只是眉目更见疏离冷淡。而他的母亲,至少照片上笑得极为温暖,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你见过他的母亲?”

秦依忍不住问温如青。“当然没有。这些我也是听长辈们说起的。听说当年寒家的女主人非常喜欢收藏珠宝首饰,甚至一度到了痴迷的地步,每年辗转于各大拍卖场所,凡是她看中的东西,不惜重金也要收入囊中。她拥有的那些倘若拿出来,足够开一个小型展览会了。曾有一年城中举办慈善活动,光她私人就捐出十余件首饰,偏偏每一样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引得其他贵妇们争相竞拍,据说当时场面极为热闹轰动。”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这个故事才渐渐流传开来。到后来温如青长大了,与商圈中一众长辈们接触时,偶尔便能听到此类逸事。人老了总爱追忆往昔。在这些长辈的眼中,寒怀山的妻子像一个不老的传说,因为样貌美艳,又有如此奢侈的爱好,早年香消玉殒的结局便更令人欷歔不已。

说完这些,温如青似乎也有些感慨:“如果一个女人的精神世界足够充实,又怎么会对那些冰冷冷的死物如此迷恋呢?听说曾经有那么两三年的时间,她除了奔赴世界各地参加拍卖会之外,几乎什么事都不做,连家也回得少。”

秦依不禁愣了愣:“她和干爹……我是说,她和她丈夫的感情生活不好吗?”

温如青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瞧了瞧她,说:“你一直住在他们家,对这些事情都不了解?”

“我住进来的时候,寒逸辰的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家里也没人提过她,而我平时也很少接触外面的人。”

“那怪不得了。”

温如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告诉她,“听说不好。”简单的四个字,已经足以解释一切。豪门少妇,寂寥人生,只能用近乎变态般的物质追求填补精神上的空白。可是关于这些,秦依根本无从想象。她眼中的寒怀山,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甚至算得上是一个十分体贴的男人。他对她都那样好,又有什么理由会对自己的妻子不好呢?仿佛是心中忽然一动,她忍不住问温如青:“那她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药物中毒。”温如青停了停,补充道,“当时寒家给出的说法是这个。”

这天她们一直逛到傍晚才回家。秦依先上楼洗了个澡,结果在浴室里接到内线电话。这部电话已经很久没有响过了,她其实已经猜到是谁打来的。

果然,一接起来,便有清冽的男声从听筒里传过来:“下午出去买了什么?”

“几件衣服。”

她一边拨弄着浴缸里的水花,一边说。“现在在干吗?”

“洗澡。”

“洗完跟我出去一趟。”

做什么?”

“吃饭。”

“好吧。”

她很快就从浴缸里出来,换完衣服下楼,才发现寒逸辰已经等在客厅里。

赵阿姨见他们二人一起出门,先是有点吃惊,旋即笑容就堆了满脸,送到门廊上还不忘连声叮嘱:“路上小心。”

“又要去应酬?”到了车上,秦欢忍不住问。

其实问完她就后悔了。不应该关心的,反正只是大家共同做戏罢了。十五天,不,转眼就只剩下十四天了,倘若到时候抽离不出来,自己又将何去何从?外头是瓢泼大雨,连路灯的光亮都仿佛被遮蔽了大半,车厢里显得尤为昏暗。

寒逸辰的侧脸隐在暗处,似乎轻笑了一下:“不是,只是和公司几个董事吃饭。”“那为什么叫我参加?”

“因为我想带你去。”

他说得十分随意,一边说一边牵过她的手。其实他的手指一贯有些凉,那样的温度贴在她的手背上,让她下意识地回握过去。因为天气的关系,路上有些堵,开到市区的时候还遇上一起交通事故,车子陷在长长的车阵上缓慢挪移。

其间寒逸辰打了个电话,大约是给秘书的,让她交代参加饭局的人,自己会晚一点到。车子停停走走,好半天都开不起来,秦依都有些不耐烦了,却发现身旁的男人今晚似乎十分放松,挂了电话之后又伸手过来撩起她的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在自己指间缓缓缠绕。

她忍不住故意问他:“好玩吗?”

“嗯?”

他转过来,薄唇微微上扬,眼睛在雨夜的昏暗中显得明亮摄人,慢悠悠地说,“还不错。但我觉得另一样事情更好玩。”

说着便揽过她,不由分说地吻在她的唇上。他力气不大,但动作快,所以她被他平白亲了一口,反应过来之后不禁又惊又羞,推开他朝着前面示意了一下。他不以为意,连眼皮都没抬,只是腾出另一只手来,摁下座位旁边的电动按钮。

隔板升起来,他看着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现在可不可以继续了?”

或许应该是从今天早上开始的,他的笑容忽然间就多了起来,连她都觉得诧异。她被他的气息环绕,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有漫天星光,一一坠落入海。这大约就是他们最好的时候,也只有最好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样的一面。时光仿佛真的倒流了。

她像是中了魔障,连象征性的反抗都忘记了,只是轻轻眨了眨眼睛,笑着低声应允:“……好。”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此沉沦共醉。因为堵车,他们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其余众人都在等着寒逸辰来开席,这时见他与秦依携手出现,似乎都很吃惊。这些董事中,秦依倒是认识大半。因为当年寒怀山在世时,这些元老们偶尔会上寒家闲坐,与寒怀山闲聊,有时候则是相约一起去钓鱼。

她也跟着去过一回,是在深山的水库里,她在半路上就睡着了,后来到了水库仍旧精神不振,烈日底下只觉得昏昏欲睡。于是有人主动帮她套鱼饵支钓竿,又移了一把遮阳伞给她,细心的程度让她很是印象深刻。

所以今晚的饭局上,她一眼就认出那人来。而钱云龙也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笑呵呵地打了声招呼:“秦依,好久不见了啊。”

秦依笑了笑。她原以为寒逸辰会问,结果转过头只见寒逸辰正与另一位头发花白的董事小声交谈,大约是在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这边。

等到饭局结束了,两人回到家中,寒逸辰才问:“你和钱云龙认识?”

他问得很随意,眼睛还盯在电脑屏幕上看纽约股市,所以她先是一愣,然后才稀松平常地说:“只见过一面,还是好多年前了。”

“是吗?”

他不置可否地应了声,丢下鼠标走到床边来。她已经换了睡衣,正半靠在床头翻杂志,他从另一边躺下,手臂自然伸向她颈后。

“我们去度假吧。”她忽然提议。

其实只是心血来潮,因为杂志上有几幅插页,拍摄的是太平洋某个海岛的景观,蓝天碧水,从空中俯拍下去,小岛仿如一颗明珠,嵌在如画的风景里。

“你想去?”

“嗯,很漂亮。”

“那我明天安排一下。”

答应得这样爽快!她不禁转头看他:“你公司的事怎么办?”

晚上吃饭的时候,似乎听说寒氏正有一个新的地产项目准备开发,这个时候应该忙得人仰马翻才对。

“总能抽出时间来的。”寒逸辰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

她将目光重新移回到杂志上,又翻了几页,才终于忍不住说:“你现在比以前对我更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但一说完就后悔了。不是讲好了要好好相处的吗,为什么又要提起以前的事?只剩下十来天而已,而时间过得那么快。幸好寒逸辰并没有接话,只是揽在她肩头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

她知道自己破坏了气氛,便有点意兴阑珊地放下杂志,侧了个身,背对着他睡下了。结果到了周一的下午,她果然接到寒逸辰秘书打来的电话,请她查看邮箱。

她打开电脑,下载了附件,发现上面竟是几个精心挑选的旅游地点和行程安排,这份文档做得十分详尽,甚至还配了大量图片。

她的手指定在鼠标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关掉文档。其实这真是她的愿望,曾经她是多希望能和寒逸辰一起出去玩一趟,而且越远越好,南极的极光、企鹅,又或者到埃及沙漠里,看一看人类古老的文明。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总没能成行。他太忙了,而她和他的缘分实在太短浅。看来如今他是真的打算将过去未做完的事继续做下去。她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一切都是他主动发起的,他给她这样滋味甜美的酒,难道他不知道,哪怕这酒里藏着见血封喉的剧毒,也会让她甘之如饴,自愿饮下?

最后她拿起电话,直接给寒逸辰拨过去:“我不想出国旅游了。”

他正在办公室里见客人,所以语言简洁:“好,我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端坐在沙发上的客人才笑着继续刚才的话题:“听说寒总好事将近,准备何时举办婚礼?”

寒逸辰一笑:“这是哪来的传言?”

“咱们的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已经有好多人见过你带着同一个女性朋友公开露面了。这难道不算是预先宣告?”

寒逸辰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拿笔在便签纸上写了个名字,交给对方:“这个人,恐怕要麻烦你帮我查一查他的底,要尽快。”

“这人……他常年都在国外混着,专干骗人的勾当,而且这两年胆子越来越大,听说最近又钓到条大鱼。”

“我知道。”

“怎么?他这次招惹到你了?”

“算是吧。”

寒逸辰不冷不热地笑了笑。“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等我回信。”

“好。”

他想了想,才又说,“十天之内,可以吗?”

“我尽量吧!”

送走客人,寒逸辰坐进椅子里,捏了捏眉心想:其实还有十二天。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与秦依像现在这样相处。

每天早上醒来看见她的脸,她的发梢柔顺馨香,随意缠绕在他的指间,滑得仿佛丝缎。她的身体也一样,柔软温暖,与他贴合的时候就像一条灵活的小蛇,直溜溜地窜进他的心口里去。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一个女人?他抱着她,居然会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哪怕明知道时光那样短暂,明知道只是自己骗自己,他却甘愿做着这样愚蠢的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拿得起却未必放得下。他平时的睡眠时间本来就少,每每半夜里醒过来,便总会看见她安静的睡颜。呼吸匀细悠长,半蜷在自己怀里,像个孩子似的。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依稀看到一点点她当年的影子。这些年她变得太多,有时候甚至都会令他感到陌生。仿佛褪去一身柔软,武装上了坚硬锋利的刺,时时刻刻警惕着他,防备着他。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终有一天还能这样拥着她入眠。

这几天,她简直柔得像水一般,就连眼睛里都仿佛盛着水光,潋滟动人,直射到人心里去。令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亲吻她,从额头开始,遍及全身。

可唯独只有一个地方,他小心地避过了。

那条狰狞盘踞在白玉般皓腕上的浅粉色疤痕,即使在深沉的黑夜里也是那样的刺目。每当他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反压在床上时,总会下意识地拿指腹轻轻摩挲它。

大约是几年前了,她怒气冲冲地跑来质问他,是否将她拿去与人交换了商业利益。他静静看着她,这才发现她已经出落得美丽无比,甚至比她那社交名媛的母亲还要美,哪怕是在盛怒之下,也有一种火焰般灼人的力量。

她母亲曾经艳名远播,后来哪怕嫁作人妇,也依旧有本事让其他有妇之夫神魂颠倒。而她显然更胜一筹,怪不得,就连欧阳远那样阅人无数的公子哥儿都会为之惊艳倾倒。欧阳远与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那一次却特意来找他,诚恳地请他从中牵线,介绍认识。

他只考虑了一天,就答应了。其实是真的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免得她总像一条小蛇,冷不丁就往他心里钻。可是没有料到,最终会是那样收场。当她终于冷静下来之后,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定定地望着他,又仿佛不敢相信,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第二天,他才接到家里的电话。当他从公司飞车赶到医院时,她已经从急救室里出来了,左手手腕上包着雪白的纱布,可她的手却似乎比纱布还要白。

那种惨白让他觉得心惊。而她只是木然地将目光转向他,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秒钟,便闭上了眼睛。大约就是从那一刻起,他隐隐知道,他和她之间彻底结束了。

那个喜欢撒娇、耍无赖,但多半时候又对他十分顺从的小姑娘,最终用了一种近乎决绝的激烈,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最后一丝情感。

然后,一切随着熊熊烈火焚烧殆尽,终于化作一团死灰。他本该算是如愿以偿的,因为他不能再去爱她了,结束未必不是件好事。可是他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女人。除了秦依之外,另一个在他面前轻生的女人。

而那个时候,他只有八岁。

……

有节奏的敲门声将办公桌后的男人惊醒过来。

他放下抵在眉心的手,站起身来穿好外套。助理已经等在门外,见到他出来,说:“寒总,待会儿谈判需要的材料已经准备好了。”

他微一点头,目光沉稳:“走吧。”

深夜,秦依几乎都快要睡着了,才突然接到电话。“睡了没有?”

她还有点迷糊,低低地“唔”了一声,才问:“……你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寒逸辰显然已经回到自己房间里了。她闻言便坐起来,说:“还是我去你那儿吧。”她看了看时间,刚过零点,想必用人们都睡下了。

所以她连外袍都没披,直接穿着吊带睡裙穿过走廊,溜进尽头的主卧。经过一场秋雨的洗礼,这个城市的气温终于降了下来。

到了晚上,已经能够感觉到丝丝凉意。每年的这段时间,家里的中央空调都会被关闭,因为寒怀山生前格外喜欢秋季,所以入秋之后,一直到初冬来临之前,他都要求家中享受自然空气。

这几乎已经成为一个传统,这么多年延续下来,大家也都习惯了。见到秦依穿着单薄地跑进来,寒逸辰不免微一皱眉,一把揽过她,问:“不冷?”

她连拖鞋都没穿,就这么光脚踩在地毯上。其实是真的有点冷,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隐隐生寒。她索性依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带着点鼻音:“冷。”

话音刚落,下一秒,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双手顺势搂住寒逸辰的后颈,任由他打横抱着自己,放进被子里。

“传说中的公主抱?”

她眨了眨眼睛开起玩笑来,却仍旧揪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那上面的气息和温度简直让她舍不得离开。

“又不是没试过。”他有点好笑地拨了拨她眼前的刘海,“刚才睡着了?”

“嗯,谁叫你这么晚。”

“那我去洗澡。”

“其实可以不用洗,我不介意的。”

她今夜的心情似乎特别好,此刻就像只小猫一样慵懒地撒着娇,嫣红的唇瓣微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轻轻眯起来,眼角蕴着丝丝缕缕的光,天真中混着风情,煞是动人。寒逸辰单膝跪在床沿,居高临下地看她片刻,便答应说:“好。”

几天之后,秦依接到邀请,让她周末随同寒逸辰一起去邻市泡温泉。邀请她的就是上一回一起吃饭的官太太,显然对她印象极好,让寒逸辰将电话转交给她,热情地说:“……你一定要和小秦一起来。到时候我会带几个女朋友介绍你们认识。到了那边,他们男人聊天打牌怪无聊的,我们女人就自己玩自己的。”末了又问,“你喜欢吃什么,我提前叮嘱山庄那边准备。”

盛意拳拳,秦依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在私底下问寒逸辰:“我和她们接触,没什么问题吧?”

“没关系。”

寒逸辰说,“你放心玩就是了。”

周末上午出发,驱车四个多小时才抵达目的地。因为温泉在大山里,中途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尽是盘山公路。待到下车时,秦依已觉得双腿发软,头昏眼花。不过这里的景色实在是优美,被郁郁葱葱的树林环绕,放眼过去满目深绿,只在山顶辟出一大块地来,建了温泉山庄。

庄内也是林荫道,曲径通幽,空气清新得令人忍不住要深深呼吸。秦依这两年在城市里待惯了,倒是很少有机会出来走动,像这般大自然的风光更是极少接触。大约是看出她高兴,寒逸辰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紧了紧,提醒她:“衣服带够了没有?”

即使是正午,山上仍有凉意。她穿了件薄外套,倒不觉得冷,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心不在焉地应:“嗯。”

寒逸辰越发觉得好笑,她这副样子还真像被放出笼子的鸟雀,如今终于回归山林,连眼睛都兴奋得发亮。吃过午饭,那郑姓官员招呼几位同来的男士一起打牌,郑太太则挽了秦依的手,轻快地说:“走,我们到前厅去坐。”

郑太太果然带了三个女性朋友同来,大概都是她的亲戚,秦依听见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喊郑太太作“姨妈”。

其实郑太太看上去年龄也不算太大,又或者是保养得宜,所以并不显岁数。结果在聊天中,郑太太主动笑道:“真是岁月不饶人,想当年我在阿玫这个年纪的时候,才刚刚认识我们家老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儿呢,可这一晃眼,外甥女都这么大了。”

阿玫就是那个年轻女孩子,笑起来甜甜的,有两个酒窝,看上去十分和气。因为年龄相仿,阿玫便与秦依聊得最多。看起来郑太太一家都是同样脾气,直爽风趣,只一个下午的时间,秦依就已经将阿玫的大致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阿玫还是在读研究生,比她小三岁。可是阿玫悄声告诉她:“我家里最近一直逼着我去相亲,可苦恼死我了。刚才吃饭时,有个男人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就是戴黑框眼镜的那个,又瘦又高的。这次我姨丈特意带他来,打算介绍给我认识。”

秦依对那位黑框眼镜先生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饭桌上有人讲他是海归,目前在某机关单位工作。她不由笑问:“那你对他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呀!”

阿玫孩子气地皱皱鼻子,“我最烦相亲了,连多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可我家人偏偏一副急着让我出嫁的样子,好像我没人要似的。”

两人正说着,那边郑太太已经出声招呼:“大家去换身衣服,咱们去温泉那边,边泡边聊。”

进到池子里,郑太太靠在池边冲秦依招招手,待秦依贴近了,才笑着问:“觉得这里怎么样?”

秦依由衷道:“很好。我已经好久没感受过这么好的空气了。”

“你喜欢就好。其实我还知道几个好去处,等你和小寒蜜月时,我可以推荐给你们做个参考。可比那些人挤人的著名旅游景点强百倍。”

提到结婚,秦依不禁沉默地笑了一下,正不知该如何接话,恰好阿玫也换好泳装过来,靠着她又是唧唧喳喳一阵闲聊,总算将这个尴尬的话题给岔开了。

晚饭过后,照例是牌局。秦依闲着无聊,便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玩得极大,就连这山庄的老板也出来凑了一角,钞票进出跟流水似的。

等到夜里他们的牌局终于散了,她才忍不住小声感慨:“原来你的生活这么腐败糜烂。”

她与寒逸辰自然是住一间房,却是原始木屋风格,独楼独栋,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悄悄话被人听寒逸辰淡笑一声:“偶尔而已。平时你哪里见过我这样了?”

她却不依不饶:“我听说像你们这种玩法,通常赢一局都是满场派钱的。”

“派给谁?”

“小姐呗。”

寒逸辰似乎啼笑皆非,挑了挑眉峰:“哪里来的小姐?”

“只是今天恰好没有罢了。”

她伸出手指,戳在他的胸口上,“在其他场合呢?有没有小姐?”

“没有。”

他狐疑地看向她,“这些都是你听谁讲的?”

“书上看来的。”

“什么书?”

她咬了咬嘴唇,不太情愿地承认:“言情小说。”

果然,寒逸辰闻言大笑出声。其实他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好看,薄唇上扬,眉飞入鬓,狭长深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锋锐的光芒在一瞬间被削弱许多。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嘴角边还挂着笑,似乎是在取笑她:“想不到你也看那些书。那些都是骗人的。”

“也许是你在骗我呢。”

她也觉得不好意思,悻悻然抽出手,自顾自地去刷牙洗漱,不再答理他。等她收拾完了回来,才又想起一件事:“你和郑家很熟吗?”

“算是吧。”

寒逸辰正倚在床头看晚间新闻,抬了抬眼,反问,“怎么了?”

“我看郑太太十分喜欢你似的。”

“嗯。她原本想将外甥女介绍给我。”

他答得十分随意,却令她有些吃惊:“阿玫?”“嗯?我不太记得那女孩儿的名字了,事实上以前也没见过面。”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和人家见面?”

她也发觉自己今天的问题出奇地多。果然,寒逸辰换了个姿势,连新闻都不看了,只是侧过身来盯着她看了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难道你吃醋?”

她动了动嘴唇,似乎好半天才想起来要翻脸。于是她真的把脸沉下来,挑眉反问:“我有必要吃醋吗?”

寒逸辰却还是那副表情,半笑道:“那要问你自己了。”

简直看着让人生气。她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样的自信,凭什么认为她会为了一个小丫头吃醋?第二天再见到阿玫,她主动上前打招呼。

“秦依姐!”阿玫笑意盈盈地挽了她的手。

她转过头,朝不远处看去,她知道寒逸辰就在那儿。果然,两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她冲他扬了扬眉毛,然后便同阿玫一道亲密地走开了。因为晚上才下山,这一整个白天都没什么事可做。

几个男人聚在一起,除了打牌,便是聊正经事,从政治聊到金融,内容无一不枯燥。阿玫挽着秦依四处闲逛,才发现这山庄占地面积其实非常大,光是温泉就有十数个之多。在山庄的最后头,还有一个小型农庄,养了一些土鸡土鸭。

两个人都是自小在城市里出生长大的,连鸡下蛋都没见过。这时看到不免觉得稀奇,阿玫恰好走得累了,便找了个石阶坐下来,捶着小腿说:“歇一会儿吧。”

前面就是水塘,塘边搭了鸭棚。这会儿正是下午,鸭子们都出来散步,在塘里嬉水,有几只还扑棱着翅膀,从水面上低低掠过,远远看去,就是一片灰褐色的影子。

阿玫问:“秦依姐,听说你快结婚了?”

秦依正拿出手机来看时间,这时不由得微微一怔,才含混不清地应了声。“我好奇的是,结婚之前都必须先订婚吗?”

“不一定,看个人喜好。”

秦依淡淡地说。那你们呢?”阿玫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乌黑透亮,“你和寒总是什么时候订的婚?”

四年前。秦依在心里默默回答。

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像他们这样,四年前订婚,直到四年后,仍旧挂着未婚夫妻的名头。那还是寒怀山在世的时候。

她往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刀,彻底惊动了远在国外疗养的寒家家长。其实那一刀并不深,因为她终究还是个胆小鬼,舍不得死,也不敢死。她那么怕痛,平时生理期的痛都让她受不了了,更何况要在自己的身上划上一刀呢?

所以,那一下,没有真正要了她的命。可她还是觉得,从那一刻开始,自己似乎真的已经死了。血流了一地,回想起来仍旧触目惊心。

赵阿姨及时发现了她,连忙送她去医院急救,后来寒逸辰也来了。她明明看到了他,但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对他说一句话。其实她想让他走,可是她连动一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完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其实已经结束了。他可以不爱她,可以不要她,可他怎么能够亲手把她送入别人的怀抱?一块土地,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他怎么可以因为这些,就把她硬生生送到别人手上?

这个男人是铁石心肠吗?她真想剖开他的胸膛看一看。可最终,她也只是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现在想来,当时是多么的傻。真是又傻又天真。倘若他真的已经不爱她,那么她的死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况且,闹出那样大的阵仗来,竟然惊动了干爹。老人家尚在病中,立刻买了机票飞回来。见到她后,第一句话便是:“找律师,我要修改遗嘱。”

其实她那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不关心外界的事,连神思都很恍惚,所以始终不清楚那份遗嘱到底改了没改。

只是等她好了,寒怀山才宣布:“寒逸辰和秦依订婚,明天就让人动手准备。”

老爷子说一不二,在寒家没人敢反驳他的意思。她记得当时寒逸辰也在场,他却只是低垂着眉眼,平淡地说:“知道了。”

她简直怀疑自己还在梦里。不然他怎么会答应?他竟然答应了!连一个“不”字都没有说。她觉得可笑极了,他明明已经不爱她了,甚至这一年以来,他跟她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可他居然还要和她订婚?!她笑不出来,只是木然地说:“我不要。”

“秦依。”

老爷子郑重其事地叫她的名字,“这件事由我做主,谁也不准反对。”

她却还是说:“我不要。”

“你连干爹的话都不听了?”

老人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疲惫。她抬起眼睛,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干爹原来已经这样老了,面色蜡黄、气色衰败,连一贯锐利的眼神也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筋疲力尽般的混浊。

她心中忽地升起浓浓的负疚感。倘若不是为了她,又怎会烦劳他老人家千里迢迢来回奔波?他明明是在国外养病的,如今却为了她……

寒怀山动了真怒,显然有些气力不继,在家庭医生的劝阻下,好不容易才肯回房间休息。临走时又看了看她,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谁再敢有意见,就是嫌我活得太长了。”

她不再做声,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下午的日光一寸一寸从落地窗前移过,仿佛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寒逸辰也没走。因为地上有他的影子,也被越拉越长,一寸一寸,缓慢地向着她的方向延伸。

她有点困难地抬起头,果然见他仍站在那里,手里燃了支香烟,已经抽掉大半。这似乎是她头一回见他抽烟抽得这样凶,烟灰积了长长一段,他都没有伸手去弹。

“……怎么办?”

她恍惚间好像听见自己这样问。可是声音太小,喃喃如蚊蚋,就连自己都听不清。他站在落地窗前没回头,修长挺拔的背影逆着光,好像离她有千万里那么远。其实自从她出院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同他讲话。

地上的影子仍在向她脚下拉长,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身上没什么力气,但到底还是撑着椅背站起来了。

在她转身上楼的时候,才听到他的声音:“我不想真的气死我父亲。”

她紧紧抓着楼梯扶手,闭了闭眼睛,都不知道忽然从哪里来的力气,竟能让自己挑起嘴角笑出来。她明白了。

这个自己曾经最美丽的愿望,却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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