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引以为自豪的丈夫突遭厄运，姜丽珍突然感到天仿佛塌下来了，自尊心与虚荣心凝成一股强有力的愤怒，将性格坚强的姜丽珍一下子击倒，她血压升高，冠心病发作，被同事冒雨送进医院。
不善于权力运作的方建华默默忍受着厄运带来的折磨，他被迫卸下所有事务，以技术顾问的身份坐在他的办公室，从此再也没有从早到晚的请示与汇报。
从小家庭环境的耳濡目染，使他走上了皮革这条无比艰辛的人生旅途。其父方励智，解放前就读于燕京大学，接受美国专家教授的皮革专业知识。毕业之后，方先生又去美国俄亥州辛辛纳提大学制革研究系深造三年之后回国，当时国内的制革工业还很落后，无法施展才能的方先生来到郊县一所由美国人援建的基督教堂教书。两年过后，也就是1932年，他在平原市亲手创建了新励制革股份有限公司，并吸收他的部分学生加入，成为企业的骨干力量，其中就有贾志强，蒋志平的父亲蒋鸿昌……1958年公私合营，方励智积极相应国家号召，与一个皮革作坊合并，并正式更名为平原市制革厂。后来，随着企业规模的不断扩大，因距离城河太近，才搬迁至现在的位置。
方先生待人热忱，对下属做事要求非常严格。他不仅教他们技术，甚至还从元素符号，反应式开始，一点一滴地教给大家。到了1940年，平原地区的皮革厂就发展至六十多家，其中规模较大的就有三十多家。新励制革股份公司已成为本地区赫赫有名的四大工业之一（纺织，火柴，搪瓷），能生产鞋面、鞋底、箱包革等品种，为抗战时期部队的车马挽具等军需产品做出过较大贡献。
方建华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窗外挺拔静默的白杨树，思绪不由跳到去年冬季发生的一件事情上。
每年冬季都是牲畜大量屠宰的季节，也是皮板最肥，质量最好的季节。每家皮革厂都会在这个季节想方设法的筹集资金，囤积原料皮，为来年的生产做好原料的储备。原皮供应科发动大队人马去各地抢购牛皮，原皮仓库有几名老职工被派往偏远山区选购原皮，经历多日辛劳，终于完成牛皮的挑选采购任务，这时，供应科派来的运输车辆及押车人如期而至，他就是刚过而立之年的胡宗俊，等所有的牛皮清点，装车，交接完毕，老师傅们才赶往火车站返回。
按正常时间计算，运输车辆最迟应该在第二天晚上到达工厂。然而，时间整整推迟了一天。一天时间，能发生很多事情。比如汽车抛锚，交通事故，然而实际情况是：车辆在路途并未出现任何故障，这让等待原皮入库的老职工不免心生疑窦。
当满载牛皮的车辆安全抵达仓库，当老师傅们看到卸下来的皮张与他们挑选的大相径庭时，不禁惊诧得面面相觑，愤怒不已。毋庸置疑的是：挑选的好牛皮，被人调包。老师傅们把上述情况如实汇报给方厂长，要求追查到底。到底是谁调的包？一定要做出严肃处理。
这件事情没能得到及时处理，方建华是有责任的，也是有顾虑的，缘于供应科的胡宗俊就是胡局长的亲侄子。后来，几位老职工集体要求调离原岗位，以免背负莫须有的良心欠债。
皮革厂的原皮采购部门，就像一块滋生腐败的沃土。依附于其上的个别公职人员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掠夺集体财产的现象时有发生。对此职工们议论纷纷，怨声载道，指责现任领导的管理不力。
诚然，每位领导在任期间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些消极事件，这些都会成为新任领导公然攻击的口实，以此赢得更多的信任与支持。肖厂长便是如此。一有机会，他就在全厂职工大会上以及其轻蔑的口吻对前任进行无休止的鞭笞和抨击，全盘否定前者在任期间的所有工作。他的这一过分举动，让跟随方厂长多年，了解是非曲直的技术及管理人员甚为不满。由此引发和形成的保守与改革，有序与盲目，前进与静止两股势力的短兵相接。一股是前任领导的拥护者凝聚成的保守力量，另一股是赢得新任领导青睐的一股新生力量。看似按部就班的照常生产，实则暗流涌动。流水线上的皮革，就像无人修剪的草坪荒蛮生长，管理现场一片混乱，质量问题层出不穷。作为企业两个核心部门的技术科与检验科，本应是相互督促，紧密合作的关系，却再次扮演起相互对立的角色。
自蒋志平担任质检科长以后，两个科室多年形成的对立与隔阂，因他的巧妙处理，真诚相待而渐渐消融，不料在这个时候又悄然冒出，在技术会议上各执一词。
“是工艺调整不到位，才造成质量问题，”质检部门认为。
“这种做法延续了多少年，是因为职能部门没能进行严格的检验把关造成的，还有原皮的问题……”病愈归来的姜科长毫不示弱。
“看皮做皮，要不还要技术人员干啥？”供应科反驳道。
让大家匪夷所思的是：染过色的牛皮仍能清晰看到竹篾的痕迹。肖厂长提议开展明察暗访活动，最终刨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内幕。那些靠倒卖原皮为生的利欲熏心者，为了从贸易中攫取更大利润，不惜挖空心思想地出一个扩大牛皮面积的办法。
深秋季节，寒气逼人。在某个牛皮收购点的后院，几个男人将平铺在地上的牛皮，用绳子牵住四个角，尽最大力气固定在铁钎上，覆上竹席，用碌碡反复碾压，原本黏结在一起的胶原纤维发出冤屈的断裂声，也无法阻止贪婪者的手脚。
经过如此折腾的牛皮，又怎能做出好的皮革呢?无法消除的弊端，企业只能放弃以面积论价的收购方式，以张计价。竹篾的痕迹，从此销声匿迹，然而质量方面的诸多问题，仍没得到有效解决。
新任厂长不动声色地熟悉这个陌生行业，摸底，组织和运筹企业与自我的未来。春节放假前夕。肖永年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返聘有技术的退休工人，协助解决生产中存在的各种质量问题。
几年前，私企皮革厂的悄然崛起，让有点技术的退休职工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有些在职技术人员也在周末做起了回报丰厚的第二职业。
正月初九，一个寒风料峭的日子。遵照肖厂长旨意，贾志强自愿放弃私企技术顾问一职，蒋鸿昌放下自己创办的作坊……按时返回老有所依的单位。
令人感到嘲讽的是，就在同一天，卡在胡局长喉中的鱼刺，终于画上一方欢喜一方忧的句号。他的宝贝儿子如愿以偿地登上移居美国阿拉斯加的国际航班，却给平原市制革厂的财务账单上留下难以填补的巨额漏洞。
下午召开的技术扩大会议，禾玉曼第一次见到贾艳丽的父亲，身材高大略显驼背的贾志强。她问候老人的身体状况，同时又在脑海里回忆起刚进厂时与贾艳丽发生冲突之后，在心里为其父描摹过的面部肖像，竟还如此的相像。老厂长仿佛具有能洞察一切事物本质的眼神，还有一种日积月累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都让她顿生敬佩之情。
“小禾：你要把学到的理论好好发挥到实践当中，”禾玉曼点了点头，问道：“早期的制革工艺是怎样的？”这个问题，犹如将老人带入梦幻般的往昔岁月。他缓缓点上一支烟，顿了足有几分钟，才徐徐道来。
“那时，已从硝板皮提升到植鞣革……”老厂长微微翕动着正直严肃的嘴唇，就像讲一部未曾撰稿的制革史。尽管记忆无法重现当年的全部景象，却让禾玉曼由此更加真切地了解到皮革人走过的艰难历程。
“那时的皮革有涂层吗？”
“有的，用酪素和揩光浆配制而成，再涂上一层漆片和蜡。”
这时，姜科长看了下时间，接着用脑袋清点了一下参会人数，说：“那会议就正式开始吧！先由肖厂长讲话！”会场响起稀里哗啦的拍手声。
“今天，召集大家开会，首先对老职工返回工厂表示欢迎，”会场再次响起一阵掌声。“另外，对于目前生产上出现的问题……”
紧接着，姜科长就目前急需解决的几项技术问题作了进一步地阐述。
“最近，棕色牛皮涂层不耐胶带，出现脱落？而相同工艺的黑色牛皮却没有任何问题，请大家就此发表一下各自的观点和看法，”
贾志强首先发言，他强调要先检测一下化工材料的质量有没有问题，蒋鸿昌强调烫皮的温度……一时间，现场讨论非常热烈。
连日来，禾玉曼认真查阅专业书籍，仔细比对，惊奇地发现两种颜料膏在细度上竟有如此大的差异。或许问题就恰恰出现在这个‘不同’上，她仔细分析问题产生的可能缘由，并有充分的理论根据来解释这个现象。然而面对如此众多的技术高手，她想先虚心聆听各位大师的分析，同时又将自己心中酝酿已久的见解再作进一步的推敲，以防出现纰漏。轮到她发言时，她有理有据地剖析了问题可能产生的原因，并提出自己认为的解决方案。
禾玉曼的一番见地，让在座的全体技术管理人员及师傅们恍然大悟，纷纷表示要从这个突破口入手。后来，问题很快得到解决，从此也奠定了她在单位技术圈的地位和话语权，有人赋予她“理论知识功底很深”的冠称。
早在此前，从姜科长对车间日常质量问题的判断中，禾玉曼就清晰感到自己技术经验的日臻成熟；感到注定要飞翔翅膀的日渐丰满，不善言辞的她默默隐藏着成长的喜悦和奋斗的快乐，等待蓄积的能量在某个时日引爆。第二年的春天，她有幸等到了这个机会。
姜科长由于身体原因休长假了，禾玉曼临时接替成为全厂技术中心的当家花旦。一直以来，满怀改革抱负的禾玉曼每当望着车间职工如此艰苦的工作条件，内心就会激发起强烈的改革热情，她是多么想用自己的能力转化为改变落后生产面貌的实际行动，也算是对企业多年来培养的微薄回报。
六年多来的寒来暑往，印随学习，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她不计报酬坚持跟踪在生产的第一线直到深夜，不就是为了今日的抽丝结茧。尚若没有当初一点一滴的积累，今日又靠什么来管理和指挥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然而，当真正挑起这副重担的时候，内心又是如此忐忑和不安。就在禾玉曼代理执政不满一周的一天，一个严峻的考验不期而至。
早晨。她像往常一样提前二十分钟走进办公室，拉开窗户上的插销，新鲜空气瞬间涌了进来。上班铃声刚响过，她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准备去车间巡察。这时，身穿深蓝色风衣，手提黑色皮包，日本丸红公司的商务代表和外贸公司的张科长及翻译神色匆忙地走进技术科，说要找姜科长，禾玉曼以代理科长的热情与自信接待了他们。
通过外贸公司出口蓝湿皮的指令，像一道庄严的圣旨，让它的臣民俯首遵命，不可忤逆，又像一道蓝**惑，半成品能卖到近于成品的价格，又有哪家企业会拒绝？产品能得到洋人的青睐和认可，能够为国家赚取外汇，企业职工和领导无不为之感到荣幸与自豪。
而当不速之客从包里掏出一片黑色牛皮时，禾玉曼不由眉头紧锁，心想：来者不善。散发着浓郁油脂味道的黑色皮革表面泛着星星点点的白色亮光，她用手指扣了几下，亮点仍未消失。早有所闻的贸易索赔案件，迫使对于外交事务甚感生疏的禾玉曼不得不调集大脑储存的所有智慧来应对眼前这起突发事件。她一边倒茶让座，一边镇静思索。在日光灯下仔细观察，接着又走到窗户前，在自然光线下认真辨认。每一批蓝皮出转鼓前都要进行严格的物理和化学检测，不达标的决不能出鼓。禾玉曼回头望了一眼张科长和翻译，目光中饱含对皮革的深刻理解、经验和挚爱，她一脸平静地问道：
“他们怎么认为的？”
“牛皮背脊线及折叠处出现严重盐霜……”翻译替客人说明了意图，认为是蓝皮的防腐处理不当造成的。
“如果是盐霜，就是他们水洗不足，”禾玉曼神情严肃地辩解道。
翻译及时传达了她的辩词。只见留着八字胡的黑井先生望了望她，一面用手在皮上反复指划着，一面叽里呱啦的据理力争。
“我们按封样皮的工艺生产，并确保每批皮达到出口设定的各项指标，”
外商稍作停顿，收敛了刚才的趾高气扬，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貌似敬佩与歉意地摇了摇头，连忙收拾起背包，悻悻然地走出办公室。
“拿一张牛皮登门兴师问罪，谁又能保证这张皮是中国制造，又是我们做的呢？诚然，国内防腐材料的掣肘，五氯酚钠的效力不足以支持长时间的海上运输及储存过程中细菌对未完全变性蛋白的侵蚀。托盘折叠处掬水，很容易滋生霉菌而腐蚀皮面，对方想以此压价还是什么，如果不能给予有力说服，贸易索赔将是一笔巨大的经济损失。”禾玉曼面带愠色向科室同事讲述这件事情的可怕程度，同时也为自己的镇静自若化险为夷兴奋不已。
她随后走出办公室，直接来到蒋玉如所在的车间化验室，仔细查看近几天的测试数据，PH，收缩温度，三氧化二铬，并无异常。她还是向蒋玉如再次强调了每项检测的重要性，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如今的禾玉曼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遇见蒋玉如就有聊不完的话题。作为工厂技术决策的核心人物，她得尽全力为这个集体做些什么事情。曾几何时，梦想改变车间生产条件的夙愿，现在该是付诸行动的时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