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题目是一个熟人出的，我接受，是因为忽然萌发了不服老之心，想试试，还能不能如当年，坐教室冷板凳，选一黑板上题目，起承转合，之乎者也，两小时完卷。接受，两小时，不得不急就章，由哪里下笔呢？注视题，看到“年”字，且夫年，似水而流者也，见《牡丹亭》，干脆在“流”年上想想办法。流，其前有“源”，就目前说，其名为“狗”，书面上写“甲戌”。于是未费力就想到北京大学同学马珏，是前几天，她的女儿来电话，说久病，住医院，终于在去年十一月走了。她是我念北大国文系时期系主任马幼渔先生的女儿，当时公认为校花，我当然无缘也不敢接近。是八十年代后期，我们才有了音信来往。她也老了，兼以病，行动不便，直到九十年代初，才在她女儿家里晤谈了片刻。她恋旧，没有深关系，也“执手相看泪眼”。别后不久她就住了院，我应该去看她，可是没有去，及至听到作古的消息，悔恨也来不及了。我是戊申年生人，属猴，她是庚戌年生人，属狗，小我两岁。去年是甲戌，又是狗年，没有等到肥猪拱门，她随着狗走了。说猪年，我不能不联想到狗年，也就不能不想到她。近年下世的，应该见诀别一面，因为我懒散而未能见到的不只她一个，她时间最近，正赶上狗去猪来之际，出题让我说猪，想到狗之去，就不能不落一些伤痛之泪。
总落泪不好，依照世道或写剧本之道，要转悲为喜。只好又回到肥猪拱门，记得什么票上或什么片上就印着一个，即将及门之猪腹垂地，背上像是还驮着什么。腹垂地，表示确是肥；背上有物，是化于“人”之道，入门，要带着大包小包，主人才喜笑颜开，求提级、长工资才可以更有希望。猪也有所求吗？如果有，想来只能是刀下留“猪”吧？盖俗语有云，“人怕出名猪怕肥”，肥了，离入庖厨就不远了。且说这句俗语，正如有些大话，也不可全信；单说这一句，是后一半可信，前一半就未必。如大众所共见，有不少人，为上版面，为上电视，努力，挣扎，甚至请孔方兄出面助阵；有更多的人，印名片，“身份证”名之上，经理，董事，顾问，委员，教授，等等，排成大队。显然，这不是怕出名，是怕不出名。还是说猪，肥了，拱门也罢，不拱门也罢，反正去路只有一条，过刀俎的关之后，变成古老肉、饺子馅之类而已。所以说到猪，我们不该躲开这血淋淋的事实。有人说，人养它，就是因为它能够满足口腹之欲，如果它不能充当饺子馅，人就不养它了。显然，这观点是人的，如果跳到对面，变为猪的，情况就会正好相反。可惜是在优胜劣败的斗争中，猪不幸处在下位，它就欲不入庖厨而不可得了。这是世道，其实也是天道，人，有时也未尝不想讲理，但常常是迈出几步，难通，就投到****的怀里，混下去。也有例外，是佛家的“理想”（现实就要另说），讲慈悲，扩大到“诸有情”，定“杀”为大戒，猪先生和猪女士就不会受一刀之苦了。又想到世道，这行得通吗？显然，看已然，事实是未能通。但这是讲“理”，眼睛就无妨往高处看；而一往高处看，我们就不得不从净土宗老太太之后，念南无（nāmó）阿弥陀佛了。
于是想到，猪也有宣佛号的，那是《西游记》里的猪八戒。这部神魔小说（鲁迅语）创造了两个助玄奘取经的最活跃的人物，孙悟空和猪八戒。悟空是猴所变，带有猴的本性，举止猴里猴气，虽然本领大，却没有带有猪本性的猪八戒可爱。猪本性是蠢，也就显得朴实，忠厚，以及由胡里胡涂而生的幽默感。他贪吃贪睡，近于儿童，也是朴实的一种表现。最值得欣赏的一幕是高老庄，看见佳人也神魂颠倒。他非人，早已超出人境，却仍有常人的常情，这表示心未远离我们，所以妙。
由贪吃贪睡还可以作些文章。是多年以前，我心由东土飞往希腊，念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等，不记得出于谁之口，是讥讽好吃懒做的生活方式，说那是“猪的哲学”。这使我想得很多。在家常话的范围里，好吃懒做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比如这位是独身，就会招来穷困，非独身，就会连累别人。可是跳入“哲学”的领域，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因为，你说这样不好，就必须先能够证明，与好吃懒做相反的生活方式是有积极意义的。不幸是我们除了“率性”之外，并不知道甚至我们的“生”有没有积极意义。所以就容许常人，自选生活之道，哲人，幻想生活之道。如本土的老子就曾设想并推崇类似“猪的哲学”的生活之道，那是“虚其心，实其腹”，即吃饱了，什么也不想是也。我，也许多年来惯于胡思乱想吧，对于“虚其心，实其腹”的境界，总是既羡慕又苦于做不到。这种心情并曾有所表现，那是买到一方黑色卧猪形的澄泥砚，为之铭曰：“虚其心，实其腹，总角闻道兮君所独。”说猪所独能，是慨叹自己不能。莫非还有急起直追之心吗？曰，因为有自知之明，不敢。
以上作颂毕，忽然想到，对于猪，常情是不喜欢，也就不尊重。比如以歌诗为例，“羊牛下来”见《诗经》，“风吹草低见牛羊”见《乐府诗集》，何以不写猪如何如何？要设法恢复名誉。而一想就想到近人某公的笔记说，他读十全老人的诗集，见有“夕阳芳草见游猪”之句。夫牛羊云云，乃出于无名氏之笔，能与大清帝国之纯庙抗衡乎？这样一来，就不只是名誉恢复了，而且是超而过之。此外还可以说些什么呢？似也不难，但是语云，凡事要留有余地，白驹过隙，不久还会走来偷油吃的老鼠，也就会有具考人之瘾的人命题，有些话留到那时候再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