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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刑场

他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走在那条崎岖不堪的山路上,走着走着前面没路了,是一道悬崖绝壁。这是什么地方?我可从没来过啊!······哦,想起来了,小时候父亲带他来过,那是到一个叫杜岙的小山村去请一个巫婆讲“肚仙”,为生病的祖父问病。父亲说那肚仙婆灵验得很,有一次有个举人死了十来岁的孩子,做娘的悲痛不过,要请那巫婆讲“肚仙”。举人不信这一套,后来禁不住妻子的催逼才答应。那巫婆装出命在黄泉的儿子的口吻给做娘的说了不少话,做娘的感动得不得了。举人不信,便要扮成儿子鬼魂的巫婆背出儿子生前正在读的一段书,结果那目不识丁的巫婆果然就背了一段《祭十二郎》,正是儿子死前在读的《古文观止》中的一篇。那举人从此便辞官回家,一心相信起算命来。他记得那次随父亲去杜岙时,那个巫婆不在,他们回家半路上天快黑了,也是遇到这么一座高山······

眼下我也去找这个巫婆吗?我也信起巫婆来了?我不是只相信风水测字算命却不相信“肚仙”之类吗?

他回头四顾,悬崖横挡住他的视线,已是绝壁了。两岸都是毛竹山,像是两道厚厚的屏

障向他压来。他被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怖慑住了,想喊父亲,却不见人,只有一个黑影在前面移动。他奔上去,那黑影越跑越快,怎么也赶不上,后面却有一个怪物朝他追上来。那怪物只有一条腿,呐喊着追他。他撒腿赶紧跑,朝着前面父亲的黑影跑,黑影到了悬崖上,一下就攀上去了,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叫喊。可他却跌了一跤,抓住那崖藤死命地往上攀登,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学来的本领,刷刷刷地爬得飞快。快到悬崖的中途了,他听见手中抓住的藤在格格地响快要断了!他恐惧极了,想喊叫求救,却又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悬崖下面,那个单条腿的怪物还在追上来,而且越追越快,眼见得就要抓住他的腿了,他狠劲一蹭,身子往上一攀,那根藤晃了几下,“啪”的一声断了。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掉下去了,但不知为什么却不曾掉下去,身子反而晃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再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倒了过来,那原来在下面追他的怪物却是在上面了。他就这么在半悬崖上摇晃着,摇晃着,身边不断地有毛竹擦身而过,有根毛竹被他一把抓住,他怎么也不肯放手,那毛竹却像是粘住他似的,想松也松不得了。原来是被绑住了,两只脚死死地绑在两棵毛竹上,他的身子就倒悬起来······

“哈哈哈!”一阵狂笑从上面传下来,仍然是那个怪物,一条腿的怪物。

“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认识了?”那怪物转个身,只是半爿人,“我是丁茂雄!”

啊!他一声惊叫。不!丁茂雄已经死了······对了,我这是在做梦了!他竭力想从梦中醒过来,狠劲把眼睛睁开,但可恨的是只睁了一会儿,立刻又重人梦中的情景,那丁茂雄在狞笑着问:

“你为什么杀我?我让你也尝尝掰毛竹的味道!别怕,我已经被掰过了!喏!我就是半边人了!”说着把那半边身体转给他看。

丁茂雄话音刚落,他感到绑住他身体的毛竹在往外弹,弹得不快,只是慢慢地舒张开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阵发麻,两条腿慢慢地被拉了开来,但又一点不疼,反倒有一种舒畅感,仿佛原本的身体是粘连起来的,这会儿被拉开了这就是掰毛竹?原来一点也不疼!原来不过如此。但随之他又感到无边的悲哀:我的身体被掰成两爿了,今后怎么办?士可杀而不可辱,我这不是遭了天大的侮辱了吗?比司马迁的受宫刑还要惨,还要受辱啊!······

不,这是梦!他挣扎着再次醒过来,摸索着打开灯,果然是在自己所租借的旅馆里幸好是做梦!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身体,整个儿好好的,一点没少什么。只是浑身上下一片黏湿,那是汗。他生怕这噩梦还会继续下去,就像刚才那样醒来之后又要做下去,就坐起来。这一年多来他总是做噩梦,老是做希奇古怪的噩梦,而且多多少少和丁茂雄有关。常常这些梦做着做着醒过来,但醒来之后一不小心又会重新做下去。他用湿漉漉的手点上一炷香,放在窗台上,屋里渐渐地弥漫开一缕幽淡的清香,他心里稍稍安宁了些,但耳边还是响起梦中的那句话:“你为什么杀我?”

“我为什么杀他?是我杀他吗?”他喃喃地问着自己。一年来他不知多少次地这么自问。丁茂雄的死我有责任吗?有的。他承认。寻根究底是我把他的堕民身份公开后才引起的。“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他甚至自责丁茂雄的被“掰毛笋”处死也有他的一份责任,他要是答应县长的要求参加丁茂雄的死刑,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事了,他不会允许,也只有他可以阻止这种野蛮的行为。他没有亲眼目睹处死丁茂雄的情景,但他听说了。对丁茂雄的“掰毛竹”,袁家坳人开始是那么好奇,但待到正式看了之后很多人便吓得半死,不少人好多天都吃不下饭。至于八宝,就更别说了,当场就昏死过去,醒来后就落下一个奇怪的毛病:见不得毛竹,一见到毛竹就像发疯似的,感到身体像被撕开一般。于是就不能住在袁家坳了,也一并住到肖王庙镇上,帮着羽房里打杂。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常常不是我故意,却总是引出种种的祸患?这一年多来守了总是这么问自己。为什么好多事情总是不顺?拿家里的事来说,他照着一定的规矩去做,但又总是没有好结果?譬如女儿次音,本来算是很不错的一门婚姻,只因他考虑到原来姓洪的那户人家,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约定让女儿“同到老各归山”的。可不久前他女儿知道后闹了个要死要活,听说还很怪罪他这个做父亲的。再如超凡的读书,他本来也是出于对他的负责,才请了毛雨亭来教他,结果仍然没能收到他所预想的效果。

他忽然感到是那么迷惘。难道真如宋长春说他的那样,和这个社会越来越格格不入了?这是谁的过错?人总是按着自己的原则行事,可我的原则为什么总是无法在这个社会实行,总是时时碰壁,处处走不通?

心头又闷起来了,他把窗户打开,一阵秋风拂进来,才稍稍觉得畅快一些。时间已是半夜,从窗外望出去,不远处新街口一带的霓虹灯把整个南京城的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时局虽然很让人担心,东北沦陷已经五年了,谁都看出接下去还会正式开战的,政府也明确表示了姿态,做出了迁都洛阳的准备,已经把一部分机关迁了过去,但南京仍不减那种繁华的气象。署里也仍是那种状态,周署长还是经常打听哪里菜油便宜哪里牙刷贵,别的人则是以谈论洋房汽车西装小老婆为乐事。对此他是越来越看不惯了,堂堂的中央机关还成什么体统?至于他所听到的,更是让他吃惊。有一次他果然听说,为了要购飞机,到底向德国购买还是买法国的曾经很是争论过,其原因却在于各自联系的人都有好处,可以吃回扣。听到这一消息后,他气愤得好几天都情绪不好,便去向宋长春发牢骚。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不是早跟你说过的吗?”宋长春见他愤愤不平的样子,很是平静地说,“你这么气急败坏的干什么?还怪怨大家都不干正经事,什么效率低下,什么腐败透顶,干你什么事啦?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你不是常埋怨不该剿匪吗?眼下大家不积极做事,效率不高,那不正好是歪打正着吗?”

一席话说得他哭笑不得,但又无法驳斥宋长春的看法。他越来越觉得这地方像是“屎坑”,要不是非得拉屎,他真不愿进来。还有,要不是因为超凡来了南京,他也真想立即辞职回

家。

超凡是半年前来到南京的,这也是最困扰他的事。从当年他发现超凡的聪明,专门延请老师教书起,他就一心想培养儿子读书,即使大火之后毛雨亭回去,他也想让儿子进奉化城里的正规中学,可是只读了半年,超凡就读不下去了,说是以前八年私塾没有接触过一天数理化,怎么也跟不上学业,就一再提出想到南京来读美专学校。他没同意,他不愿儿子去从事那画画的技艺。最后还是那宋长春来劝说,在和以往那样又说了一番本来就不该让超凡读八年私塾,以致害得他跟不上别的功课之后,宋长春问:

“你平时不是很喜欢书画吗?怎么超凡有这方面的天赋你就反对了?”

他说,他总想让儿子学点真学问。

“什么是真学问?像你那样熟读四书五经就是真学问?”宋长春问,“你到底想让超凡成为怎样的人?是不是让他也像你那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被说得哑口无言。多年来,他只想到让儿子读书,读书,读出一个好学问,但读出来后让他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他真的没有仔细想过。他忽然感到自己真有点茫然,甚至有点糊涂了。然而待到他清醒过来,终于同意儿子来南京之后,他又发现自己是那么无能:因为让儿子进美专也不是那么容易,美专招生已经过了,再想补考就得托人,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在南京多年,居然没有真正肯给他帮忙的人!他忽然感到极大的惊恐,一下子对自己失去了自信······

最后,还是靠宋长春找了不少人,才办妥了超凡的入学问题。

“父亲,我还是佩服宋叔叔。”他想起儿子从这里搬出去那天对他说的那句话,那是拿他和宋长春作比较“我这么说,并不单因为他比你有能耐,而是他活得没像你那么累,任何人都没有像你那么累······”

他想怒斥儿子:“你懂什么?你知道他多少?”但他没能说出口,他被儿子的指责震慑住了,他在反省自己:我累吗?是的,我累了!超凡知道我,毕竟是我的儿子······可这话怎么跟宋长春说的那么相像?“你想让你儿子也和你一样活法吗?”他这话不也是说我活得累吗?是的,谁都没我活得累,看那些同事,一个个多潇洒,多轻松,多么转得开,洋房汽车斯的克小老婆宋长春更活得那么自在,几乎不知道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累。前些天他说,他又不去玩夫子庙花街柳巷了,他觉得老是“买牛奶”不如“养奶牛”有意思,自己“养奶牛”不但能“喝牛奶”,而且那“牛奶”好“喝”,还有“养奶牛”本身的乐趣,所以他现在又找了个相好女子。他不能同意他,却也无法说服他······

晚风吹进,冷飕膽的。南京的春和秋总是那么短暂,还没有尝够秋天的凉爽,就突然感到冬天的寒意了,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孤独。是的,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一个人住着,除了超凡刚来南京时,和他住在这个旅馆里这曾经给过他从未有过的父子亲情。以前,除了出门在外,即使在家赋闲,他也总是把超凡的教育全权交给毛先生,除了几次重大事件,像易养吾到来,他为次音择婿等,他有意让超凡跟在身边,让他长长见识之外,他很少和儿子真正在一起。眼下才算是朝夕相处了,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儿子在很多方面和自己存在着差异,为此,两人常常发生争执,这很使他伤心。幸亏只要他认真起来,儿子总是让着他。譬如去年,当他得知和儿子很要好的那个女同学,是一个什么部的次长的女儿时,他就坚决不让超凡和她交往,最后还是超凡保证他们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决不谈恋爱,还答应父亲,和肖王庙的一个姑娘订了婚。

儿子已经在半年前搬了出去,自己租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旅馆里,每礼拜过来看他一次,但每次来又总是谈不投机。可这会儿,那场噩梦醒来,他从来没有像眼下那样需要儿子,希望能和儿子说说话。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前往。

夜已经很深了。走过宁海路,更是一片宁静。南京定都后,不少达官贵人都在这儿建造别墅,单是军政部就有不少人住在这里。署里几位同事知道他家火烧后还借住在肖王庙,就都劝他干脆搬到南京来算了,宋长春也这么劝他。但他却无动于衷,他根本没有这个考虑。

超凡住的旅馆就在美专附近。临到门口,他又犹豫了:这么晚了来看儿子,有什么事?因为孤单了,心里烦了?儿子会怎么想?······迟疑着,他又想离开,见有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说笑着从外面进来,还很是亲密的样子······儿子会不会也和那些学生那样,甚至,仍和那个女生在一起?或者,正是为了避开我才搬到这里来?而且,他不是说佩服宋长春吗?······这么想着,他一脚跨进了大门,可还是有点犹豫:我这不成了监视儿子吗?万一他真的和那女生在一起,我该怎么办?······他踌躇再三,终于叫住一个茶房探问。茶房说袁先生正好在,他晚上一般不出去,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画画,他这才放心地走了进去。

果然,超凡正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画画。见他进去,连忙放下画板:“父亲,这么晚了,您······出什么事了?”

“没,没有什么。”他像不敢见儿子似的,“我,来看看你······”

超凡凝视着父亲,他发现父亲苍老了许多,那本来就高高的颧骨更突出了,他忽然生出一种怜悯之心,第一次感到父亲是那么可怜。

“父亲,您不舒服吗?是身体,还是······”

“没有,我来看看你说着,目光落在房间里那些已经画好的画上,大多是女人的肖像,不少竟是做出各种姿势的裸体画,内中好几幅都是同一个女孩,面容有点熟悉那不是超凡曾经要好过的女同学,那个次长的女儿吗?

“你竟然······”

超凡见父亲的脸色骤变,以为父亲是指那裸体画的事,就平静地说:“父亲,那没有什么,前几年刘海粟事件,不是也没事了吗?我们是画模特啊!······”

“我指的是她!”守了严厉地问,“你也是这么画她?你仍然和她,”他狠狠地说,“你果然还和她······”

“我和她怎么啦?你,你是来监视我?你······”超凡满脸通红,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本想说出更激烈的话,但看到父亲那消瘦的脸,他还是忍住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激动地说:

“父亲,你用不着来监视我。我答应过你,我就信守诺言,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事的。就说那画,我不是用她做模特的,虽然即使画她身体也是完全正常的,但我没有画她,我只是凭着我的想像画出来的,这也是我在袁家坳那个黑屋子里待了八年后修炼出来的,也正是这袁家坳使我不敢画她的身体······父亲,你可以放心,我是想变,但我已经变不了了这也是我的悲哀。”

守了一下没听懂超凡一口气说出来的全部意思,但他已经听出,也相信儿子和那女孩不会有那种关系了,就又有点为错怪儿子而歉疚。

父子俩正这么僵着,忽听得一阵敲门声,很是急促,把两人吓了一跳,超凡打开门一看:“宋叔叔!”

宋长春气喘吁吁地望着父子俩。

“我找得你好苦!”宋长春抹着汗说,“到你旅社,没人,就猜你在这里······”

守了问什么事,超凡也忙着递过水去:“宋叔叔,你别急。”

“对,我不急,”宋长春说,端着茶杯,也不喝,只是望着这父子俩,好久才说,“你们莫急,总有办法可想的。”

这一说守了倒真慌了:“长春,到底什么事?”

宋长春猛喝了一口水:“你女儿,她出事了······”

“次音?次音怎么啦?”

“是次恩她又出事啦!参加溧水暴动,关在老虎桥监狱······”

进老虎桥监狱已经是第十一天了,裘助红已经过了七八次堂,每次都差不多,都是老一套的审问。十九岁的她已经是第二次进监狱了,所以并不感到陌生,甚至也没多大的惧怕。只觉得南京的监狱比几年前她进过的苏州甚至上海的监狱都要大,也要完整,而且是单间是因为重刑犯,还是监狱里对我的特殊安排?

肯定是把我当作重刑犯了!参加暴动,还能轻吗?她忽然感到自豪,连那些审问她的人都说,你一个小小的女孩,竟敢参加暴动是的,我就参加了嘛!至于是不是特殊安排,她说不清。可能吧!他们总以为我有着特殊的身份,有那么一个和******是同学同乡,眼下又在中央政府任职的生父,连她那些同志,包括领导都这么认为。就在暴动失败后,她和几个负伤的战友躲在白马湖的芦苇里,她那个领导指示她,即使被捕,也要尽可能地保存自己,以便日后再起。但她却实在不愿把那个亲生父亲和自己拉在一起,她宁可承认自己是一个拉黄包车的工人的女儿,宁可说自己叫裘助红,也不愿承认叫袁次恩。

确实,对那个亲生父亲,她甚至已经记不起他的面容。惟一见过的一次是在祖父死时,她被人带去奔丧。她觉得一切是那么陌生,那么新鲜,那么多家具那么多器皿那么多吃的东西,甚至一个村竟有那么多的人家比她那个小山窝大了真不知有多少。几年后她养父带她去上海,说那是很大的一个城市,她就想像再大也没有她那出生之地袁家坳那么大吧?那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对那个富裕的家就有一种隐隐的敌视和仇恨。但这敌视和仇恨又并不由于现在的家比原来的家贫穷而怨恨,她一点都没眼红。事实上养父养母已经待她够好了,她也早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而对真正的亲生父母却没有一点感情,特别是亲生父亲,居然会如此无情地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不明白。直到后来到了上海,进纱厂当了童工,工会的人把她的经历当作典型来说给大家听,说这就是阶级。但她还是不懂:“阶级”为什么就要把自己的子女送掉?

在她的认识中,那些富人总是千方百计地好待自己的子女的,可为什么她的亲生父亲会和别的富人不一样?不但对她,还对那位弟弟也那么无情?

对于这个弟弟,她是在祖父丧礼时就喜欢上的,这也是她对原来那个家中惟一喜欢的人。她没想到后来弟弟会来看她。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当弟弟在那个叫八宝的轿夫陪同下来到她那个小山窝时,她的养父母惊惶失措,一口一声地叫着“少爷少爷”,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更难忘弟弟对她说的一句话:“姐姐,我恨死父亲了!”她还以为弟弟是因为同情她才这么说的。但望着他那消瘦的面容,她那小小的心灵突然感悟到:这是弟弟的真心话,他一定过得不好!虽然从头到脚都是一身新衣新帽新鞋,但她觉得弟弟就像被什么箍住了似的,一点也不快活。甚至还不如她,虽然住在这么一个穷山窝里,穿得破破烂烂,赤着一双脚丫满山跑,干着山里孩子该干的活,但却活得很是舒坦。也正是从此之后,她常常惦念那个弟弟在她那个亲生父亲的压迫下受苦的弟弟。

她没有想到正是弟弟的那次探望改变了她的命运。不久后全家来到上海,她是后来才知道养父母是怕她的亲生父母把她要回去才不宣而别的。后来她进了厂,参加了工潮,使她知道了阶级和革命,也使她越发恨那个亲生父亲,更使她那原本就刚烈的性格越发坚强。她甚至拒绝了一个好心的医生愿意免费给她那脸上的胎记整容的帮助,她要将它保留下来,永远记取这一阶级的耻辱和仇恨,以至后来两次被捕都缘于这个印记。

她也没想到当年那次出狱竟是她那亲生父亲出的力。对此她不曾感激,反倒为此而遗恨。当年,要不是养父养母几乎是寻死觅活地恳求和劝阻,她也许真的宁可回到监狱里去;同样,她出狱后有一段时期没有再去参加她原来那么倾心的事业,也是因为养父养母的缘故。“你如果再去干那事,我就立马死在你面前!”这是出狱后养父对她说的。她相信他会那么做。她知道他虽然软弱,但有时却又是刚烈的。但她奇怪的是,养父不让她参加的理由竟是:“你再去参加,叫我如何向你的亲生父亲交代?”为什么要向他交代?她不明白这样一个苦大仇深的黄包车工人觉悟会如此之低,他甚至一再说她亲生父亲的好话。对此她难以理解,但她又实在难以违拗这一对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父母,她终于屈从了。

她再次参加革命是逼出来的。有人说她那次出狱有问题,为什么连自首书都没写就能出来?听见这话后她很奇怪:别人写了自首书出来倒没有事,重新参加了组织;而我不肯写自首书反倒是错了?还怀疑我叛变。但再一细想,自己毕竟没有再去参加,这就是我的不好了。于是她又重新参加了那工作。

但接下来又出现了她想不到的两件事。首先,和她原来的愿望相反,她的再次参加仍然没能赢得大家的信任,不少人仍然冷眼看她,就像怕她会害了他们似的。而在家里,她的养父先是以死来威胁,在这威胁都没能使女儿回心转意时,竟然真的投了黄浦江。再接着,养母也伤心得去世了。悲痛之后她反而更坚定了。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后顾之忧,她决心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组织,既然原来的组织不信任她,她索性离开上海到了南京,接着就参加了这次暴动。

天已经亮了,那高高的牢房窗口射进一丝光亮,外面已有嘈杂的说话声,不时还有关铁门的声音。她被关在这监牢里,每天都是一样的生活。十一天了,每天都是重复前一天。早上送来饭,上午过一次堂,都是差不多时候,睡一会儿,便送来中饭,然后就又睡觉,晚饭后便是一个冗长的夜晚。她一天天地往上追溯着,回忆着,想到十一天以前那个令人激动的日子,她便显得振奋些。

这次溧水暴动,她是惟一的女孩子。也有别的女同志,都比她大,而她却表现得最为坚决。这在她被捕之后回忆起来仍感到自豪。暴动的失败是不言而喻的,即使像她这样缺少战斗经验的女孩子都看得出来。但既然上级已经决定,就谁都没有说一个不字。连他,那个白净脸的大学生辉,也曾和她偷偷地说过对这次暴动的看法,说现在正是争取抗日的时期,再举行这样的暴动不很适宜,但当组织正式决定后,他又是那么坚决地服从了。

想起这个大学生,她的心又情不自禁地怦怦直跳。在这个组织里,她对他总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她觉得这个人有头脑有学问,说话很有道理,那一口纯粹的东北口音更让她听了还想听。但他却总是被上级批评,说他有****思想,说他只想为东北老家报仇而不想为这些年来被反动派杀死的烈士报仇。她知道他也对她很好,而且让她感觉到这好中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特殊的意思,如同她对他的感觉中有那种说不清楚的意思一样。她曾渴望着他能向她吐露这种意思,但他没有,她也好几次想向他表达她对他的这种意思,但也好几次都退缩了。就在这次战斗前,她才下决心待到暴动胜利后,一定要向他表达这种意思。

可现在暴动失败了!他现在在哪里?是牺牲了还是幸存下来?她后来听说有一大半人牺牲了,剩下来的也有一大半被捕。他如果幸存下来,会不会被捕呢?但愿他能躲藏过去应该说他是能躲过来的,不像我,脸上有这么一个胎记是的,如同上次被捕纯粹是因为她那个胎记而没有逃过特务的眼睛一样,这次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捕的。本来她已经转移到芜湖,却因为被人从通缉的图形上认出来才被逮住。这该归罪于谁?是的,是我自己不肯整容才留下的但我为什么不肯清除掉那胎记?还不是以示反抗那个把我抛弃的父亲?

狱卒来送饭了。仍然是不错的饭菜,连态度都很和善,还对她那么一笑,甚至很有点意味似的。这又是因为生父的关系吗?她寻思着。那天过堂时,她就听出他们已经知道了她的家世。所以才给我优待吗?我不要这个优待!她第二次参加组织就是为了向人们宣告她不是和她的生父是同一阶级的人。难道眼下人狱了仍然去依靠他?不!我宁愿死,也不想依靠他!

她这么一边吃着一边想,筷子拨到一个什么东西一个纸团,连忙打开一看,有一行字:“一定要活着出去有人在救你光军。”“光军?”啊,她心里一热,“光军”,不就是辉吗?哦,他还活着!她骤然间浑身一阵发热,同时又为刚才的想法而后悔:我怎么能死?活下去!我还要干工作,还要闹革命,还有,我还要和他说我心里的感觉······可是,怎么出去?有人在救我!谁?是组织吗?那当然最好了。组织怎么救呢?莫不又去找我那亲生父亲?······她忽然又感到悲哀了。为什么偏是他那可恨的亲生父亲,而不是他那个大学生辉?要是辉来救我该多好啊!······也许真的是他,要不然为什么是他写了字条来呢?

一上午她都沉浸在痛苦而又幸福的思绪中。直到狱卒来唤她,说是有人来探望,她才清醒过来:谁来探望我?她跟着狱警一边走一边想。但愿是他······他怎么可以到这里来?太危险了,不,但愿不是他!······那又是谁呢?她心里一格登:要是他,那可恨的父亲来了,我该怎么办?

前面就是探视室,暗淡的光线下她看到几个人站在那里。到底是谁呢?她仍然这么猜想着,却听见一声叫:“姐姐!”她没把那叫声和自己连在一起,因为这称呼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所以仍然管自走。可她看见一对年轻的男女迎上来,她正疑惑时,那男的几乎一头扑上前来。

“姐姐!”那青年一把拉住她的手,见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激动地说,“姐姐,我是超凡!我是你的弟弟啊!”

超凡?就是多年前来看我的那个可怜的瘦弱的弟弟吗?“你,你怎么知道?你来干什么?”

“我是来救你的啊!”超凡连忙把经过说了,而且还说了自己来到南京读美专的事,末了又拉过那姑娘说,“姐姐,这是我的同学,她也急着在托人呢!”

那姑娘也很是大方地说,他们正找人营救她出狱。

看着那位漂亮而又清纯的女孩子,她心里又是一热:我的弟弟也有女朋友了!她又想到辉,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渴望自由,渴望出去。

“姐姐你放心,我们都在想办法,好多人都在营救你!”超凡急急地说,“她爸也答应想办法;宋叔叔就是那年来接你出去的宋长春叔叔,是父亲最好的朋友,也正在到处奔走。当然还有父亲,他也是急得要命真的,姐姐,他说一定要把你救出来!姐姐你放心,这么多人帮你,你一定会获得自由的!······”

望着弟弟在一迭声的“你放心”中倒退着离开,她心里无比的激动。当晚,她几乎没有人睡。自由的日子不会远了!她有这个信心,终于放心地而且幸福地合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只那么一会儿,她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她感觉到监狱里发生了什么事,不断有脚步声,还有人在呼口号,显然是有犯人被押出去。她不由得坐起身来,紧张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牢房门打开了,进来四个全副武装的军警,说是转移到别的监狱去。她这才稍稍放宽心,连忙理出几件衣服。那几个军警显得不耐烦起来,但还是等着她收拾完毕,才把她押到院子里。黑暗中她看到那里停着三四辆大警车,已经有不少犯人上了车,周围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军警。她被人推搡着上了车,心里很是不解而且懊丧:不久我就要出去了,还要转移到哪里去?

汽车开动了,而且警笛长鸣,呼啸着扑向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方向,她只感觉到了郊外,车忽然停下来,犯人们被押解着下了车。一阵骚动,有人在呼喊口号。她猛然间惊觉起来:难道要把我们······正这么想时,她的两只手已经被两个军警架起来了,连拖带搡地往七高八低的小山岗走去。她挣扎着抬起头,发现天上布满了无数的星星,初冬的后半夜是那么冷,她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他们要把我杀了?不!怎么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把我杀了?白天还说来救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怖,骤然间对生那么强烈地留恋起来。我不想死!她想喊,但似乎什么也没有喊出来,或许是被一阵口号声淹没了。她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是她那个亲生父亲骗她的,还派弟弟来······可是,这是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这就是阶级!这就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想到这里,她忽然一点也不怕了:好吧!我就死在你手里吧!是你把我生出来,又亲手把我送掉,眼下我又死在你手里死于你所服务的那个政权,那个阶级!这样也好,我终于不会被我的那些同志们误会了,我将以我的热血和生命宣告我和我的生身父亲是不共戴天的······

身后不远处已经在拉枪栓了,很零乱,同时响起的口号声也同样地零乱。“万岁”声和着“打倒”声,应和着这声音的是一阵刺耳的枪声。她感到身边的人倒了下去,她也连忙喊,分别是一声“万岁”和“打倒”之后,她感到肩膀似乎一热,本能地捂住那发热处,拼命地喊出一句:“打倒袁守了!······”还想喊第二句时,却是胸口一热,一个趔趄,她晃了几晃,就倒在那乱山岗上了。

一勾冷冷的弯月,照在她那年轻的脸上,那道紫红色的胎记在月光下显得很是鲜艳,像是一朵山野里的喇叭花,伴着那双没有合上的睁得大大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那弯冷月。

时间是阳历12月13日的后半夜,距离她和她的战友们想打倒的那个人,也就是她那亲生父亲的那位同学,在西安东边六十公里那个叫华清池的地方被他的部下扣留,正好是二十四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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