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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坟地

只要你踏上过袁家坳这块土地,就不会不说这地方神样怪气的。

首先是在地理上。倘若你是个平原人或城里人,就一定会感叹这地方藏在深山之中了,深得不能再深了。从肖王庙镇进去,像眼下易养吾先生坐在八宝和丁茂雄抬着的藤桥进去时那样,沿着一条潺潺小溪,三十里山路,弯弯曲曲,缠缠绕绕,走着走着,你眼前时不时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溪和路突然间被一座山峦挡住隔断,眼看着面临绝路,但只要你硬着头皮再走几步,倏然间就会峰回路转,豁出一条续路续溪来。这样一直到袁家坳,才算是真的断了路不,准确地说是断了溪。也就是说,你来到了江溪的发源地。当然,你如果要再进去,路还是有的,只不过那只是纯粹的山路小径,甚至是荒野,连小径都没有,至多只能看到几只野猪或什么兽类的足迹。倘若你不屈不挠地再往前,还是有路而且有村的,翻过几座大山,再进去便是岩头、石门两村,再接着反而又出来了,驻跸镇,溪口镇,然后又是平原。这也许会给你一种地理学上的启示:当山深得不能再深时,再进去便望得见平原甚至海洋。如同喜玛拉雅山再过去便是印度恒河平原,东海大洋再过去是北美大陆一样。你就会明白,山水地理总是相通的,平原到山区,城市到农村,海洋到陆地,里山到外乡,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原地。这正是相信风水鬼神的袁家堆人常说的,人死了变鬼,鬼死了或者说是活了,就又投胎成人,生生死死,周而复始。这便是天道地道,人道世道。

三百多户几乎全姓袁的袁家坳人,就居于江溪发源地的小溪两岸。溪窄,严格地说只能算是沟。对岸放个屁,这岸就闻到臭气。溪小,却不浅,泛洪时期,山上水冲下来,在溪中间冲出一个个深潭。整个村庄就掩在毛竹山之中。人们总说奉化石门大毛竹举世闻名,殊不知真正的大毛竹却出在袁家坳。所不同的是毛竹在这里叫毛筒,大的竟有腰身般粗。除了毛笋,袁家坳人主要的收入便是卖毛筒,给定海舟山的渔民捉鱼张网,很是值钱。村里人很少有地有田,人们论起哪家富不富,不像平原人那样说有几亩地,而是说有多少个毛筒。正是在这漫山遍野的毛竹间,袁家坳便显出神秘。

当然,何尝只有这地理环境神秘,这里的人也都有点神秘呢!而且最神秘的还在于他们为这神秘而自豪。说了,这里风水好,有仙气,有“皇恩余泽”;说了,那溪水原本也是不曾有的,那后来“有了”的原因也很是神秘;说了,在北宋末年,金兀术南侵,康王逃命到此地,脱险后髙兴不尽,便把村后的岭称为“欢喜岭”。康王在岭上歇息,肚饥口渴了,便在岭上叹道:“我这小小额头有这么多汗水,为什么这么大的山岭就无滴泉?”言毕,欢喜岭上便涌出一道潺潺流水,喷泉而出。后人们说了,这就是现在的江溪。人们很为这传说而得意,尽管大家都不清楚究竟是康王给这里带来福祉,还是这里的山水救了康王?反正都是值得骄傲的。哪怕后来正是这个康王做了南宋皇帝后杀了精忠报国的岳武穆父子,人们也不去计较这早已不干袁家坳人的事了,尤其不干现在的袁家坳人的事。

袁家坳人最计较的是,那条明明发源于欢喜岭的小溪不叫袁溪而偏偏叫江溪。这很使人们愤愤不平,代代都愤愤不平。人们愤恨的是相距五里路的下游的江家村人,总觉得江家村人沾了这条溪的余泽。不然,何以江家村人历朝历代总有大官,特别是有明一代,江家村有一家族居然出了十八位尚书级的大官,而袁家坳呢?芝麻大的官也不曾屙出过一个!

于是人们抱怨,怪江家村人抢了他们的风水。人们也不曾去追究其他原因,譬如读书。本来做官的总是读了书再去考来的,但袁家坳人只知眼热江家村出大官,却又从来不尚读书,村里虽然绝大部分人说得出壬子癸丑丙寅丁卯,甚至不乏背得出黑虎遁六壬课的,却没有人识得哪怕简单几个字,即使有钱人家,毛竹根头再多,也不曾想过让子弟去读书识字。

家家如此,历来如此。

直到羽房里打破这一规矩,才出了第一个读书人。

浙东这一带大多喜欢用房号,哪怕家境很穷,甚至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房号也是少不了的。而且即使几代目不识丁,房号也总是取得颇有历史感文化味,大至朝代都城,江湖河山,小至民间吉祥用语,一般都很有意思。如二兄弟取“昆仑”、“泾渭”;三兄弟,就取“夏商周”、“刘关张”;四兄弟取“忠孝仁义”,“勤俭朴实”;五兄弟取“公侯伯子男”、“温良恭俭让”等等。本文开头所说的溪口玉泰盐铺蒋氏,就以周朝的丰京和镐京为两个儿子的房号名之为“丰镐”。

羽房在袁家坳也算是大户人家。这一家上溯到前五辈的祖先,是五兄弟,分别用“宫商角徵羽”来名房号,虽然颇有点音乐色彩,但下代仍然都是五音不全,而且人丁也不兴旺,前四房不是贫困,就是干脆断了香火。只有最小的羽房倒是富裕,是村里最大富户。终于有这么一天,父子俩忽然生出一般袁家坳人难以想像的念头:想拓展到山外去买田。时值夏天,父子俩带着咸笋腊肉饭包出发了,路过欢喜岭对面的滋坑口,突然变起天来,乌云翻卷,白天变成黑夜。正诧异间,突然半空中横出一条飞龙,闪电一般倏忽而去。与别地方的人们普遍认为龙是祥瑞之物不同,袁家坳人认定“遇见龙三年穷”,是败兆。父子俩很是扫兴,正待回归,又见一只斑额大虎蹿过山涧,父子便吓得抱成一团,过后又欣喜万分:“龙虎一齐见,富贵在眼前”这可是难得的吉兆。于是又去买田。果然后来就发起来了。做父亲的就叮嘱儿子:不要把路上遇到的说出去,免得泄了祥气。

当然后来还是说出去了,不然就没有这个传说了。也许正是泄了出去的缘故,这发达的境况未能维持长久,后几代便渐渐颓败,而且一直是单丁。到了第三代,也就是眼下易养吾先生要去寻访的袁守了的祖父这一代,山外的田早就没有了,当年祖上买进来的,早又卖出去了。当然毛竹筒还是有的,而且仍然不少,在村里不是第一,至少也是第二第三。守了的祖父仍想守住祖辈的辉煌,当然不是去山外拓展,那是上一代人的成功,也是上一代人的失败。他只想守住毛竹筒,只能多不能少,哪怕少一个也不行。所以便咬住牙关用他的说法是咬住自己的**子拼命苦干。在每天劳作之余,把发酸的大腿艰难地扛到床上之后,他便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数他家山上的毛竹筒。久了,他竟有了一种神奇的功能,居然能把每块山上每株毛竹的排列都丝毫不差地映现在脑子里。每天晚上这样例行公事地映现一遍之后,又会现出他父亲临死之前拉住他的手,颤抖着声音痛苦地说这一辈子因为毛筒减少而终生遗憾死不瞑目时的情景。再之后,他又很是悲壮很是自豪地想像着自己死时一定要更悲壮更自豪地对自己的儿子说:

“我交给你的毛竹筒比你爷爷当年交给我的多!”

想到这里他就激动得热泪盈眶,常常连夜偷偷地跑到山上,往毛竹根头上培一把土,哪怕空着手摩挲一下自己所熟悉的毛竹筒也好。

然而,尽管毛竹筒是多了不少,但也仅此而已,总未能和祖上曾经有过的辉煌相比。随着年龄的增大,体力也越来越不济,乃至最后病魔缠身,但他仍常常拖着病体上山,久久地坐在毛竹林里发呆。

这天傍晚,他抱着五岁的孙子守了来到山上。孙子的名字是按着族谱辈分“了”字来取的。但做爷爷的仍不满足,单是“守了”,守住了祖上留下的几株毛竹,总是不够的。于是又取了个字,叫“竹倍”让毛竹成倍成倍地增加。从孙子会说话起,做爷爷的就从小熏陶他,就像从小熏陶他儿子也就是那小孩的父亲一样,给他讲祖上的故事,希望他承继祖上那辉煌的传统。他也教孙子数毛竹。这孩子很是聪明,数得很快,也很准。此刻,见孙子认真地一株一株地数着毛竹,他竟有点陶醉了。望着那夜幕笼罩下的毛竹林,他忽然想起祖辈人几代的历程,一代一代就这么生生不息地为毛竹而奋斗而苦干的情景。想着想着,他忽然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单靠这样苦苦挣扎,即使加上儿子,加上孙子,也是很难发起来的。他忽然感到人的命运中,除了累死累活之外,总还有其他的捷径做官!如同江家村那一家······对!做了官才能发起来!老话说:富未必贵,贵必能富。那么,怎样才能做官呢?那当然只有一条路,读书读书才能做官!

想到这里,他一把抱住孙子,激动地说:

“读书,你要读书!读书才能‘竹倍’!”

五岁的孙子定定地望着他。他拉起孙子的手匆匆地下山。他要和儿子说,说说自己刚刚悟出的道理儿子不也和自己一样吗?从来不知道让下一代读书他要让儿子知道!

可惜没这个机会了。当他牵着孙子的手下山时,夜幕茫茫,他又在激动中,一脚踏空,骨碌碌打了几个滚,竟一头栽在江溪里,挣扎了几下,仍动弹不得。幸亏五岁的孩子懂事,哭着跑到桥上喊人,总算救了上来,抬回家早已奄奄一息。整整十二天都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是说不出。浑浊的双眼定定地瞪着或溜溜地转着,直直地望着儿子那目光中有多少话要说啊!

后事是早就准备了,那具漆了十多道的寿材放在堂前,乌光锃亮,寿衣寿鞋也整理出来,甚至张罗着在办斋饭,只等着病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可那口气怎么也不下去。终于到了第十三天时,也就是六月卅日晚上,一家人似乎都意识到什么,但都不说,直到那病人的媳妇,就是守了的母亲,颠抖着轻声说出三个字来时,一家人全惊恐万分了:

明天是“杨公忌”!

照着这一带的规矩,每个月有一个叫“杨公忌”的忌日,人们最怕这一天生人或死人,所谓的“生于杨公忌苦自身,死于杨公忌苦后代”,而这七月初一又是一个大“杨公忌”。

看这情形,很难躲得过这几天,也许就是明天的“杨公忌”了那可害了子孙后代啊!守了的父母,还有几个族人凑在一起,嘴咬耳,耳对嘴,商量着。可有什么办法?最好能顶过去,熬过今晚,明天,明天上半夜······可要是熬不过呢?人啊,毕竟不是想不死就能不死的。那么,就要作最坏的准备······有人提议,赶快准备好几件破棉袄,破腰带,还有破篮子,破饭碗,待到实在躲不过“杨公忌”,就立即让孝子孝孙穿戴破棉祆拿着破篮破碗扮作讨饭的,到预先说好的一户人家去要饭,然后那户人家会把那破篮破碗夺过来摔出去,还会骂几句诸如“你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讨饭你们怎么这么糊涂赶快回去过你们的好日子”之类的话,于是子孙们便甩掉破棉袄回家,于是就算是冲掉了晦气······

这建议是族里的新媳妇提出来的,其实也不是她的别出心裁,那是当地专门为对付“杨公忌”的禳解办法,只是因为难得碰到所以才不常用罢了。这新媳妇完全是出于好意,而且主动表示愿意扮演那户被讨人家的角色。她那刚结婚的丈夫也很表赞同,还热情地说羽房里没有破衣破棉祆他家里有的是。这对新婚夫妻说着正待回家去准备时,却被她的妯娌,就是病人的媳妇狠狠地制止了,说我们堂堂羽房里不能出这样的洋相!那么,真要是躲不过明天,难道就······病人的儿子,轻声地说。听妻子支吾着吐出几个字,意思却很清楚:既然躲不了明天,那还不如今晚就咽气······

“这,这怎么可以呢?”新妯娌也听见了,“怎能让伯伯早死呢?······”

是啊!怎能让人早死呢?而且,想早死就能死吗?甚至比迟死都难!······

做儿子的默默地伫立着,望着昏迷中的父亲,听着女眷们的嘀咕声,更感受到妻子不时投向他的目光,他知道这目光的含义。那可怕的“杨公忌”的阴影就像魔魇一样压在他的心上,这恐惧甚至比父亲的即将离开还可怕。终于,他看见父亲勉力睁开眼,像要说什么,或者想寻找什么是什么?是父亲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

“爹,你放心吧!”他突然想起来了,他哆嗦着,狠狠地说,脸上的汗珠滚落下来,“爸,你交给我的毛竹筒比爷爷交给你的多了!······”

说完,他拉起五岁的儿子,一起跪在病床前,发誓般的说:

“爹,你放心走吧!我会把更多的毛竹筒交给竹培······”

垂死者的眼睛动了动,脸上呈现出一丝宽慰的神情。但这神情没有停留多久,接着又现出一缕痛苦,嘴巴努了努,眼珠也乞求地望着儿子和孙子,好像还有最后的什么心事不曾放下来。

阴暗的蜡烛光摇曳着忽忽发抖,一个生命之火行将熄灭,就剩下最后一点火星,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和比死亡更可怕的神秘。

“爹,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儿子狠心说出这一句,但又不敢再往下说,他不敢直言“杨公忌”的事。

室内的空气紧张得吓人。夜已经很深了,村外路口传来一阵梆子声,已是亥时了!很快就到子时,就是那个忌日了!

“爹啊!你死得可怜啊!”一声刺耳的哭喊,是媳妇在哭。众人一惊,又听得“啪啪”两声,做丈夫的两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她的脸上。接着他又跪下来,望着父亲那仍然在转动的眼睛说:

“爹!儿子不孝明天是‘杨公忌’啊!”

说着,擎起五岁的孩子,抱到父亲床头:

“爹!你要为我们,为竹培······”又对儿子说,“对爷爷说,叫爷爷放心······”

五岁的孩子惊恐地看看父亲,企盼地望望母亲,最后疑惑的目光又落在昏迷的爷爷脸上。蓦地,他贴近爷爷的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

“爷爷,你放心,我······”

话说得很轻,尤其后面两个字,谁都没有听清。但大家却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瀕死的祖父脸上竟然浮出笑容。显然,他听见了孙子说的话。那浑浊的目光一闪,像是亮过一道闪电,随之那张着的瘪嘴里舒出一口长气,“呼······”像是一头溺水的老牛被救起后肚里挤出一泡水,眼皮慢慢地合上,那丝笑容,那丝满意的笑容就凝在脸上,永远地凝住了。

“伯公啊!······”是那位同族的新娘子第一声哭起来,死者的媳妇也迫不及待地大声号哭:“阿爹啊!······”

“哭吧!哭吧!高高兴兴地哭,欢欢喜喜地哭吧!”守了的父亲眼泪滂沱而下,扑通跪在了床前:“阿爹啊!你终于拣了个好日子,你到底走了啊!我们子子孙孙都感恩你啊!”接着又抱住儿子:“快哭!大声地哭啊!你爷爷正是为了你才提前走的哟!”

小守了惊恐地望着父亲,又望望死去的祖父,怎么也哭不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祖父死了家里人要“高髙兴兴欢欢喜喜地哭”哭怎么能高兴欢喜?他也不知道祖父为什么在听了他的话后会突然死去?这一点是无疑的,祖父正是听了他的话后才死去的,但他却几乎忘了他说过的话直到五十年之后,临终之前的袁守了躺在病床上,望着六岁的孙子泽人在地上用竹片摆成各式各样的字时,他才从冥冥中想起当年自己在临死的祖父耳边说的确实是这句话:

“爷爷,你放心,我要读书······”

可是事实上,此时谁也不知道祖父是听了五岁的孙子的这句话而死的。谁都只知道伟大的祖父是因为躲避“杨公忌”而赶在子时前死去。这自然是奇迹!躲过“杨公忌”再死的人不是没有,前几年顺法的爷爷就是躲过正月十三的“杨公忌”日,到十四才死的,这曾成了村里的美谈。虽然也有人说这其中的时间有诈,但不管怎样人家总是后半夜发的丧。总之,一个人能避开“杨公忌”而后死,已是够神奇,也够感人了。但眼下,却是为了避开“杨公忌”而提前死,这就更神奇,更动人,而且比硬撑着延后死更艰难谁能什么时候想死就能死呢?这肯定比想延后死更难,所以也更悲壮。

看来这羽房里不得了!竟躲过了“杨公忌”。人们纷纷议论,并且称颂死者:不但生前是德高望重劳苦功高,临死也没忘给后代积一点德。当然,也有人私下里怀疑:能有那么巧,恰好死在“杨公忌”之前一个时辰?谁知道会不会就断气在子时以后而故意瞒住?袁家坳没人读书,却也听说古今中外不乏这类事,往往为了各种目的,故意改延死期,连皇帝都有秘不发丧的呢!可以秘不发丧,自然也可以提前发丧。羽房里会不会也是这样?当然这猜疑只是暗地里而已,但这暗地里也持续了好几年,直到以后羽房里一直顺利,未见有什么灾祸,死者的后人也未见有什么败相,这议论才渐趋消失袁家坳人相信事实,“死于杨公忌苦子孙”,反过来,子孙没有吃苦遭殃,不就能证明不是死于“杨公忌”了吗?

这流言也隐约传人羽房里。守了的父亲却充耳不闻,很是沉得住气。让别人猜疑去吧!这样反而好。祖上传下来的秘诀:凡是自己本身正大光明的事,别人家在议论,尽可以保持沉默,这样反而可以将别人因冤枉自己而损伤之德加诸过来;相反若是去辩白,去澄清,倒是双方谁也不欠谁,两清了。所以大可不必去理会。要紧的倒是把丧事办好,办得隆重。凭着父亲躲开“杨公忌”,就应该办得隆重父亲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后代子孙!

丧事果然办得隆重。一切按当地最高规格办,而且一切照祖上习俗。连村里人都看得新鲜,更莫说五岁的守了,自是被弄得晕头转向了。

祖父一死,哀哭声中,第一个进来的外人便是杜陵庙管庙的堕民彭公。按习惯人一死头件事便是剃头,趁着人还未僵硬容易剃。堕民彭公剃头手艺本来就好,守了就喜欢让他剃头。可是这一次守了看到他为死了的祖父剃头很是特别:那把剃刀刮一刀,就叫声“娘”。守了也曾听祖父说过彭公叫娘的原因,是因为堕民低贱,平时见了人,不管是谁,不管男女老小,都叫“娘”,其实是“养”,表示自己是别人豢养的。这一次彭公刮一刀叫一声“娘”,周围的亲人也都跪在地上叫一声:“阿爹!”“阿爷!”“叔公!”五岁的守了跪在地上,跟着大人们叫,大概叫了三十几遍,祖父的头才剃好。

接下来更让守了看不懂的是替祖父洗身。深更半夜的,由孝子和孝孙去河里舀水。守了的父亲一手携着儿子,一手提着一满桶水,离开时,又往溪里扔进几个铜板。五岁的守了不解,又不敢问,直到事过多年之后问父亲,才知道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死人洗身的水必要清白,得花了钱买来,死者才会安心。但为什么会安心会高兴,父亲也不知道了。直到十多年之后守了在宁波箭金学堂听那个顾清廉先生说了才知道来历。

到落殓时,全村人都来送葬。还从肖王庙镇上请来一班道士,吹吹打打热闹了五天五夜。从斑竹请来的一个肚仙婆,在吹打声中,手舞足蹈地唱着“说椁歌”:

“······请来孔子坐书房,教出十个状元郎······”

五岁的守了一任大人们摆布,哭就哭,停就停,尽他孝孙的责任,表演着人们让他表演的各种仪式。在这场人生大仪式中,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

一子一品为丞相,二子二国封为王,

三子三关为总兵,五子五品司马阁,

六子六国为宰相,七子七品为提督,

八子八品为天官,九子九品为巡抚,

十子新科状元伴君王,

文官提笔安天下,武将握刀保太平······

说椁的女人说得起劲,送殓的人们也听得人味。虽然这么多人中没有一个做官的,也没有一个识得字,五岁的守了更听得似懂非懂。当然,此时他更不会想到,不久他会成为村里第一个读书人。

并非守了的父亲想到让儿子去读书,像那个说椁的肚仙婆唱的那样,他没有这个眼光。这方面甚至还不如他那死去的父亲,毕竟在临死之前悟出了这一点。他只相信毛竹筒。对于家族的能否发达,毛竹筒的是否多起来,与其说他寄希望于儿子的“竹倍”,还不如说他更寄希望于祖先的阴德。说得具体一点,他更注重于祖先坟地的风水。

浙东一带特别是山区民间对风水的看重,似乎比别地更甚,而袁家坳人尤其。这也许是本身地形之故,因着山水地形明显,不像平原地带少有高低堪舆。而风水之中,袁家坳人更看重坟地。人们宁可自己住的阳宅一般,也不能让祖先的阴宅坟墓委屈迁就。可不是,谁家发了,顺了,中了好运,人们便说他家坟地好;谁家遭了灾,败了,又总怪坟地不好,或者说是“坟地出了气”。由于祖祖辈辈耳濡目染的熏陶,袁家坳人对风水坟地的知已经到了全村男女老少都普及的地步。人们可以只字不识,但大多能说得出一些风水术语,左青龙右白虎,案山朝山,乳突窝钳,旗鼓象狮什么的。当然啰,真正拣坟地,还得请风水先生,尤其是那些家境好一些的人家,更把祖上坟地好坏当作家中第一件要紧事。

倘若排个名次的话,袁家坳人最相信风水的要数守了的父亲了。虽然他和他那刚刚去世的父亲一样,从来就是累死累活地干,但他更相信这之外的东西,比如说命运啊,风水啊之类。也正因此,他在父亲临死之时敢于冒大不韪提醒要避开“杨公忌”。为什么祖上累死累活,却没有再发起来?他总觉得除了祖上把“龙虎一齐见”的征兆泄露出去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没有一座好祖坟。所以在他父亲死后,他就痛下决心,非得为其父亲选一个好坟地不可。也正是这原因,他没有立即为亡父造坟,而是暂时厝了起来。

和别的地方认为死者尽早落土为安不同,这里的人们太相信风水坟地了,所以在未选到好坟地之前,宁可不落土安葬,而是搭上一个“蔽”,把棺材暂厝起来。所谓的“蔽”就是用木头支起一个架子,盖成一个小小的屋,周围再用毛竹条编起来作遮拦。这甚至很符合科学,因为这样架起来,又干燥又通风,棺材不会腐烂,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仍能保持油光锃亮。

在暂厝了亡父的棺材之后,守了的父亲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寻找一块好坟地上。

不能说袁家坳没有好坟地。恰恰相反,村里人谁都知道,不,准确地说是谁都听说过上辈人传下来的说法,说是明朝初年,有一个叫目讲僧的风水高手来到这里,堪舆以后说欢喜岭上有一块很好的坟地,如果选中穴位,坟主将会贵不可言。但是问题就出在那个“但是”上这块好坟地做了坟之后,村里其他人就会破败,甚至全村覆灭。于是,几百年来一直到现在,这块山成了村里人约定俗成的禁山,谁也不能动弹。袁家坳人都深明大义,谁都想大富大贵,但谁也不想以让全村人遭殃的代价来换取自家的大富大贵。至多有几个想吃鱼又怕腥想吃羊又怕膻的人,实在眼红这块宝地,于是便到挨近欢喜岭的外围去造坟,以期来个折中:既能沾到一点仙气余脉,又无碍于村里人。这风气的始作俑者就是顺法的祖父,他先是在欢喜岭边他自家的山上造了一座坟墓,没几年果然成了村里的首富。更灵验的证明就是在那座坟前种了一株又老又弯又僵的小松树,一年后就长得一人多高,人们在惊讶之后更眼红,于是纷纷效尤起来。结果是欢喜岭周围团团圈圈造了一圈坟,就像坟墓搭成的围墙。当然,袁家坳人毕竟是袁家坳人,也就到此为止,只造在欢喜岭的边缘,谁也没敢越雷池一步,没一家敢往欢喜岭禁区动土。

惟独羽房里没有去凑这热闹。这并非守了的父亲不想沾到宝穴祥气,如上所述,他比其他人更想,只是他的这一想法独特罢了。他虽目不识丁,却很知道坟地风水的一些奥秘。他听说,凡是好风水好坟地,其实就好在一个穴位,所谓的点穴,就如同针屁眼那么大的一个穴,点中了才算好风水。倘若点坏了,不但没有好风水,弄不好还会破败。而且好坟穴大多是绿叶扶红花,有一个好坟地,周围其他坟就只能是一般了,作为陪衬而已。既然欢喜岭上那块绝好的坟地不能造,那么何苦去凑热闹?外围是肯定没有好坟地的了。他知道,村里也只有他一人知道,所谓顺法家坟地好风水的奥秘,纯粹是骗人的。那棵所谓的一年就长大的松树原本是一棵盆景松,长年累月盘根缩腿的,一旦从巴掌大的瓦盆里移到山上,一下子松开手脚,还会不猛长猛大?这秘密是在顺法的爹刚种下时他就偷偷地去看过后才发现的。但他又不想去说破。他知道,坟地这东西奥秘无穷,不能说破。好的天机不能说破,就像他祖上当年“龙虎一齐见”,是好事,就不能说破,说破了就漏了吉气;再如他父亲死的时辰,明明是子时以前,没到“杨公忌”,外人猜疑是后半夜子时以后,这也不必去说破,以讹传讹,让人家猜测反而好,秘密没有破。反过来,假的天机,本来就是骗局,非但没有吉祥可言,反而害了自己;你若是将他说破,反倒是帮他禳解了不吉之气,倒不如睁眼随他去。

于是他另辟蹊径,安心到别处去寻找。当然得延请风水先生,不但奉化本地的,更请外地的,如台州处州严州婺州甚至江西福建来的高手。他也不急,尽可慢慢找,反正父亲的棺材暂盾着,在没有找寻到好坟地之前,他决不会随便安葬父亲。

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于此。至于儿子读书,他根本就没有想过。

但偏是这坟地,使他改变初衷,让儿子读书,也改变了守了一生的命运。

这契机真的是从坟地开始。

羽房里终于找到了一块好坟地。不是在袁家坳,而是在江家村。

江家村和袁家坳相距五里,可谓山水相通。两村人同饮江溪水,而且袁家坳人在江家村有山,江家村人在袁家坳也有山。但两村的关系却甚是紧张,这原因除了那江溪的命名权之外,还在于两村人村风不一样。江家村人强悍,甚至说得上有点霸道。历史上两村人没少磕碰,只因为江家村文有文才,武有武功,且在府上县里都有靠山,故所以每次摩擦总是袁家坳人吃亏。袁家坳人除了心里更添了几分嫉恨之外,也只能把吃亏咽在肚里,至多只是往江溪里汰汰马桶洒几担猪粪什么的,给下游的江家村人来上一点小小的恶作剧。再不然也只有自我解嘲:我们姓袁,“袁”字像先生穿长衫,彬彬有礼;他们姓江,“江”,搅七弯八的,所以才横行霸道······如此而已。

羽房里原本在江家村就有一座山,是祖传的树山。如同别的风水先生一样,那位江西来的风水先生自然也是先看自家的山,仍没看出什么名堂。所不同的是这一位竟在和他家相邻的那块江家村人的山上看准了一块地,说是上好坟地。守了的父亲很高兴。为难的倒是这块地基偏有一半在相邻的江家村人山里,按常规可以买下来,但倘若说出去的话,怕对方要抬杠提价,于是便不说做坟,只说是为了把山界拉直,相互调换一部分山。不料对方死不肯换,最后要价二百大洋才肯转让。守了的父亲没法,上半夜想想太贵,不值得;下半夜想回来,坟地本来就是无价的,要真能选中一块好风水,多贵也值得。于是咬咬牙,买了下来,然后择定吉日请风水先生点穴。料不到刚要破土时,对方那江家村人派了账房前来,说是收剩下的一千大洋,再一问,答说是原来契约写定的。拿出契约请识字的一看,说白纸黑字红指印,明明白白,果真是一千二百大洋!

没想到对方会在契约上做手脚!契书是请江家村人写的,还请了两个中人,也是江家村人不识字的袁家坳人被江家村人耍了!

接下来的事情更是守了的父亲想不到,但对方却是早就设计好的:既然是不要这坟地,就是毁约,就得付款一半,以作土地的赔偿费。不识字的守了的父亲请人写了状子,告了官,结果仍是不济:江家村人在县里有人相帮他输了!

坟没做成,还白赔了六百元钱,守了的父亲大病一场。三个月里没说一句话,整日里只是闷着头干活。家里人全吓坏了,真怕他会发疯。终于有一天,他把六岁的儿子叫到身边,只说了一句话:

“你去读书······”

一场官司改变了守了的命运。漫长的读书生活开始了。先是请来塾师启蒙,不够,然后又分别到汪家岙和肖王庙读塾。几年后听说榆林有个更好的塾师,连溪口甚至奉化城里不少富家子弟都前去就读。做父亲的陪着十二岁的守了到了那里,知道儿子有点胆怯,就说:

“怕什么?你和比你大的坐在一起,这不显得你更强吗?”

袁大爷似乎对儿子的读书有着一种特有的勇气。做儿子的倒也没辜负他的期望,年纪虽然最小,书却不比别人读得孬。对先生讲的易经章义,他常常能有特别深的领悟。这就很得老师称赞,连同学也对他刮目相看。就连那个比他大两岁的溪口人蒋志清即后来的******,本来对谁都看不起而且不免欺负,对这个小同学却能例外地宽容。

又过了几年,奉化城里办了新式学堂,那蒋志清想去,还问守了去不去读。守了不敢做主,回家来问父亲。

父亲嘴里蹦出一个字:“读!”

两年后,从奉化有名的凤麓学堂毕业的儿子来问他,宁波城里有个箭金学堂,那里有个顾清廉先生学问很好,要不要去读?

“读!”斩钉截铁一般。

再之后是杭州的两级师范学堂,说读了可以做先生。守了对做教师倒是喜欢,问父亲,父亲却反问他:

“比不比箭金学堂高?只要还有高的,就要读!”

杭州的两级师范毕业,再没有更高的了。也谋了个好职业,奉化城里教书,很对守了的爱好。这一年结了婚,在羽房里是多年未有的喜事。但这年时势不太平,很乱,京城的小皇帝退了位,奉化城里也闹闹哄哄,学校停了课。不久,守了的妻子生了孩子,守了就回家休假。恰在这时,凤麓时的好同学宋长春来祝贺袁夫人生产,说到京城办了个大学,问守了去不去。

守了犹豫了。自己年过二十,且已为人父,浙江的最高学府毕了业,本该挣点钱了,父亲为自己所投放的本钱已经够多了,再去上大学,他开不了这个口。

不想父亲来问他他是听宋长春说的。

“京城的大学高还是杭州的学堂高?”

没等守了回答,宋长春说:当然比杭州高,那是京师的大学堂,刚改名为北京大学。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父亲问,见儿子默然,便狠狠地说,“我说过,哪一天,只要还有更高的学堂,我就卖田卖山哪怕卖屋读!”

当即定下。报名,考试。只是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读什么书还得自己定。

守了本意想读文科,但还是征求父亲的意见。

“读什么?读了十多年连读什么都不知道?”父亲又伤心又生气,“读什么?读书呗!不读书让你去读毛竹根头不成?”

守了解释道,大学里分好多门好多科。还举例说,宋长春就想读法科,就是法律,话犹未完,就被做父亲的急急打断:

“对!就读法律打官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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