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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佛堂

火烧之后才半年,那三户遭连累的邻居的房子由羽房里给造了起来,但他们自家却不曾造屋,仍然暂住在肖王庙镇上。人们料定他们一定会安家在肖王庙,再不会回袁家坳来。这也可以理解,这么大的一次匪灾,怎教人不怕呢?大家遗憾的是:袁家坳少了羽房,就像溪口镇少了丰镐房,怎么说也是一种损失。

所以,待到羽房里把次音这次正式出阁仪式放到袁家坳时,村里人便很是惊讶,当然也很是欢欣鼓舞了。

所谓的次音正式出阁是相对于几年前那次“冲喜”事件而言的,这一次是正正规规的出嫁;所谓的出闺仪式放在袁家坳,是指羽房目下虽然住在肖王庙然而女儿出嫁却又回到袁家坳来,不但在袁家坳办酒席,在袁家坳上花轿,而且连那些放在肖王庙的嫁妆也在几天前先运回袁家坳,待到出嫁那天再重新从袁家坳起程复经过肖王庙再去男方。这自然很让袁家坳人感动:不说羽房今后会不会再迁回村里来,单单以此论之,也说明他们是不会离弃祖继之地的。

还让袁家坳人咋舌的是嫁妆之丰厚。不说那金银饰物,究竟有多少无法知道,单是那大

小细软盛器就一套套的应有尽有:二十八条棉被,二十几只铜火铳铜脸盆等铜器,还有二十几只锡瓶锡酒壶锡烛台乃至锡尿壶,外加各种精雕细刻的木器,足足挑了十八担之多,迎运嫁妆的队伍最后一个尚未跨过木屋桥,最前面的已望见杜陵庙了,而吹打声甚至已经传到江家村。袁家坳人没有一个不惊叹,羽房在遭了一场大火之后,仍然为女儿办了这么丰厚的嫁妆!

当然了,对方男家更是喜笑颜开。早在娶亲前几天,就把那顶花轿重新油漆了一遍。花轿是井家自家的,这也是作为破落户不多的旧产之一,本来是作为租赁赚钱的,这次却是自己派上了用场。除了那五间两楼的房屋,这花轿便成为井家惟一能向女方显示海威之物了。果然,那花轿放在袁家坳,犹如一座黄金宝龛,上面有各种各样几百个大小不同的雕塑人物,龙凤呈祥,和合仙姑,八仙过海,魁星占鳌,鲤鱼跳龙门,姜太公钓鱼等等,各种颜色的木刻玩偶个个栩栩如生,雕刻风格浑厚朴实,令喜爱美术的超凡也赞叹不已,更莫说让袁家坳人刮目相看了:自家竟有花轿?那实在是难以相信的,可知道其家底之厚了想想也是嘛!羽房里看得上的人家,家境还会差吗?

新娘子次音何尝不是这么想?她心里也无比兴奋,当年由于冲喜的惊吓而给她留下的看见轿子就要眩晕的毛病,此刻全然消散了。相反,一坐进那顶金碧辉煌的花轿,次音心里突然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踏实,她想起祖母和母亲说给她听的关于花轿的传说说是金兵犯宋,赵康王南逃到宁波一带,遇到一个正在割草的村姑,村姑便用萝筐罩住康王使其脱了险。为了感谢这次救驾,康王登基后下旨,凡江南女子结婚出嫁,可以坐大红花轿。这就成为这一带姑娘家们最幸福的向往莫非上次婚姻那么悲惨就因为“冲喜”时没有坐花轿之

故?次音忽然想。自从订下和井家的婚姻后,次音对自己的命运恢复了信心。虽然从相亲到订婚,一切都由父亲做主,但她相信父亲的选择。她也听说井家不错,虽然是二婚,她并不在乎。自己能有今天她已很满足了。她感激父亲,毕竟最后父亲没有听从祖母而为她做了主。让她更感动甚至有点过意不去的是,家里火烧之后,损失那么大,还仍然给她办了这么丰厚的嫁妆。

想到这里,坐在花轿里的次音心里再次沉重起来,这沉重的确不是现在才有,而是在定下婚期后就压在了她的心头。她是担心这个被大火烧得精光的娘家。她在家时,里里外外都由她张罗操持,如今她出了嫁,两个弟弟还未成年,这个家怎么办?她曾向母亲提出,再过几年,至少待到家里造好屋后再出嫁。但母亲却不同意,说是再拖下去年纪更大了,何况男方也希望早点把婚事办了。

从袁家坳到井鹿村五十里路,少不得走上大半天辰光,待到花轿进村已是傍晚了。井家早已是张灯结彩,热闹异常,偌大的天井里整整齐齐地摆开了二十八桌酒席。反正都由别人摆布,次音做戏似的完成了各种仪式。曾有那么一刹那她想起第一次的所谓婚礼,觉得像是做梦一般。

筵席一直到晚上十点多,宾客们才在欢快的气氛中陆续散场。这时,发生了一件令人尴尬的事:那就是两位“送嫁阿舅”的住宿问题。

浙东一带的婚礼多有送嫁阿舅的习惯。就是新娘出嫁,多多少少总有几个娘家兄弟送嫁到夫家。送嫁阿舅的多少,似乎标志着新娘子是否“娘家有人”,这意义就显得重大了。所以一般总是尽可能多地派几个送嫁兄弟去,没有亲兄弟就堂兄弟表兄弟甚至拉出族里人村里人去代替或者凑数的。

既是习俗,次音出嫁自然也不能免俗,理应是超凡和起凡兄弟俩去做“送嫁阿舅”。袁夫人倒是生怕超凡不肯去,她知道儿子历来就反感这类风俗习惯,虽然无法抵制也常常采取不屑的态度。比如每次过年或者什么生日忌日时祭祖拜宗,做父亲的总要带他这个长子肃然恭候在祭台旁边,说是陪着那些先祖,“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连大气都不能喘一声。超凡就很是反感,去年过年还故意骗说是肚子疼而躲了过去。那次祖母去世,守了请了三个月假说是为母丁忧“守制”三月,超凡就说连袁夫人都听出他是故意说的:古人守制应是三年,连明朝张居正这样的大臣都不能免这一规矩,以致引发一场震惊全国的“守制”还是“夺情”的轩然大波,父亲这么一个小秘书却怎么只“守制”三个月就回南京上班去了?忠而不孝,等于不忠。不但如此,他还常说,正是这些他看不惯的所谓的文化,把人的生命都扼杀了。每逢听到这些话,袁夫人总觉得儿子的想头很怪:文化,文化不是最好吗?读书人不为文化还为了什么?文化怎么会把“性命”给扼杀了?······当然尽管她不解而且担心,但她从不告诉丈夫,她知道守了本来就对儿子不放心,让他知道了更不知会怎么管束呢。

这次却出乎袁夫人的意料之外,听说要去给姐姐做“送嫁阿舅”,超凡从未有过的高兴,而且早几天就作了准备。做母亲的想想也是,超凡和姐姐感情最好,他最为姐姐不平,特别同情姐姐的几次婚姻。如今姐姐总算有个着落,他当然髙兴。再说他对姐夫也很好,那次跟父亲去肖王庙相亲回来,他就一口一声地说井先生的好话,说人实在,还有什么新思想。他还第一次称赞父亲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袁夫人只猜中一半,超凡近来心情格外地好,固然是为姐姐庆幸,也更是为自己高兴。搬到肖王庙后,他那长达八年的私垫生活终算结束。整整八年,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八年徒刑,超凡第一次尝试到了解放的味道。加上肖王庙毕竟是个镇,至少比袁家堆要开化得多。再就是祖母的死也让他松了一口气。与祖母对他这个大孙子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相反,超凡对这老太太的反感却是到了痛恨的地步。而这一切,都是家被火烧后引起的,所以,超凡内心里甚至有点感谢丁茂雄呢。

今天超凡的感觉就特别好,他和弟弟连轿子都不愿坐,情愿跟在迎亲队伍的后面步行。从他懂事起,至少从他读私塾起,他就不曾自由地到外面去玩过,除了那次跟八宝去黑姐所在的里山深岙,那也是偷偷的。甚至正月里去肖王庙外婆家拜年,也总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一点也不自由。这一次到姐姐家去,那可是出了县了,更可以自由了!

跟在迎亲队伍的后面,两个“送嫁阿舅”翻过奉化和鄞县交界的那座叫做水牛背的山岭。婉蜒的山路就像一条长长的白带,飞翔的鸟儿在两座大山沟壑间盘旋,多么惬意自在。同行的井家几个迎亲的人说,那座界岭叫鹣鹣岭,因为形状像一对鹣鹣鸟而得名。他们多少有点自豪地说,那对鸟吃奉化的食粮,屙出来却给鄞县。超凡心里好笑:吃了我们奉化的,屙给你们鄞县,反倒你们得意了似的。但因为心情好,反觉得他们很可爱。又想,袁家坳的山都以皇帝啊什么的来命名,而这里却用动物来取名,倒是亲切。连路两边的坟墓都和袁家坳不同,袁家坳到处都是暂厝的棺材屋,而这里却多是土坟。再看那满山的红枫和天边的晚霞几乎连在一起了,煞是壮观,超凡觉得自己的身体也仿佛和自然融为一体了,他那与众不同的艺术感觉又上来了,真恨不得能画上一幅图画。

许是心境太好了,超凡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亲切顺眼。甚至接下来在姐姐家那一套繁场的婚礼仪式,包括当地风俗夫家人可以尽情地向娘家人敬酒的那些近乎恶作剧式的游戏,在他眼里也不觉得讨厌了。以至本来不喝酒的他竟也喝了不少,醉意朦胧中他似乎想起宋叔叔上次寄来的那本尼采的书中说的酒神精神,忽地有了切身的感受,仿佛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彻底自由彻底愉快的新人就是酒神吗?不,应该叫酒人!我宁可做人,也不愿做神。

新娘子次音见弟弟有点醉了,就问今晚安排他在哪里睡。这一问却弄得井家人显出窘迫的样子,你看我我看他他又看看你。直到介绍人林老板过来,才向次音解释说,按这里规矩,结婚那一天,“送嫁阿舅”不能睡在男方家,林老板将把两个弟弟带到镇上他家里去睡。

这确是当地的一个风俗。井鹿村确曾有“送嫁阿舅”不能睡在男方家里的习惯。起因大概是当地的婚娶一般都不远,少则几里多则十里也就罢了,本来就无需住宿,吃罢婚酒连夜回自己家也无妨;此外也许是因为一般娶妻人家本来就有很多需要住宿的男方亲眷,再来安排女方的客人,就更加重了负担;再从深处考证,也不能排除其本意是针对另一个风俗,即女方以多派“送嫁阿舅”表示“娘家有人”,男方就特意来这么一个限制。长此以往,就约定俗成了这么个风俗。只是经过演变,演化为结婚第一夜如果让娘家人住宿,就会占了男方的风水。

超凡不知道这原因,加上喝得多了,正想躺下休息,一听要让他睡到十里路外的镇上去,就说:“我不去,我就睡在姐姐家。”

林老板轻声对他说,这是规矩,还是人乡随俗算了,不然让男方人说我们没道理,还会说我们是想占他们的风水······

这一说,把超凡给激怒了。他本来就最讨厌风水,还以为只有父亲迷恋,开明的姐夫家不会讲究这一套。一气愤,酒醒了一半,刚才对姐夫家的好感和愉快荡然无存,他已经不在乎睡不睡在姐姐家里,而是出于本能,转而对那规矩的反感了:

“什么规矩?规矩还不是人订的吗?毫无道理!幸好我们也不远,要是几千里之外,难道也得连夜回去不成?”

林先生很是惊讶。在他的印象中,羽房里的大公子可是很守规矩的啊!他连忙叫来新郎,和他商量。

井亭芝倒理解,一口答应,并亲自去安排,可回来时又很是尴尬。林先生明白了,井家不愿破这个例,他就好说歹说劝动了两个小客人宿到他家去。

去镇上的路上,超凡的醉意全消失了,心头却布上了阴影,他担心姐姐今后的日子也不会那么好过。第二天回家后和母亲说起这事,袁夫人虽然怪儿子不该在那里任性,但对儿子的担心倒也有同感。

幸好虽然婚礼那天为超凡的事闹了点不愉快,却没有影响姐姐在井家的形象。井家人对这新媳妇很是满意:人品好,贤惠,知书达礼。公婆原来曾担心,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又是独生女,没想到新媳妇会如此称心。连村里人也夸赞,说她在公婆面前像个媳妇,在丈夫面前像个妻子,姑姑面前像个嫂子,惟独在那个前妻所生的儿子面前“不像个后娘”这就越发显得宝贵了。

袁夫人终于放心了。看到女儿回家省亲,也很是美满的样子,还常说那边的一些好处。但这日子没维持多久,做母亲的发现女儿回家来时总显出忧愁的神情。开头问她也不说,久了,次音才露出一些真相,原来井家并没像想像中那么富裕,连过日子都很拮据。袁夫人心里虽然不快,却教育女儿,夫家即使不富足,也不能嫌贬,既然做了人家的媳妇,就要和夫家同甘苦共患难。这一说,次音就再不敢诉夫家的苦了,要不是后来为着逼她入“同善社”,也许她真的会默默地忍受下去的。

起于20世纪初的“同善社”,传到浙东一带已是民初,但真正在宁波乡下盛行却在三十年代。这“同善社”是什么性质的组织,就连那些虔诚狂热的善男信女也不甚了了。他们除了牢记入了社就能受到菩萨保佑师尊荫庇可以逢凶化吉消灾免祸而且可以长命百岁即使没有活到一百岁再死去也能升到天堂哪怕轮回转世后也可以投胎到不愁吃不愁穿的富贵人家······之外,根本不知道这是一种以佛为主又杂糅进儒道教义的低级形态的秘密宗教,直到解放之后被人民政府取缔,每个“善友”按着级别大小分别到指定地点去登记自首并退道时,人们才知道这玩意除了那个“同善社”的大号之外,还有一个别名:“反动道会门”。

井鹿村的“同善社”是亭芝的父亲从外地“引进”来的。那是早在袁家闺女嫁过来之前五年,他从天台华顶山游历了半个月后,带来一个矮个子的中年驼背。这个其貌不扬的人之所以被井老先生奉为上宾,是因为他在“同善社”里修功积德,已经到了三级“恩职”,成为可以传道授经并且可以接引“众生”的“引恩”先生。而像井老先生那样以后一辈子虔诚地皈依“同善社”,甚至不惜倾家荡产舍财护道的忠实信徒,到后来仙逝时也才只勉强到第二级“恩职”。

井老先生决心在村里开佛堂,而且不惜卖掉七亩地作为开办费,可知其心虔诚如此。接着便由那“恩职”讲道。开头村里很少有人加人,后来由其同样虔诚的井老先生的夫人做主,干脆把佛堂办到家里来了,这香火就一下旺了起来。待到次音嫁过去时,正是井家“同善社”的鼎盛期。她不知道那天新婚拜堂时之所以有那么多人,不少是“同善社”里的人;她更不知道介绍人林老板也是“同善社”的骨干,虽然他是镇上佛堂的,但终归是“社友”。

那时的井家很像谈玄说佛峨寇博带的魏晋南北朝,看起来昌盛显赫,内囊却尽上来了。除了佛堂兴隆之外,家里早已百事丛脞。数不尽的道客社友迎往送来交际应酬,名目繁多的捐款没完没了,可是家中除了亭芝一个人执教之外,别的人全吃闲饭不干活。人不敷出,于是就卖田,卖地,仿佛有卖不完的田和地似的,谁也不心疼,只是一味沉醉于佛堂,迷恋于修功、“升层”。

如此下去,好端端一户人家不败光才怪!新娘子次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又无可奈何。她毕竟只是一个不曾当家的新媳妇,难支大厦之将倾,但又痛心于这将倾之大厦。她只有洁身自好,顶多只能在外面教书的丈夫回家时诉诉苦。亭芝也早有此同感,但他也没有办法。次音就只有回娘家时向母亲诉苦经。

袁夫人吃惊地说怎么会有这种情况?怎么原来不知道?她的确一点不知道。于是就怪起媒人林先生来,竟把这样大的事都瞒着。她说我们还相信林先生,以为井家是正派人家呢。次音忙说也不能说井家不正派,她讨厌的是这“同善社”。袁夫人就懊悔不迭,但事已至此,她又没有一点办法。

倒是超凡气不过了,他说:“这还成什么话?让我告诉父亲,让他给上面打个招呼,干脆把那佛堂给封了!”

超凡说这话虽带着情绪,但也不完全是吹牛。且不说守了在军政部,单凭公理上来说,倘若真当起真来,把那佛堂封了也不是不可能。任何时代,那些民间流传的邪教会道组织,十有八九是不为当局所容的,这不仅因为它总是教人迷信而荒误了生产生计,更危险的是它一旦被人利用,就很有可能成为危害社会的政治力量,历史上的“太平道”、“五斗米道”、“明教”、“白莲教”、“天理会”、“拜上帝会”等等都无不如此。“同善社”之所以能和“******”、“悟善社”、“五教道院”一样在民间盛行不衰,并非因为受到当时法律的保护,而是由于战乱频仍,当局无暇顾及,才听之任之罢了。近年来,政府正在提倡“新生活运动”,对那些邪教真会当作一桩事来对待的。

听弟弟这一说,次音先自慌了:“使不得使不得,你万万不能对爹说!要真是这样,你叫我日后怎么在井家做人?”

这一问,倒把超凡给问住了,但他心里仍不顺,总觉得姐姐受到了不应有的委屈。次音见弟弟气愤的样子,就反过来劝他,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那边也不是她当家,随它去。虽然是劝慰弟弟,但她心里也真的这么想,至少是这么安慰自己。而在事实上,她在井家的确不去过问那些事,他们办他们的佛堂,她做她的媳妇。要不是后来逼她入“同善社”,也许真的可以相安无事。

说起来,要次音入社本来也是自然的。此时井鹿村的“同善社”正闹得红火,井老先生很是雄心勃勃地想实施一个“全村一片‘善’”的宏伟计划。作为佛堂之主家,首先得做出榜样,做到“全家一片‘善’”,这样才有号召力,让别人家也“一片‘善’”。于是便把目光对准了新媳妇这个家里惟一的社外人。

当然,井老先生不会自己出面,也不屑于自己出面。这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儿子身上。

这可是苦了亭芝。他清楚妻子是不肯人的,他更明白她不肯人的原因,是从心底里看不惯那“同善社”,而且他也知道,妻子不是随便劝说得动的。无论从哪一方面比较,现妻都和前妻不一样,当年前妻开始也不肯入“同善社”,后来是被劝逼不过才勉强加人的。更何况,无论从感情还是从道理上说来,他都站在妻子一边。即使他由于碍于父亲的压力也在组织上入了社,却从未在思想上真正人社。这从他平时里常常违反“同善社”的戒律,在外面吃牛肉吃青蛙就可以看出来,可见其心不纯不诚。但他又不敢得罪父亲,也不便说出妻子不肯入的原因。在这左右为难之际,和一切性格怯懦的人在碰到棘手问题时所常常采取的拖延办法一样,他硬着头皮对父亲说了不少诸如妻子刚来不习惯、不适应之类等等不着边际的理由,表示过些日子让她习惯了适应了一定动员她加人云云。

不知道井老先生是真的相信了儿子的话,还是由于毕竟修功较深,知道入社必得自愿,不能强迫,反正他是同意了儿子的要求,容许媳妇过一段时间再说。当然井老先生对媳妇格外宽容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那就是他深知道这媳妇的不一般,确切地说是那媳妇娘家的不一般,所以自得谨慎为宜。

倒是亭芝的母亲,那个同样虔诚的井老夫人,却无法容忍媳妇是个“社外人士”,哪怕暂时也不行,非得让她参加不可。对此她颇有信心,既然自己当年能劝说村里人加入,难道眼下就奈何不了媳妇?媳妇终归是媳妇,不是婆。那死去的第一个媳妇一开始也不肯入,后来不是也乖乖地加人了吗?当然现媳妇和前媳妇有点不一样,这一点她也承认,那就是现媳妇娘家很有点来头。也正因为此,她觉得更不能迁就,迁就了日后就更不好办了。更何况,她还抓着媳妇的“软脚”的,当初毕竟还有那么一个“约定”那终归是有损于井家的吧?她也应该有所理亏的······

当然,做婆婆的尽管很有自信,但待到具体进行时又显得很是谨慎。她甚至以和她的性格不很相符的耐心和相当委婉的态度向媳妇进行劝说,大到“同善社”的宗旨意义乃至形而上的人生哲学,小到很目的很功利的入了社后的具体什么好处什么利益,还说得挺有感情的。

可惜的是这些话对于媳妇来说纯属多余。次音不入社并非出于信仰唯物主义,恰恰相反,她从小就深受佛教熏陶,常常听祖父祖母还有父亲念高皇经妙法莲花经金刚经,讲大悲心咒忏法和五灯会元等佛教精义,而且不少她也能背诵,可说是稍得要旨。也正因为如此,每当听到佛堂里那些善友信女们念经时只是翻来覆去地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她便觉得滑稽可笑。至于看到“同善社”居然把玉皇大帝瑶池老母太阳菩萨关帝圣君灶君菩萨观音大士都一股脑儿地扯在一起来崇拜祭祀,次音就更感到是瞎胡闹,于是就愈发看不起了。

但次音毕竟是个有教养的媳妇,听着婆婆的劝说,她心里虽然觉得好笑,也仍是不吱声。反正你说你的,我不入就是了。

入社的事就这么拖了下来,直到次音生下第二个女儿,才引出公开的冲突。

次音生第一个女儿时,井家人倒也没有什么非议。大概是因为前媳妇已经生下一个孙子,就不显得着急,可到第二胎仍是女儿,那氛围就有点不一样了。公婆常常装出一副冷面孔不说,可恶的还有那些来佛堂念佛的女人,常常当着那个前妻所生的儿子说些不阴不阳的话,影射次音没有生下儿子。这很使次音不平,自己受点委屈尚可忍受,怎能让小孩受屈?

恰好那一年她回娘家省亲,父亲也回家休假,正为超凡订婚的事而高兴,她便产生了邀请父亲去井家走一走的愿望。自她出嫁以后,父亲还没有去过女儿家。次音除了真心想让父亲去看看女儿家之外,她还有一个想头,让在南京做官的父亲去井家一次,多少也算是给她争点光,她知道井家人对她父亲还是很在乎的。不料她这一愿望刚提出来,父亲就没好气地说:

“你连一个儿子都还没有生出来,叫我怎么进井家的门?”

次音闹了个倒憋气:自己在夫家受了歧视,还不曾向父亲诉苦,却先是遭了责怪!她实在想不通,但只能闷在心里。回到夫家不久,这股气终于爆发了。

导火线仍然是劝她入社的事。村里终于实行了“一片善”的计划,惟独就次音没有人。井老夫人在遭受了几次劝告失败之后,终于想出了一个突破口:搬出第一个媳妇的事例来教育现在的媳妇。她很能抓住媳妇的心里所想。她说次音的前任,开头的时候也不肯入社,所以第一胎生下一个女儿没有保住,后来加人了,很快就生下了一个儿子。说完,做婆婆的还着重指出,幸亏前媳妇生前入了社,生下一个儿子,要不然,她怕是死都不瞑目的。

做婆婆的意思仍然是:迟入不如早入;而且人社也不是那么容易,错过机会将懊悔莫及。

次音听着听着,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听丈夫说起过她的前任的事,那头一个妻子确实是在村里人和家里人的压力下才被迫加人“同善社”的。那个驼背“引恩”甚至公开威胁说,作为佛堂之家的主妇如果不入的话,死后都不能和家人同葬。可是她的死恰恰是“同善社”害的。即使在当时,一般的难产也是没有什么危险的,镇上的医院就有产科医生,即使当时亭芝不在家,派人去镇上请个医生也不算烦难。可偏巧那天有一个级别很高的同善社“护法”先生由那位驼背“引恩”陪同下来村里“视察”佛堂。那个“护法”自称能治病祛邪,说是“同善社”的善友就该用“同善社”的办法医病,于是作法念经拜佛抹香灰地忙乎起来,硬是耽误了两天两夜才使产妇含恨死去。

次音想起这事来再也忍不住,原本藏在心底的对“同善社”的怨恨终于爆发出来。“是你们害了她,是‘同善社’害了她!她才死不瞑目!”她恨恨地说,“你们别逼我,我不入社!我死也不入社!”

做婆婆的惊愕地望着她,仿佛不认识这个媳妇似的。她实在想不到平时里贤良恭顺的媳妇会用这样的口气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这样的话,以致在愣了好一会之后她才回过神来,但仍然用一种长辈对待后辈的口吻说:

“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不知道外面人家在怎么说你······”

“我知道怎么说我!说我不入社死了进不了天堂我不要进!还说不入社死后人不了你们井家的坟地好的,我就不入社,宁可不入井家的坟!······”

实在也是这些年的委屈使她几乎失去了理智,次音才恨恨地说了这些话。说完,见婆婆的脸色极为难看,她才感到有点后悔,但话已出口,也就随它去了。可就在这时,她听见婆婆铁青着脸,恨恨地说出一句话来:

“你死了本来就进不了我们井家的坟地!你想进也进不了!

说完,婆婆扭头就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次音愣愣地站着,寻思着婆婆的话。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本来就不能入井家的坟地”······“想进也进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当天晚上,次音老是在想着这一问题,几乎是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婆婆也不曾起来,一问,原来是生了病。次音就很是懊悔,莫非自己在婆婆面前说得太过分了?直到晚上丈夫回来,她才很是担优地说了经过。说完,心里更不安,低着头不说话,真希望丈夫能责怪她几句。不想丈夫反而安慰起她来,说你也用不着担心,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那边得逞,哪怕我比你早死我也要让你进人我们井家的坟地······

见丈夫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还说得很动情的样子,次音越听越糊涂了:什么死了葬在哪里?我只是说说气话啊!······亭芝见妻子诧异状,他也好生奇怪,忽然想起来了:“哦,你不知道那个约定······”

次音莫名其妙地问:“什么约定?”见丈夫不说了,便逼着追问下去。亭芝只得把那经过说了

原来,她嫁过来时,她父亲和那户姓洪的人家有个约定,次音的出嫁算是再嫁,按着当地的规矩,是算“同到老各归山”,就是生前算是井家的媳妇,但死后仍要回到那边人家去,和那边早已死去的第一个男人合葬。

“你胡说!没有的事!”次音大声地喊叫。她也只听说过有这种风俗习惯,但那只是死了男人的寡妇再嫁才有的事怎么竟会落到自己头上!

“你别急!”丈夫说,“是这么回事,我是知道的,是你父亲对我说的,叫我不要对你说,反正那是以后的事。我之所以没对你说,是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见妻子脸色发白,很是难看的样子,他便劝道,“你别急,我是决不会同意的,你放心好了······你怎么啦?······”见次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且慢慢地倒了下去,他连忙扶住妻子:大声地喊着:“次音!次音!你别急啊!你听我说······”

次音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来,亭芝发现她脸上落下一长串泪水,只是凄惨地叫了声:“我的命好苦啊!”

这一夜,亭芝安慰了她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也没有去学校教书,第三天见妻子总算平静了,他才回到学校去。但他没想到,就为了那件事,妻子的心头从此落下了终生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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