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墨白收手及时,阿牛伤得并不重,吃了他自己抓的中药,身体很快也就没事了。
墨白和阿牛蹲在后院给店里的猫猫狗狗洗澡,洗了一半,他直起腰问道:“喂,笨牛,咱们最近怎么这么倒霉?屋子里的中药味就没散过!”
“……巧合吧?”阿牛认真地分析:有老板坐镇,按理不会有脏东西敢来捣乱,就算有,也肯定会察觉到的。
“都是你乱捡麻烦回家!”墨白不高兴了,把毛刷往盆子里一扔,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阿牛不敢反驳,只是低着头给手里的小猫轻轻擦洗。苏盐的事的确是因为他管了小之的闲事造成的,可是他一点都不后悔,哪能见死不救呢?
他本是一户农家的耕牛,每天兢兢业业地犁地、拉货,有一天。他突然就生病了,先是吃不下草,再后面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看见主人盯着他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身体摇头时的可惜表情,他心想:我再也做不了活了,主人会杀了我吃肉吧?却也不挣扎,他不想逃走,也不怨恨主人,做不动活就被杀掉,他知道,这就是牛的命运。
结果主人怕他有病,没敢吃他的肉,只是把他赶进了村后面的山林里,让他自生自灭。他躺在地上,病得爬不起来,周围的蚊蝇已经把他当做死尸,肆无忌惮地停在他身上,吸他的血、吃他的肉,他却连甩起尾巴,赶开它们的力气也没有。
他以为他会就这样死掉,却遇到了一个化缘和尚。那和尚慈眉善目,年纪不大却已洞彻世事,眼神清澈透明。他替他拂开了蚊虫,又给他喂了草药。
和尚对他说:“你上一世欠了那农户的恩情,所以这辈子你需变作耕牛去还他。这恩情只需你还三年,所以三年到了你就做不得活了。”
阿牛疑惑地想:那他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那和尚竟然能读懂他的想法,笑道:“他若是杀了你,就成了他欠你一条命,下一世就该他还你了。”
阿牛奇道:那我这病得的很巧妙呢。
和尚笑得深远:“缘法玄妙,说不得。”
为着这句“缘法玄妙”,阿牛对任何生灵都是存着敬畏之心的,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和尚说他和他的缘分就在这一把救命的草药,还过了就要分道扬镳。又劝他道:“众生皆受轮回之苦,还是早日跳脱的好。”
如何脱离轮回?阿牛一点也不明白,他甚至不知道轮回究竟哪里苦了。
几百年来他一直在山里清心寡欲地修行,修啊修,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迷茫了,看着奔腾不息的山间溪水,看着苍翠不变的山林,他心中困惑:修行是为了什么呢?所谓脱离轮回就是长生么?如果长生就只是过这样重复着的平淡生活,那有什么意思呢?
他决定出去瞧瞧,去看看其他妖怪怎么生活的。
山下的世界已经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摸样。低矮的平房已经变成了拔地而起的高楼,拉车的不再是牛,人们穿的衣服也不再是富有韵味的长袍,他们肆意地袒露四肢,毫无羞怯之意。他曾经的主人也早就没了踪影,甚至完全找不到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这一刻阿牛才真正体会到“沧海桑田”四个字所蕴含的沉重力量。
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有点害怕。他变化成人形,跟在行色匆匆的人类身后,他们走他就跟着走,他们坐上奇怪的铁匣子他就跟在后面跑。
他辗转来到一个更加喧闹的世界,到了夜晚,天空红彤彤的、红透了半壁天,像吃了血的巨兽的嘴,街道两旁是红红绿绿的招牌,“hotel”、“ktv”还有很多,他一个也不认识。高楼巍峨,人影幢幢,他这只活了几百年的妖居然会觉得孤独无助。
他蹲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就像巨大湖泊里一片小小的浮萍,随着水流漂到了这里,搁浅了,他找不到要走的路了。
“喂,”一个表情跟吃了屎一般的男人对他说:“跟我来。”
阿牛茫茫然地跟着那男人进了一幢高楼,那楼里地板磨得跟镜子似的,阿牛想:皇帝家也就这待遇吧。
接着那男人又带着阿牛进了一个奇怪的铁箱子。
阿牛看那男人伸指在铁箱子门口的一排发光按钮里按了一个,接着身体就开始轻飘飘地上升,阿牛大奇:现在妖怪可以随便施法么?
轻飘飘地升了一会儿,阿牛感觉一阵恶心,接着铁箱子的门开了,他想:惨了,这妖怪怕是把我骗回窝,这会儿施法准备吃了我吧?吓得紧紧贴着箱壁,不敢跨出一步。
那臭脸男人不耐烦地一哼,伸手过来提起阿牛的衣领就往外走。
被一个比自己瘦弱的男人提着,阿牛觉得脸上不好看,忙道:“我……我自己来。”死也是要有尊严的。
那男人把手松了,继续走在前面带路,最后领着阿牛进了个小房间,率先坐在大得跟张床似的桌子后面,指着桌子前面的椅子让阿牛坐。
阿牛战战兢兢地把屁股沾着椅子边坐下,两手放在膝上,局促不安地来回搓动。这妖怪是在想怎么吃我么?
“你是只什么妖?”男人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开口问道。
妖怪有一定修为之后,真身就很难一眼看出来了。要不妖怪间互相看到的都是原形,还有什么变化的必要呢?
“水牛……”阿牛心里嘀咕:难道他还有忌口么?但愿他不吃水牛……水牛皮厚肉厚的,他一定不爱吃。
“来人类世界多久了?”
“一天……”这也有讲究?是看我够不够新鲜么?
“准备去哪?”
“没想过……”阿牛觉得奇怪了,吃之前还要调查身家么?
男人刷刷拿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折好后塞进信封,在信封上刷刷写了几行,又捏了个咒把信封住,递给阿牛:“拿着信,按信封上的地址去找一个叫胡墨白的狐妖。”
“啊?”不是他要吃自己啊?
“……”那男人看阿牛一脸迷茫,皱着眉领着阿牛下了楼,又开着一个小铁匣子送了阿牛去一个叫长途客运站的地方,买了票合着几张银票递给阿牛,把他带到一个长铁匣子跟前,让他进去找座位坐下。
阿牛在铁匣子里稀里糊涂地坐着,心想:不行,得赶紧逃啊。阿牛不会遁身法,只好等铁匣子停了之后,跟着人群往下走。
刚走出车站,就过来一个长着狐狸眼的男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抱怨:“你面子倒挺大的,还要本大爷亲自来接!”
阿牛一哆嗦:惨了,逃不掉了……
那狐狸眼男人又围着阿牛转了一圈:“也算是个大妖怪了,居然连妖气都不会藏,真好奇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阿牛屏住呼吸,僵着身子任他检查。心想:吾命休矣!
谁知道那狐狸眼只是带着他又转了几次铁匣子——不对,狐狸眼说了是公交车,又走了一截子路,最后就来到了这家宠物店。
再之后,阿牛就留在墨白的店里莫名其妙地当起了打工仔。
阿牛听着墨白唧唧歪歪的抱怨声,想着他来这里几个月里所经历的事比山中几百年经历的还多,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充满美丽色彩,他感叹:这样才叫活着。
“缘法玄妙”,那和尚说的话果然不错。阿牛感觉自己悟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自得其乐的“嘿嘿”笑了起来。
“啪”,阿牛的脑门上多了个泡沫手印。
“笨牛,本大爷说的话你都听着了么?”
“嗯……”阿牛不太会说谎,又不敢说没听,含含糊糊地应道。
“每天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多,你一头笨牛救也救不过来。”墨白说得兴起,猫也不帮忙洗了,站起来在院子里踱起方步:“你救了这个不救那个,对那个没被救的岂不是很不公平?”
走到院子尽头又踱回来:“所以说,为了公平起见,你就应该谁也不救!”
“……”阿牛觉着墨白的话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仔细一咂摸又好像没什么道理,可要说出哪里没道理却又说不出来。阿牛好像已经看到自己脑袋里脑子打结的样子了。
“算了,这么高深的道理谅你也想不通。”墨白看见阿牛已经两眼发直,明显被绕晕了,赶紧总结陈词道:“总之,就是不许再乱捡麻烦回家了。”然后趁着笨牛没有反应过来,踱着方步进了休息间:洗了那么多猫儿狗儿,本大爷的腰都快断了,还是回去好好躺着吧。
那厢阿牛张着嘴、瞪着眼跟尊泥塑的人偶一般——他还是没理清墨白的“不救”理论。
盆子里的猫儿等得不耐烦了,喵呜一声,跳出澡盆,立在阿牛面前,“刷拉刷拉”一阵抖,抖了阿牛一脸洗澡水之后,才翘着尾巴、踮着猫步,施施然走掉了。
“老板,你说得不对……”阿牛抹干脸上的水珠,他终于想清楚墨白的理论漏洞了。
可惜,墨白已经变回狐狸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阿牛只好独自把店里剩下的猫儿狗儿洗了一遍,又把堆积好久的脏衣服洗干净,接着做好了午饭,才敢去把狐狸叫醒:“老板,你说得不对……”
“什么对不对?”狐狸睡眼惺忪,撅着屁股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遇见别人有麻烦,怎么能不救呢?我没遇见的自有遇见的去救,别人没遇见我遇见的自然我去救。这样才是正确的道理。”
“……”这下狐狸被绕晕了,可他诡辩能力一流,睁着狐狸眼道:“那我和索菲亚掉河里,只有你看见了,你救谁?”
“我……我两个都救啊。”
“只来得及救一个呢?”
“我……”阿牛犯了难,任何生命都是不该被抛弃的,若是两个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他自是先救离得近的或者随机救起一个,可是现在两个都是他最重要的妖,加了这条衡量的条件,他就无法冷静判断了:“我先救索菲亚,再来救你……要是救不了你,我就和你一起死罢,总之不会辜负你们……”
狐狸心想:算你是个有良心的,不枉我收留你这么久。可他现在是要说服阿牛不再多管闲事,于是继续刁难道:“若我们两个都死了,留下什么都不会的索菲亚,她不也得饿死么?”
“……总是会有好心人的。”
“哼,你以为这世上都是像我这般善良的么?”狐狸看这笨牛如此顽固,也不再和他多说:“反正不许胡乱管闲事!”说罢,摇摇尾巴,变化人形自顾自地吃饭去了。
“……”阿牛心想:你若是不管,我就去管,等我解决不了了,料想你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这阿牛已经吃透了墨白的脾性,完全不把墨白的威胁当回事了。
吃过午饭,狐狸想了想,觉得索菲亚的事有点复杂,掏出手机“啪啪啪”按了个号码,接通了:“死狗,问你件事……”
“……”
墨白挂掉电话,摸着下巴认真思考:这么说来,索菲亚丹盘里的那个黑疙瘩是凤凰石了?
大概是索菲亚当时偷走了凤凰石,被家族的人发现之后就给吞肚子里了,最后被炸的魂飞魄散了,那凤凰石还赖在她身上。
“……”墨白是个护短的主,他才不管这件事谁对谁错呢,既然凤凰石在索菲亚肚子里,那就是索菲亚的。等索菲亚完全吸收了凤凰石的妖力,她就是一个厉害的大妖怪了,这倒是捡了个大便宜。墨白搓着下巴笑得猥琐。
阿牛见了他那恶心的笑容,赶忙绕着他走。
等到索菲亚放学回来,墨白对索菲亚招招手,让她到他面前来。
索菲亚最听他的话,乖乖巧巧地去了。
墨白咸猪手一伸,掀开索菲亚衣服下摆露出红色的封印。
阿牛一看吓了一跳:好一个怪叔叔!他来人类世界,虽然不怎么出门,但是浸淫多部家庭伦理剧,自然之道墨白此时的行为是不妥当的,赶忙跑过去阻止:“老板,索菲亚是个女孩!”
墨白完全不在意:“咱们三个都是妖怪,哪来这种穷讲究?好的不学尽学些没用的东西!”赶苍蝇一般把阿牛赶走。
他仔细检查索菲亚丹盘里的情况,非常满意:不错,已经结成了自己的内丹,虽然只有鼻屎大小,但也是普通妖怪要修几年的效果了。
他让索菲亚在身边坐下,问道:“最近丹盘有什么感觉么?”
“暖洋洋的。”
“这是你的内丹在发挥作用呢。”墨白摸摸索菲亚的头:“记住,不可以在其他任何地方给任何人看你肚脐上的封印。”
“嗯,我记住了。”索菲亚认真点点头,她模模糊糊知道墨白哥哥说的是极其重要的事。
“过两天,等你身体彻底好了,墨白哥哥再教你呼吸吐纳的方法。”看到索菲亚乖巧可人的样子,墨白露出微微的笑容。
墨白正经起来的样子颇有其师的风骨,一派谪仙的浩然清气。
索菲亚心里很是自豪:果然是我的墨白哥哥,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