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在第二节课下课后,小之从抽屉里拖出一叠书本摆在课桌上,伸长手脚准备好好的补眠。
作为悲催的走读生,小之每天六点就得起床,总是会觉得睡不够,课间这二十分钟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小之刚闭上眼睛,就感觉有人坐到了自己身边,还当是自己的同桌并没有多加理会。
可来人却主动开口了:“你就是小之?”
声音清彻,像是刚才藤上摘下来的新鲜黄瓜,嘎嘣脆,却是从来没有听过的。
小之无语:“小之?叫这么亲热,我和你熟吗?”不情愿地坐正身体,勉强睁开眼睛。
眼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健康的小麦肤色,脑后绑着服帖的马尾辫,按照校规穿着死板的校服,居然还挺好看!
这些评价小之当然不会说出口,他只是像这个年纪的其他的男孩一样故作不耐烦地问道:“我是,你是……”
听到这样的语气拖延,一般人都会顺势就回答了“我是谁谁谁”这样的话。可这个女孩却不接话,只是笑着盯着小之,棕色的眼睛像一池潭水一样清澈地反射出小之的身影,也像潭水一样看不到底。
小之只好在气断之前把话说完:“……谁?”
女孩这才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自我介绍:“我是苏盐。”
小之继续腹诽:“苏颜?名字还挺文艺的,当自己是言情小说女主角么?我就应该认识了么?”
对刚才女孩故意让自己下不了台的行为不满,加上打扰了自己补眠,小之语气真的开始不耐烦:“找我有事吗?”
女孩笑容不变:“我是苏米的妹妹。”
“苏米”这个名字驱走了小之的睡意,苏米是小之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认识苏米的时候,小之还在县里上小学。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小之放学早早地跑回家做完了作业,急吼吼地扒完饭,就和老爸打了报告溜出了家门。
因为他和同学约好了去学校后面的东山公园的小河沟里捉螃蟹。
同学发现了在东山公园后山发现了个一米多高的狗洞,可以逃票溜进公园去。
其实和道德没什么关系,在孩子的眼中偷摘果园的果子、溜进收钱的公园这种事和豪侠、特工盗取举世珍宝没什么两样,是英雄的表现。
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无恶意行为会给其他人造成不好的后果。小之也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开心地想去探险,顺带捉点螃蟹第二天去吓一吓大嗓门的同桌女生。
东山公园说是公园其实也没有什么游乐设施,只是几个明清的亭子、阁楼之类的建筑,有两汪湖泊,绿化倒是很好,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草地,还四处散着奇形怪状的石头,是捉迷藏、抓蚱蜢的好地方。
公园最里面有个山坡,往上走是绿化林。那狗洞就在绿化林斜后面,从绿化林穿出来,下了山坡就可以看到绕着山坡向下的小河沟了。
小伙伴们欢呼一声,一齐往小河沟冲。好巧不巧,小之感觉一阵尿意,只好在大家向前冲的时候往后面的树林子跑。
大家都知道小之去干什么了,都大声笑话小之。
同行的还有一个从小一起玩的假小子,笑得尤其大声。
小之红着脸直往树林子深处钻,害怕那假小子会跟着来看他尿尿。
好在直到解决完紧急问题那假小子也没有跟来,小之松了口气,整理好裤子,提脚往林子外走。
“窸窣……”小之刚抬起一只脚就听到树叶摩擦的声音,心想:“怎么回事?我脚还没落下去呢?不是我发出的声音吧?”
“窸窣……”声音又出现了,是从林子更里面传来的,小之心理活动挺复杂的:“是什么东西?蛇?不对,蛇爬的声音应该是“窸窣窸窣”……狗熊?不,狗熊的话应该是“窸窸窣窣”……难道是小兔子?……小兔子好可爱啊,毛茸茸的……要是捉到了就偷偷带回家养起来……之前那只大白兔怎么死的来着……好像是吃了没洗的青菜叶……妈妈说的没错水果上面有农药,吃之前得洗手……”
由此可见,小之注意力涣散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长大了还越发严重。
“窸窣……”又是一声,小之抵不过小兔子毛茸茸的诱惑,从地上捡起一截长树枝,握在手上,勉强为自己壮胆,轻手轻脚地拨开挡在前面的长草,朝声音响起的方向悄悄前进。
那边的“兔子”好像察觉到有人靠近,不再发出动静。
小之深吸一口气,将树枝捏得更紧,继续向前走。
“窸窣……”这下小之总算找到声音来源了,前面老树后面露出一角脏兮兮的深色布片,那布片还在往树后面拖移,摩擦着树叶发出细碎的声音。
那时候小之还小到天真地不知道害怕,只是一心想着:“难道是只穿着衣服的小狗?那就更好了……不知道妈妈准不准养……”
小之屏住呼吸轻轻靠近,生怕惊走了就快到手的小宠物。转过老树一看,立马泄了气,不是小兔子也不是小狗,是个女孩。
那女孩和小之差不多年纪,穿着黑色的T恤和军绿色的迷彩裤,还挺酷的!头发本来是扎着的,不过很多头发都披散下来遮住了脸,露出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都是灰印子,脏得几乎看不见本来的皮肤,右手握着把匕首。
小之以前在叔叔家见过一把从西藏带回来没开刃的匕首,女孩手上这把明显开过刃了,明晃晃的刃口让小之心里有点害怕——万一割着自己怎么办?
女孩蹲踞在大树之后,两只黑得发亮的眼睛从头发的缝隙间死死盯着小之,如同一只被侵犯的野兽一般警惕异常。
在小之的印象中女孩全都是喜欢穿裙子的爱哭鬼,唔,那“假小子”除外,突然见到一个这样特别的女孩,小之简直好奇死了。
那女孩维持着警戒的动作,紧紧盯着小之,那眼神让小之想起看院门的王爷爷家的小黑,小黑每次看到陌生人都会支起耳朵警觉的盯着来人,那表情和这个女孩现在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想到这个,小之裂开嘴自顾自的笑了。
看见小之笑,那女孩好像有点疑惑,保持警戒的姿势将重心向后挪移了一截。小之看见她的动作忙对她说:“那个……你别害怕……你迷路了么?”这里是林子的前半部分,不算太深,按说迷路是不太可能的,可小之想不到更好地搭讪理由了。
女孩好像看出小之对自己没有威胁,不再理会小之。放下手中的匕首,掀开右手小臂上裹着的破布,露出一条巴掌长的伤口,把小臂举到唇边,伸出舌头开始清理伤口。
小之看到那么长的伤口吓坏了,他从小就是个软心肠的孩子,看不得别人流血,诺诺道:“你流了好多血,要紧么?”
女孩依旧不理小之,清理完右手的伤口后又掀开左膝盖上裹的布片,下面是一块很大的擦伤,皮全没了,翻卷着血红的肉,几乎能看到白色的骨头,她依旧是用舌头为自己处理伤口。
小之见她一身是伤,不好意思扔下她不管,只好继续守在旁边讪讪道:“我送你去医院吧……”
等到女孩把身体上的伤处理了个遍,小之依然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他简直要对这奇怪的女孩肃然起敬了,一身乱七八糟的伤,居然一点泪珠都没掉!
小之想起自己因为感冒而在屁股上挨了一针,哭得地动山摇的样子有点脸红,好在这个时候天也暗下去了,也不怕女孩看到。
那女孩裹好身上的伤口,也不起身,就地盘腿坐下,好奇地打量小之。
小之看她手上也没匕首了,小心翼翼地把脸凑近女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依旧不回话,只是拿眼睛好奇地观察小之。
“陈道之,”河沟边的伙伴玩了一会儿才想起还缺一个人,都玩得正高兴不想离开小河沟,就站在河沟岸上扯着嗓子喊:“快过来啊!”
“你拉屎忘带纸了么?”“假小子”也扯着嗓门滑稽地喊道,她老和男孩子玩在一起,说起话来也是豪放派的。
“才不是呢!”她在外面喊得欢,小之在里面羞得不行了,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旁边还坐着个女孩子呢……
“哧——”女孩瓷娃娃一样冷冰冰的脸终于有了点变化,乌黑的眼里藏着浅浅的笑意。
虽然变化原因小之不是很满意,但总算看到女孩的表情了。
“抓螃蟹,去不?”他趁机邀请道。
小之本来是不太喜欢和女孩子玩的,但是这个女孩身上有小之崇拜的东西——冷静、坚强……还有很多词,小之不太会形容,他从心底想和这个女孩做朋友。
小之做好了死缠烂打的准备,结果女孩却是站起身,和小之擦身而过。
小之一下子泄了气,挫败地一屁股坐在终年堆积的厚厚树叶上。
“走吧。”那女孩回头看到小之垮着肩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冷冰冰地开口道。
明白女孩是答应了,小之咧着个嘴走在前面带路,他急着向小伙伴炫耀这个超酷的女孩,这是他的新朋友!
女孩因为身上的伤口碰不得水,只是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看着大家玩。
不知道是不是被捉出经验了,这河沟里的螃蟹精得狠,小之他们刚一掀开石头,它们就举着两钳子,“嗖”地横着窜进另一个石头缝子里。
小之好不容易翻到一个没地躲的螃蟹,久久捉不到螃蟹,他心里憋着气,赶忙拿手去捉,谁知那螃蟹一钳子夹在了他的食指上。
“啊!”痛的小之眼泪在眼眶里翻滚,想到刚才女孩那么大的伤口都没哭,又拼命忍了下去。
大家听到小之的惊呼都围了过来。
“快把手放水里,它遇到水就会跑了。”
“不能放,好不容易抓到的呢。”
“拿石头把螃蟹砸死吧。”
伙伴们七嘴八舌地出着馊主意,那螃蟹却是也不肯松开小之,小之疼得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那女孩见此情况,二指一伸,拇指和食指抠住螃蟹壳下的缝隙,微微一用力,螃蟹就松开了钳子,女孩反转手腕将螃蟹翻了个肚皮朝天。
大家看小之手指只是红肿并没流血,便又散开四处找螃蟹的踪迹。
小之手指疼不敢再去沾水,又想要螃蟹,蹲在河岸上眼巴巴看着其他伙伴在河里玩。
女孩看他样子实在可怜,把手里的螃蟹递给他。那螃蟹估计是被教育怕了,只是挥舞着钳子,不再夹小之了。
小之学着女孩的姿势,拇指和食指扣住螃蟹的壳,拿了草茎逗着玩。
女孩也蹲在小之旁边,津津有味地看小之逗螃蟹玩。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周的路灯由远至近地一一点燃,那些白日里油漆斑驳的楼阁在黄色的灯光下倒显得别有一番滋味了。
大家看公园里散步的人渐渐少了,也都收拾好战利品跟着人群往公园正门走。
小之也捏着螃蟹跟着走,女孩偷偷拉住小之问道:“你还来这儿玩不?”
小之想了想:“我们一般在球场坝玩。你也来嘛。”
女孩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小之。
小之心想:“这应该是同意了吧?”又想估计女孩没去过,这是让他带路呢。于是决定带女孩去熟悉一下场地。
小之家住的是妈妈单位分的房子,大院对门就是职工学校,学校中间是个篮球场,每天傍晚都有一群老太老头在这里跳坝坝舞,这就是小之所谓的球场坝了。
小之把球场坝指给女孩看,又给她指:“我家就住对面大院里。”
女孩点点头。
小之踟蹰了一下,道:“天暗了,我要回家了,明天再一起玩吧。”
女孩还是点点头。
小之倒退着进了大院门,女孩还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小之看着女孩孤零零的身影,心里生出一种怜惜的心情,可这是个人不是路边捡来的小猫小狗,是不能带回家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狠心转身往家里跑。
跑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都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又跑回去问道:“我叫陈道之,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孩看他傻乎乎的样子,眼睛像豆角一般弯着,微微笑起来:“苏米。”
女孩这会儿脸已经就着河水洗干净了,院子门口黄黄的路灯光照在脸上显得很白净,脸颊上还有两团淡淡的红晕,小之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了。
看见小之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女孩把好不容易露出的笑脸藏了回去,脸上又是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了。
小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人家看太没礼貌了,连忙道了再见头也不回地往家里奔。
就这样,小之和苏米渐渐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却是很少聊到彼此的家庭。
现在冒出个自称是苏米妹妹的女孩,小之很是疑惑。
小之心想:“苏米那样冷冰冰的女孩怎么会有个这么爱笑的妹妹呢?假的吧?”
那女孩很会察言观色,看小之一脸不信的样子,解释道:“你看我们名字就知道是真的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苏米排第二,我排第四,哪里有假?”
小之差点笑喷:谁家大人啊,给孩子起名字这么不负责任的。
苏盐也不恼小之的嘲笑,继续说道:“苏米死了,你知道么?”
“骗谁呢?”小之一点也不信,继续笑着:“前几个月我还和她一起玩呢。”
“她就不能这几个月死么?”苏盐依旧笑眯眯的,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出了多残忍的话。
这下小之笑不出来了:苏米死了?这是怎么回事?不会的,不可能,怎么可能?绝对不会的,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女孩在骗自己。
苏盐不管小之脸色难看,继续说道:“前段时间,县上的烟花厂爆炸了,你不知道么?”
小之没有说话,他还没有办法消化苏米去世的消息,没有精力吐槽:难道我应该什么都知道么?
苏盐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苏米刚好就在放烟花的仓库里,炸得连渣都不剩呢。”
“够了!”小之站起来,他需要出去喘口气,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他接受不了那个在路灯下对他微笑的、孤零零站在原地看他离开的苏米已经再也见不到的事实。
苏盐看他情绪激动,没有再继续形容苏米的惨状,微微笑道:“我是新来的插班生,做个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