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霜雪重,北地的冬日总是来得那么早,明明还只是十月底,风中却带着十足的寒意。
一场大火之后的北冥皇宫,经过当权者的励精图治,宫殿开始重修,原本烧毁的宫殿和毁掉的地方,被彻底清除,在原来的基础上重新修建新的宫殿。
宫人们在忙碌。
皇后早起出宫按例视察进度,金色裙裾缓缓漫过当初的立政殿。
她站在新殿面前,神情哀伤。那个绝世女子以一场火烧掉了这个国家的政治中心,也带走了这个朝代。
王朝覆灭,也只在一刹那之间。
她记得她笑着走向火焰,金色后服被火燃烧殆尽,她就站在大殿之上,去追随那个她深爱的人。
皇后微微叹气,走向永安殿。
皇帝在殿外的花园里,静静地坐着,面前摆放着一副棋盘,执子沉思。
“陛下。”皇后盈盈拜下。
皇帝被惊动,抬起头来,看到来人,神色无波。“过来,陪我下完这盘棋。”
皇后依言走过去,坐下,看了看棋盘,执子为弈。
风轻柔的吹着,吹起他的长发,他的衣摆,却吹不散他皱紧的眉头。
“陛下,你输了。”皇后下完最后一个子,说道。
皇帝淡淡一笑,“对啊,我输了。”他放下棋子,取茶饮下。
皇后看着他,“陛下,天凉了,不要喝冷茶,对身体不好。”
皇帝缓缓摇头,“没事的,我只是想喝。有她的消息吗?”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袖子里拿出情报,递给他,“陛下……你思虑过重,对身体不好。”
皇帝接过,看完之后微微笑了起来,“那两个孩子,应该很漂亮吧,有他们陪着她,我就放心了。咳咳,咳咳。”他猝不及防咳嗽起来,皇后连忙将帕子递过去,拿开之时分明有血迹。
皇后脸色大变,“陛下!”
皇帝按捺住她,“没事的,我都习惯了。”
皇后脸色苍白,“这不是小事,这样下去怎么行,换了那么多御医都没用,我得去找更多的御医来。”
“宁玉,不用了。”上官靖赋拉住欲离开的皇后,“我的身体我知道,找再多的御医也没用,也只是让我多活几天罢了,我现在的日子都是借来的,能活一天是一天,不奢求更多了。”
“陛下!”宁玉皱眉。
上官靖赋摇头,“罢了。”他换了个坐姿,看着永安殿。
“你知道吗,当初她进宫之后,也是住在永安殿,是这座宫殿的第三个主人,我那时就在想,怎么会这么巧呢,我的命运从这座宫殿开始,也在这里结束。”上官靖赋说道,神情怀念。
“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了,我有名字,上官靖赋,我还是不喜欢当皇帝,太累了。”上官靖赋摇头。
宁玉纠结了一会,然后释然,“在我心里,你是我的主人,我的陛下,就够了。”
雪花开始飘扬,北冥今年的第一场雪开始下起来。
上官靖赋浅笑,“我还记得,第一次遇到她时,也是这样的冬日。”
宁玉安静的听着,她知道,现在不是要她回答,而是倾听。
上官靖赋伸出手,接到一片雪花,雪花很快便融化在他手心,变成冰凉的水,然后被体温蒸发,什么都不剩。
一如命运。
“我原本是要去找人,在路过神武大街时,看到街角缩着一个孩子,我原本没有留意,因为赶时间,但是在我的车驾路过之时,那个孩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求生的欲望。”上官靖赋说道。
他因为她的一个眼神,而被震惊,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强烈的求生欲,干净的没有任何杂质,他叫停了车夫,走下车,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忘了。”
“家住何方?”
“……不知道。”
“愿意和我走吗?”
她抬起头,看着他。他清晰的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然后听到她说。
“好。”
他将她带回去,赐予她姓名,武功,地位,还有一个家。
然后在她十五岁时,残忍的推向宫帏。
只为了他的计划。
多年以来,他以为自己的一生都是为了复仇而活,直到遇见她,他知道了生命还有其他的意义,比如照顾一个人,比如关心一个人,比如……爱上一个人。
时隔经年,她在千里之遥的国家,身边儿女作伴,家庭美满和谐,余生平安喜乐,他终于敢承认,他爱她。
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她帮他完成计划之时,也许是她眷恋的叫他兄长之时,也许是她用尽一切只为了帮他之时,也许是她终于离开他走向他人的时候,甚至,也许是在初见之时,那句“好。”便花光了他余生所有的运气。
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自我欺骗,自我催眠,将这个念头一压再压,直到她在他人怀抱绽放,他才惊觉,自己错过了多少。
红尘漫长而相思一刹,没有抓住那一刹那,便失去了所有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他站在彼岸,画地为牢。
终于失去了她。
他看着雪花一片片的落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宁玉,在我死后,将书房抽屉里的那封信交给伊舞。我……见不到她了……”
他缓缓闭上眼,眼前浮现一幕幕过往,都是她的样子,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喜,她的怒。
她练武的样子,她跳舞的样子,她作画的样子,她奔向他的样子,她转身离去的样子。
伊舞,为了遇见你,我耗尽了一生。
宁玉跪下,泪如雨下。
陛下,你这一生给了她,我一生给了你。
你是痴人,我又何尝不是呢。
她是你的一生一遇,而你是我的一生一遇。
因为遇见了你,其他人都不再重要。
北冥皇帝宾天,举国齐哀。
消息很快便传遍整个大陆,燕翌皇后在收到消息之时,哭晕过去。
宁玉为他举办了足以载入史册的隆重葬礼。
上官伊舞在悲恸之中奔赴北冥,为了赶上他的出殡,一赶再赶。
当上官伊舞站在他的棺椁面前时,已经面无血色。
她看着棺椁中他平静的容颜,就像单纯睡着了一样,泪决堤。
“靖赋,你起来啊,你起来,这不是真的,你只是吓我的,是吧,你快点起来啊,起来,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靖赋,靖赋……”她哭倒在他灵前。
长孙无陵抱着她,尽力给她安慰。“逝者已矣,伊舞,看开些吧。”
上官伊舞摇头,“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骗我的,是不是?无陵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宁玉走过来,站在她面前,神色哀戚,“我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慢慢没有了呼吸,我亲眼看到他离开我,这是真的,是真的。”
“怎么会这么突然?之前不是还好好地,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突然……”上官伊舞呢喃。
“人的生死自有定数,你过来,我有东西交给你。”宁玉说道。
上官伊舞挣脱长孙无陵的怀抱,“我去去就回。”
“好。”
宁玉带着她前往书房,里面放着上官靖赋生前的东西。
她从抽屉里找出他之前叫她给上官伊舞的东西。
除了之前已经送过去燕翌的那封信,抽屉里还有另外一件东西。
琉璃珠。
上官伊舞接过,怔怔的,“这个,是给我的?”
“对,他之前还给过你另外一串,你还记得吗?”宁玉问道。
上官伊舞回想起之前他是给过她一串手串,因为是小东西,她也没有在意,只是随身带着,这么一提醒,她褪下手串,拿着,“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宁玉接过,神情哀伤,“这是他娶妻的信物。”
上官伊舞手一抖,“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他对自己未来妻子的信物。皇室之物。”
上官伊舞震惊,“怎么会……”
宁玉看着他,“还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对不起。”上官伊舞低着头。
“你没有必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是命运在作弄我们而已。”宁玉摇头。
上官伊舞将手串递给她,宁玉拒绝,“他给你了便是你的,现在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离开了,我也迟早会离开,之前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看了。”上官伊舞点头。
“北冥的相关事务我打理好就会转交燕翌,现在,它是你的了。”宁玉将手中的玉玺递给她。
“不,我不能要。”
“这是他的遗愿,你要违背他吗?”宁玉问道。
“我……”上官伊舞无法反驳。
“拿着吧,这江山本非他愿,这都是命。”宁玉离开。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了她一身。
雪如白梅,飘飘洒洒,风吹起她的发,雪花融化在三千青丝。
时北冥瑞帝三年,瑞帝崩殂,传旨向燕翌称臣,北冥划入燕翌版图,天下四国,余三,沧澜大陆一半国土,尽归长孙无陵。
世传瑞帝驾崩时,曾入梦于燕翌皇后。
斯人长身如玉,于时光尽头回首,笑容明丽,温柔缱眷。
伊舞,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