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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5婚姻:第二次妥协

从医学到文学,由于迅速填补了理想事业的真空,所以离开仙台未曾给周树人带来更多的精神上的创伤。

回到东京以后,他的情绪已经变得相当饱满。在汤岛的“伏见馆”公寓找了一个房间住下,便马上投入了庞大的文学计划的开发工作。房间只有四席半大小,点的油灯,气闷而阴暗。可新来的主人似乎并不介意,那具干燥的灵魂,也许早已习惯于贫乏的物质环境了。学校是不进的,没有哪一所学校可以安顿酷爱自由的文学;而且,他再也不愿意有任何的规则来束缚自己。为了继续取得官费,他把学籍挂在东京独逸语学会所设立的德语学校里,无论白天晚上,都一例独自沉湎于文学世界当中。那时候,他同顾琅合著的《中国矿产志》刚刚出版,虽然是科学著作,而文字的墨香毕竟新鲜得诱人。正是一个试翼奋飞的时刻,突然,他又一次陷落到人生的大网里了。

6月。他接连收到母亲的来信,说是病重,催促他立即返国。什么病呢?一个字也没说。他把信揉了又扯开,扯开又揉了,生气,烦躁,夹杂着隐隐的不安。接着是失眠。不到一个月,家里又打来了电报。他不得不动身回国了。

——挂红结彩!

一进家门,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发际,沉重得有如一击,不禁立刻感觉到一阵晕眩……果然……不可能……果然……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自己,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女人……

从仙台返回不久,有一次,周树人同许寿裳一起去逛公园,途中碰到一个日本妇女,手里抱着一个小孩,背上背着一个小孩,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孩,拖泥带水地走着。周树人马上跑过去,替那妇女把手中的小孩抱了过来。也许被哪一位同乡的留学生看见了,事情便演变成了这样一种流言:周树人同日本女人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他常常携带儿子在东京街头散步呢。

消息很快传到新台门,鲁瑞非常惊骇。她不能不考虑:儿子已经是订了婚的人,人家老大姑娘也等得苦了,况且这门婚事是本家亲戚介绍来的,怎么好负心呢?于是只得称病,一边准备笼头,一边等儿子归来。

新娘姓朱名安,母家长辈常常称她“安姑”或是“安姑娘”。她出生在绍兴城内丁家弄里,是周树人的叔祖母蓝太太的一位内侄孙女。朱宅当时有两幢三进屋宇,除了书房以外,还有池子和花园,有的房舍还是用三道石销墙筑成的,这在当时的绍兴城里也算得上是殷富之家了。

最先提起这门亲事的,是蓝太太的大儿媳谦少奶奶。她善于言辞,又能干,在新台门里颇有点《红楼梦》里的“凤辣子”之风;只是治家没有什么方法,得经常借债度日,因此对不幸的鲁瑞相当同情。周树人的四弟死后,为了慰藉鲁瑞,谦少奶奶不时地隔墙呼话,问长问短,或者帮忙做些杂事。时间稍长,远房妯娌之间也便变得亲密起来,以致终于有了议亲的机会。

朱安并不漂亮,额头分明地凸出,狭长的脸上,长着一个略显肥硕的鼻子。短小身材,配一套宽大的衣服,加上一双被缠裹得很尖的小脚,看上去的确缺乏一种匀称协调的感觉。但是,即使漂亮又如何呢?一个陌生的女人。周树人是研究过灵魂和躯壳的。

一切都按照古老的婚仪进行。

结婚的当天,周树人默默地不说一句话,顺从地按照司仪的说话做去,没有半点反抗的表示。这是所有的长辈始料不及的。

他装着假辫,头戴红缨大帽,身穿着纱套的长袍,脚登高底靴子;朱安穿的红纱单衫,下着黑色绸裙,都是一副古装打扮。在新台门的神堂上,他们双双拜了堂,然后像木偶人一样被人扶着,簇拥着,踏着地上铺着象征传宗接代的袋皮上了楼。

一群看热闹的妇女悄悄议论开来:拜堂的时候,男的掉了靴子,女的掉了花鞋;这样的坏兆头,很难保他们将来能凑合着过日子……

楼上,陪人已经走了。树人仍旧一声不响,端坐在床沿,脸上异常阴郁。

灯灭了。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将要陪伴自己走尽一生的女人……幽暗中,他极力睁大眼睛;不知怎的,泪水竟沿着鬓角,不断地爬将下来……

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呢?谁叫你这般的优柔寡断?平时,总是诅咒中国人的忍耐与顺从,而你自己呢?分明知道婚姻问题远在你所要考虑的范围之外,上次探家时,当母亲提起这亲事,你为什么不加反对?母亲说:“那姑娘性情好,懂规矩,我见过的,相信我的眼力不会错。”这样,你便以为她真的喜欢吗?还是仅仅为了完成作为父母必得完成的大事情呢?她会不会为此感到满足?是呵,母亲太不幸了。母亲的眼睛永远是那么慈爱而忧郁。她可以为她的孩子们牺牲一切,而你,就不能为母亲做出必要的牺牲吗?为了掩盖内心的痛苦和不安的预感,你开始用新法子麻痹自己,把关于个人的考虑看得那么卑琐,而尽可能地回到那些似乎与己无关的漫无边际的理念世界里去。可是,人毕竟是具体的人。你不但属于民族和时代,而且属于自己,至少属于母亲,你能够逃避纯个人的现实问题的追逐吗?结果当假满来到东京,母亲的信也就同时追过来了,她要立刻把订婚的事情决定下来。那时候,你清楚地看到,事实已经逼近。作为最后的挣扎,你只好向女方提出两个条件:一、必须进学堂;二、必须放脚。后来呢?什么也没有实行。你也便不再过问了,不敢过问了,不愿过问了。其实,你是一个十分脆弱的人!自我麻痹,也未始没有一点效用,那时候你想:时间还远着呢,何必自寻烦扰?况且,处此动荡的时代,既然以身许国,就说不定哪一天把躯壳也扔掉,何须计较那些附加的偶然物呢?如果母亲真的愿意,你也就由她去吧……

时候到了。一点也没有准备。双人床成了现实。周树人不时地辗转反侧,仿佛要极力挣脱身边那线陌生而柔韧的呼吸的绞缠……

都是悲剧里的角色!也许早在订婚的那天开始,她就忠实地,把意识到的生命全部付与未来的男人了。可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男人自始至终都在抗拒她。呵,此刻她也该知道了吧?她一定也很痛苦的,不,无尽的守望将会比绝望更痛苦。你以为既是母亲的礼物,就可以照样把她还给母亲,可问题是,她也是人,她不仅仅属于母亲……难道你也要别人陪着你作一世的牺牲吗?那么,你又陪着哪个作牺牲呢?……他用手捂住脸,黑幽幽的,指缝和手掌一样的黑幽幽……

黑夜在窗外奔驰。心在窗内奔驰。百草园,三味书屋,南京,仙台,东京。无羁勒的生活是远了!……

……丘比特是何其荒唐呵!脱手一箭,就给人带来了一生长长的酷刑!可是,是谁布下了这场酷刑的?母亲?亲人?还是中国人说的命运?你至今也是一个参与者!不容得你否认!许久以来,你就一直站在此岸,浪潮滚滚,你不敢泅渡!在你的身上,淤积了太多的传统意识,既清醒又麻痹,既不满又顺从,既进取又停顿,你矛盾重重!你无法摆脱!要改造国民性,首先从你开始!……

从根本上改造国民性,那是何等重要又何等艰难的工作呵!他突然想到要返回东京了。家,无数次归梦萦回的家,已经不复是自己的归宿地。没有了退路,就让你一直向前走吧!走得更决绝一些!更勇猛一些!丧失了家庭幸福,而今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但可不要把正待开拓的事业一同葬送掉!……

走吧!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二弟作人。对了,必须把他带走!现在需要的只能是事业上的伴侣。他决定了。不必留恋,也不必悔恨,既然我已不属于自己,不属于她,也一样不完全地属于母亲……

头额那么沉重。楼顶好像有点微微发白。天要亮了。他突然害怕起白昼来,那裸露的光,将会再次向他证实为他所不愿意接触的一切。

下得楼来,鲁瑞和工人都惊异地发现他眼泡浮肿,脸色靛青。从那被泪湿的枕巾染过的脸色推断,他该是哭了整整一个夜晚。

母亲的心,跟着沉重起来了。

远在孩子学开矿的时候,就曾经提过一次亲。那是自家小兄弟的长女阿琴,人很聪慧,认字不少,能看深奥的医书。只是听阿长她们说成亲要“犯冲”的,便不再提起了。阿琴出嫁后不久染病死去,临终时,对服侍她的母亲说:“我有一桩心事,在我临死前非说出来不可。从前周家提过亲,不知为什么后来忽然不提了?只这一件事是我的终身恨事,我到死都忘不了。”听到这个消息,自己只觉得负罪一样难受。可是怎么会想到,这一回,竟也麻麻糊糊地给孩子添了这样的大烦恼呢?……

当天,周树人就把假辫给扯了,只留光头配一件大衫。按照老例,结婚的次日是要拜祠堂的,而他哪里也没去,只在已经修葺和未曾修葺过的屋子里来回走动,偶尔想一点祖父和父亲犹在时的往事。晚上独自睡进书房,任谁也无法劝转。

他是一匹野马,套上笼头,仍然向往于奔驰。待作人从南京回来,便相偕着一起往日本去了。

在家的时间只有四天。

返回东京,许寿裳非常惊讶,问:“豫才,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母亲娶媳妇。”

“哦,不是来信说病了吗?”

树人无语。

许寿裳听懂了那沉默中的一切。他望着面前的这位目光幽郁的神经质的朋友,不禁深深地怜悯起来。记得周树人平时赤足,老爱盯住自己的脚背,自语道:“我的脚背特别高,会不会是受着母亲小足的遗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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