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算命先生说得真准
夏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我穿着破旧的衣服慢吞吞地来到公园门口,树荫下几个老头坐在折叠椅上,有的半眯着眼,好像在打瞌睡;有的目光炯炯,瞪着每一个身边走过的路人,稍有人朝他们望一眼或者犹豫地止住脚步,他们就会神经兮兮地搭讪:“大妈,请你留步,最近你是不是觉得浑身不舒服?”
有些岁数大的妇女还真的停下了,回过头蹲在“大师”面前,很紧张地说:“大师你怎么知道啊。我是这几天有点心口烦闷,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你给我算算,我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灾病?”
于是,这些大师的生意就来了,他们左手捋着山羊胡,右手摊开掐着手指,用一双锋利的探究的眼睛,好像能把问卜者心里的秘密都看出来,然后就开始他们自以为是的算命阶段了……
现在有些算命师更像魔术师,在精心设计的假象中让你看到所谓的奇迹。
为了曝光这些所谓的奇迹,有些洁癖的我也只得把土里土气的衣服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然后蓬松头发,脸上涂些泥垢,鼓着勇气地来到公园门口。
我四下打量了一下这群命理大师,竟然发现其中有一个也是女的。谢天谢地,终于也有一个女大师了,不然我作为一名知性女性从“无冕之王”突然落魄变成街头算命师,在这一群男性占领的领域该有多显眼就有多显眼了。
旁边这位女大师的头发比我更乱,额头皱纹如波浪,长年累月未洗脸积下的油垢,在阳光下竟然有一点亮晶晶的感觉,衣服尺码比她身材大了许多,就像是大人的衣服突然罩在一个小孩身上,下摆卷曲,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平滑,全是皱皱得像波纹,似乎是故意揉乱的。
她看到我坐在她身边,面前也摆了个卦摊,好像有点不高兴,瞪了我一眼,卫生球般的眼睛,是她脸上唯一发白地方。最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你是刚来的吧,你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吗?”
我一惊,本来来这里算命,我就觉得自己很掉价了,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帮规”不成?
“我说的是,你要离我两尺远,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女人一口家乡话,我实在听不出她属于哪个城市,不过我弄懂了她的意思,是要我离她远一些。
每个大师都是一个“神仙”,除了十八罗汉经常挨的那么近,没有一个神仙喜欢和另一个神仙坐在一起的。
算命先生们都有一种自以为清高的本领,他们经常受人恭维,自然而然也就有了一股傲气,不屑于别的大师和自己平起平坐。
我不能破坏了这里的规矩,只好拿着我的“工具”,走到了别处。
在记者这一行业打拼了三年,不甘平淡的我总算从总编那里争取到可以出彩的“选题”——暗访命理大师。
中国人真正从什么时候开始算命,已经不可考。不过伏羲画八卦,文王作《易经》后,人类探知命运的车轮开始疯狂运转起来。
历史中的易术大师可圈可点,像邵康节、刘伯温等,不仅品格高尚,而且精通易术,算无遗策。但是流传到现在,真正传承古易精髓的大师却不多见,大多数算命的是打着易学的神秘幌子四处忽悠人,其中尤以市井街头的摆摊算命师为最。而今算命如同一股浪潮席卷神州大地,其流毒上至达官阔佬,中至白领金领,下至贩夫走卒,为祸不浅。就连我们报社的何大姐也相信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
记得那一天,我刚走进办公室,就听到何大姐和王红嘁嘁喳喳地谈论着什么。我看到王红一边低头照着小镜子,一边用眉毛夹拔着眉心的眉毛。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眉毛搭桥,不赌即嫖;颧骨高,杀人不用刀;阔口大面,夫宫陷……”报社的何大姐也满脸的不快,她掰着手掌,正在细细的研究自己的手。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假如冒昧地问的话,又怕引起她们的不快,所以我不言不语地打开笔记本开始工作。直到何大姐抬起头来,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研究我时,忽然说:“小亚啊,你赶紧美容去吧,把你人中这颗痣去掉,这颗痣是难产痣。”
我看了看何大姐,又看看王红,似乎有点明白了。昨天王红还说,让何大姐陪她去找一个算命先生看看,王红结婚十几年了还没有孩子,一直找不到是什么原因。看来今天就是算命回来了,看样子算命的结果不太乐观。
别看报社里都是文化人,其实女人们凑在一起聊聊面相手相,总会有些神神道道。大家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来对待那些神秘文化。
王红此时情绪稳定了一些,她听到何大姐这么说,也看到了我人中的那颗痣,也说:“小亚,你这痣真的不好,不是大姐咒你,趁现在还没结婚,赶紧美容了去吧。”
我笑了起来,劝她们说:“别信那些江湖术士,都是骗人的。”
王红说:“开始我也不信,就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的,你猜怎么着小亚,那个算命的老先生,不仅仅把我以前的事情说对了,还说我这几年是不是一直在生育上有什么烦恼!说的真准啊。”
王红叹了口气,好像大师的话击中了她长久以来的心理隐患,她继续说:“算命的师傅说我小手指没有到无名指第一个关节,就是生育能力不强,哎,你看看,我的小手指多么短啊!”
何大姐也掰着手给我看,还说:“那个算命的还给我看了,说左掌青红男,右掌青红女,说我命里有女孩的命,你看看,我的右手是不是比左手红一些?”
我看了看,的确右手比左手红,不过那是因为她掰了半天手的缘故。
文化素质这么高的人还信这些,我真不知道那些大师们为啥会有那么大的蛊惑能力。这个时候,一个暗访相师的计划在我脑海里形成了。
然后我去总编室,将自己的想法跟段总编交流了一下,没想到段总编对暗访江湖术士也很感兴趣,就这样暗访命理大师的选题定了下来。考虑到揭露命理大师的难度比较大,段总编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让我把这些东西采访透。
临走,段总编语重心长地讲,“小亚,这次任务艰巨。那些算命大师不傻,他们肯定不会砸自己的饭碗,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告诉外人,所以,这次你最好是乔装成算命大师去近距离地观察他们。记住,采访的资料一定要有说服力!”
我点了点头,就开始准备自己的一套行装了。
我的工具是一块白色的布,上面画着伏羲八卦图。说实在的,为了打入命理师的内部,我还真的下了一番功夫,光是这八卦图,我就研究了数天,终于还是被我一笔一笔,拿着碳素墨水笔照猫画虎给描了出来。
据说这个八卦图是我们的祖先伏羲画出来的。有一天我们的老祖先伏羲去渭河玩(据说是视察当地工作,观察天象),他发现水里跳出来一匹龙马,龙马的背部,画着一副图,于是他按照龙马背部图的样子描绘下来,这就成了如今的八卦图。
几千年过去了,据说现今有两派易经大师为了这个渭河里跳出来的龙马是“乌龟”还是“梅花鹿”而争吵不休。这些大师们没事干,整天为了“历史那点儿事”聒噪我们的古人,他们从来不研究一点儿真正的文化,恨不得研究出“回”有五种写法,借以申报专利,享受更为实际的物质待遇。
我重新找了一块儿地方,既然那个女人不愿意让我挨着她,我就不能挡了人家的“风水”。
中午的生意不是很好,知了懒洋洋地在树枝间嘶叫,太阳无精打采地看着我们几个衣着邋遢的男女,好像很不喜欢我们,躲到了树缝儿里难得露出笑容。
我拿出在书摊上买到的那本算卦大全,默默记住了几点,脑子里形成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不知是不是天赋使然,我对文字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我喜欢看书,不管是什么书,假如没有书刊,就是台历我也会看得津津有味。
短短时间内,我通过浏览《算卦大全》,知道了所谓的天干地支是这样的:天干包括十种: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是十二种: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通过这短短的二十二个字,就构成了八字的命局,即四柱。
为了更加详细,八字分为四个内容:年柱、月柱、日柱、时柱。我默默记住了这些所谓的天干地支,可是我还不太明白怎么利用八字测命。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符号,我有点头晕,是的,这是我第一次对书本上的知识感到厌倦,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竟然看不懂这些东西。我更加不了解丁火在年干,代表脑神经、眼目;到了月干,怎么就定位于心脏……
我扔下书本,觉得头疼欲裂,第一次对自己的智慧感到怀疑,以前我还以为自己无所不通,以为自己读过一些文学,这点知识不会是大问题,现在我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一面,不要因为你不了解,就漠视、小看它……
就在我也眯缝着眼,像这些大师们一样假寐时,那个女人忽然扯着我的胳膊说:“来人啦,快跑。”
“来人了,来什么人了?”我诧异地睁开眼,看到几个执法人员冲着我们走来。
此时,那几个老头也顾不得“仙风道骨”了,这个时候,他们成了落水狗,无比麻利地收拾起地上的卦牌、竹签还有八卦图,像风一样跑得飞快,等执法人员来到的时候,他们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当然也包括了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我。
只不过一分钟,公园门口的一群算命大师好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
我们躲进了一个工地施工用的管道里,我和两个老头,以及那个女人都藏在了里面,里面臭气熏人,可是他们却其乐融融。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一边咳嗽,一边还很开心地从一个破书包里拿出一个烧饼,递给那个女人一个,女人接了,又递给了我一个,我看着被烘烤成黄色的芝麻粒,咽了咽口水,我确实饿了,可是当我看见他煤炭般黑黢黢的手臂和手时,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吃了。
“好你个老贾,重色轻友,刚来的你也看上了,一个也不给我!”另一个算卦的促狭地推了老贾一下,老贾也不恼,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递给这个男人说:“老姚,今天你逮着了一个冤大头,你也不肯请我们,你不是早就说请我们吃肯德基了吗?”
这个叫老姚的,比老贾年轻十几岁,也比他稍微胖一点,不过比起正常人来,还是显得很瘦。
不知道为什么,算卦的很少会有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于“算计”榨干了他们的脂肪,不过,瘦子更能给人以“仙风道骨”的感觉吧!
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拉着我进来的这个女人叫阿兰。
阿兰人还是不错的,她一边吃烧饼,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那几个片儿警,来的真不是时候,刚巧有俩人来找我破上次那个局,我还没开口呢,就收摊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叫破局啊,可是我没有问,我想还是有功夫了再慢慢摸索吧!
阿兰问我“为啥来做这个?”
我装作很颓丧的样子,叹了口气说:“我被人骗到了山沟里,男人天天打我,我是逃出来的!”
阿兰很同情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半天没言语。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真的逃出来的,她嫁给了一个瘸子丈夫,那个男人整天除了赌博,就是打女人。在他们那个偏僻的山村,都是女人干活,男人享受,而且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男人也不出去打工。阿兰受不了,就逃了出来。
在管道里呆了有半小时,他们也吃完了手里的烧饼。于是,我们重新走出了管道,在这个城市,有很多地方在盖高楼,所以就有了很多为流浪人提供住所的管道,这里可以遮风避雨,两头用破草席堵上,晚上也可以抵御严寒。更难能可贵的是,它们不用花一分钱给物业管理,也不用掏钱买房产证……
估摸着时间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公园门口,此时执法人员已经走了。我们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或者说就像刚才下了一阵雨,我们躲了一阵子一样,雨过天晴,我们又出来了。
老贾依旧坐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他摊开面前的那块画着八卦图的布,上面用竹签筒子押好。由于他今天一天也没有揽着客人算卦,所以他开始念念有词——南来的北往的,请停下来让我帮你算一算:
两至生人易孤独,戊午生人异缘佳。
日冲命宫走他乡,时冲年柱祖不旺。
时柱若空临亡时,子女很难在身旁。
运冲时支多搬迁,庚午迭见多伤残。
甲乙巳午多伴侣,丙丁丑未不成双。
戊己最怕申酉位,庚辛亥子守空房。
壬癸若逢寅卯位,妻财子禄不久长。
上来生下必贫贱,下若生上主荣华。
……
老贾的绕口令吸引到了一个胖乎乎中年妇女,她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用一只脚支起半个肥嘟嘟的屁股。恭敬地对老贾说:“师父,你给我算算,我儿媳妇,今年能不能给我们家生个大胖孙子啊!”
她压低了声音,好像天机不可泄露似地说:“我儿媳翠玲,结婚三年了,还不生养,怀一个,死一个,还是怀孕两月时就死的,你说我们家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别人家的儿媳妇,都是怀一个,做一个,那是怕村里罚款,我家这倒好,一个还没有,就自个儿从裤裆里掉下开来了!”
女人看样子是附近的农民,如今的城市,越来越往郊区拓宽,渐渐变成城市包围农村了。
老贾捋着本来就稀少的山羊胡,闭目思索了一会儿,说:“你儿子和媳妇,是属什么的啊?”
“结婚的时候,找人算过的,人家说没事,我儿子属牛,儿媳属鼠的,人家说牛和鼠大吉,师父,你说不会是这个原因吧?”
“嗯……绝对不是,鼠和牛,到白头,你儿子和儿媳的感情一定不错吧?”
“是啊是啊,大师,你真说的对啊!别看媳妇不能生,铁柱迷得跟宝贝似的,就连洗脚水都给媳妇端到跟前,我是他妈,他也没有这么孝敬过我。我背地里跟铁柱说,莫不是你媳妇克肚里的孩子吧,铁柱还跟我恼,说他媳妇是心眼最好的女人,绝不会克孩子的。大师,我就想知道,是不是我那儿媳克肚里的孩子,要是真克的话,我说什么也要让他们离婚,现在都讲究婚姻自由了,谁能守着一个有克相的儿媳过日子啊!”
老贾继续捋山羊胡子,我真担心,那几根山羊胡,会被他捋断了。
女人很专心地等着老贾开口,不想错过一个字眼儿。
“要说克不克呢,这要推两人的八字——”
老贾说着,拿出一个笔记本,还有一根破旧的圆珠笔:“你把你儿媳和儿子的生日给我说说,我看看八字是不是相克。”
女人很恭敬地把儿媳和儿子生日报了一遍,只见老贾在那个破本子上写写画画,最后他皱了一下眉头,很惆怅地说:“你儿子是金命,你儿媳是火命,按说火克金,他们是相克的,可是由于你儿媳是炉中火,炉中火不能克海底金,你想啊,你儿子的金在大海里,她烧不着啊!”
女人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她头一次听到这么具有“科学”又浅显易懂的道理,虽说她对老贾本子上写的那些符号一个也看不懂,可是她能听懂炉中火,就是指的家里炉子上的火,海底金就是指大海里的金子,炉子里的火烧不到海里的金子,这点她能理解,所以她觉得老贾讲得真对。
“你儿子和儿媳妇不相克,可是你儿媳克你的孙子,你说你们的孙子,是不是在五月流掉过一个?”
“大师,你说的真对,我那儿媳五月刚流了一个,你说,为啥我儿媳会克我的孙子呢?”
“你儿媳是炉中火,五月份怀孕的时候,肚里的孩子正巧是石榴木的命,虽说火不克木,可是木生火。你儿媳的炉中火,就是被石榴木消耗了能量,能力消尽,胎儿必定会胎死腹中……”
老贾侃侃而谈,俨然一个上下通晓五百年的诸葛先生,连我在一旁都听得入迷了,我真没想到,这周易里面还有这么多的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