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辇外的战鼓声、喊杀声、哀嚎声、金戈声、石炮的发射声、床弩的发射声、弩箭划过天空的声音、巨石落入人群时的惨嗥声、刀击盾牌的声音以及攻城锤撞击城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震耳欲聋的巨响，可颜若苏什麽都听不见了──他的所有感知都被无法言喻的痛苦深深埋葬了。
纪玄月死後半个时辰，林古病卒於太尉府中，享年七十五岁，算是寿终正寝。紧接著，寒烨城东侧三门全开，颜军入城，随後攻入紫泉宫。皇帝柳孚陵於宫中自缢身亡，後追赠其谥号恭帝。皇後林南风乔装出宫，混入流民中，後在民间销声匿迹。是夜，下令献城投降的江盛怀被二十几名愤怒的百姓堵在街头，连撕带咬地残害致死。他临死前依然反复大呼：“我是为了保全城中三十万军民的性命啊！”
十月，余杭，西湖上的清风。
湖中一个十步见方的天然土台露出水面，其上正在修筑墓冢。原来颜若苏为了悼念纪玄月，便於两人初见之地的西湖上为其筑水冢，以慰愁思。
这时水冢已近完工：墓台高出湖面两米，汉白玉栏杆护其四围，正中树一大理石牌坊，两侧各立一座六角凉亭。整体来看牌坊与两座凉亭相映成趣、浑然天成，细节处也做得精雕细琢、巧夺天工。
颜若苏携著小哑巴的手坐船来到水冢上。他仰望著高高的牌楼，无限感慨。小哑巴安静地站在他身侧，神情宁和肃穆。
一名蹲在地上正在修牌楼楼脚的浓眉汉子偷偷回头狠狠剜了颜若苏一眼，眼神中满是屈辱和愤恨。
小哑巴惊讶地瞧见了那个眼神，还在心中琢磨的时候。下一个瞬间，那汉子一下跳起来，抄起锉刀就朝陷入沈思的颜若苏捅去。小哑巴惊恐地支吾了一声，一把推开身边的颜若苏，结果自己的胳膊被锉刀划伤，鲜血直流，所幸没有伤到要害。
颜若苏见状怒意沸腾，脸上纹身蠕动，周身散发出欲将刺客大卸八块的杀气。那汉子一击失手，惶惶不安地丢掉了手里的锉刀，随後被颜若苏的两名亲兵制住，跪在地上。
“说，你是谁？”颜若苏怒问，眼神中的怒火足以将刺客焚灭得连骨头都不剩。
“哼！你这个妖物！我是为余杭城千千万万死去的冤魂报仇的！”他嘴唇哆嗦著大喊，同时脑海里满是颜若苏率军屠城的场景。不到一年前，颜若苏亲率大军攻取余杭，因城中军民同仇敌忾，誓死顽抗，所以城破之时照例屠城。最後小哑巴得知消息後跪在颜若苏面前苦苦求情，保住了城中剩下一半人的性命，否则余杭城早已成为一座死城。
“就凭你？”颜若苏嘴角露出嘲笑，“你杀的了我吗？”
“我一个人算不了什麽，可你下半辈子就别想安生！因为我们百姓对你的仇恨是无穷无尽的！”
“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麽样？先把他压下去！”颜若苏冰冷地下令道。小哑巴从他眼中看出了恶毒，那是比暴怒更为可怕的情感，是一种近乎邪恶的东西。她握了握他的手，恳求地摇摇头。
“他刺伤了你！你还为他求情？”颜若苏瞪著小哑巴的眼睛，厉声喝问。
小哑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美丽的瞳孔中满是闪烁著怜悯之光的慈爱。
“你不怕我把你一起杀了麽？”颜若苏的嘴角再度被活动的蛇尾勾勒成一个灭绝人性的狞笑。
小哑巴吓了一跳，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却鼓足勇气又摇了摇头。
“你愿意用你的生命去保护一个差点杀了你的人？”
小哑巴没有丝毫犹豫，异常坚定地点点头。
颜若苏仰天长叹一声，“放了他吧。”
十月末的一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寒烨城紫泉宫。
红黑色的龙袍加身，让颜若苏整个人透出股逼人的英武之气与帝王风范。小哑巴蹲下去为他捋顺衣角，一旁跪著的三名丫鬟因自己的活儿被她代劳，都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生怕她们是在什麽地方出了差错。小哑巴目光柔和地给她们递了个眼色，好像告诉她们：不必担心，我是做惯了这事的，你们没有过错。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颜若苏搂住小哑巴，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个淡淡的吻。他轻轻而温柔地说：“我走了。”
他冲著她微笑，跟著走到门前。外面早已跪伏了十几名内侍，在门口等候。
颜若苏回头，望了小哑巴一眼。他微笑的眼神里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带著诀别的意味。小哑巴心尖一颤，紧紧拉住他的手不放。她隐隐感到自己一直深爱著的男人即将远行，再也不会回来。
这时长宫太监在门口躬著身，用尖细的声音催促道：“皇上，可别误了登基大典的时辰哪。娘娘（此时的小哑巴即将在颜若苏登基後被册封为皇後，故太监对她有此称呼）您别舍不得皇上了，等到大典完成後，您要和皇上呆多长时间就呆多长时间。”
颜若苏又拥抱了小哑巴一下，轻拍她的背，示意让她安心。转身跟著内侍走了出去。
太初殿外，颜若苏登基大典礼毕。他站在高台上俯望著万民朝他拜跪、山呼万岁时，一丝苍凉、悲怆、轻蔑又自嘲的笑爬上嘴角。
晴冥站在囚车里远望著他，同时现出一抹诡笑，似是满怀期待地等著什麽。
内侍展开长长的黄色绫锦玉轴，宣读了辞藻华丽、富豔畅达的祭天青词後，颜若苏走到冲天的祭天篝火前。巨大的火堆里不时发出木材燃断的哔哔啵啵的声响，吹过耳边的风声仿佛万千生灵凄厉的哭号。他透过大火，望著祭坛下跪著的芸芸众生。一些人抬起头来，熊熊燃烧的烈火扭曲了他们的脸，那些脸上满是或敬畏或不甘或愤怒或麻木的表情。
颜若苏从腰间拔出苍龙啸魂刀，横刀当胸，喃喃自问：“早知如此，当初我是否还会拔刀？”
後宫，坤和殿。
小哑巴正坐在桌旁愣神，忽地发现桌上有一纸折好的素笺。她打开後，看到其上书有淡雅字迹：
对不起，小哑巴，我对不起所有的人。
我早该知道，世界不会如此轻易的被一人改变，我真傻。我本想帮助人们融化眼前的黑暗，让他们远离灾难，过上幸福的日子，结果却事与愿违，让这黑暗更加黑暗。但苍龙不能赢，混沌不能主宰天下，人们不能丧失光明的希望，就让我独自承担这一切吧。
对於这天下，我的死比生更有价值；而对於我自己，也只有死亡才能带给我真正的绝对的自由，我太累了，我的心也倦了。在你身上，我欣喜地看到了无尽黑暗中的最後一丝亮光，那份人类最纯洁的希望值得我去呵护，是你在无底深渊中拯救了我。我曾说过，尽管我并不爱你，但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守护你。现在我就要去了，随著肉体的毁灭，我的灵魂将得到救赎。可我很放不下你，这个世界如此的丑陋，是你所无法想象的，你自己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永远念著你的若苏绝笔
小哑巴流著泪水颤抖地抚摸著信上的每一个字，带著无限的爱意与悲痛。
祭坛前，颜若苏走入眼前楼宇般高耸的祭天大火中。他就这样步入大火里，给世间留下了不尽的传说和猜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