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颜府。
颜若苏拉著茹莺的手轻声步入院子。
“站住，你去哪了？”一声严厉地怒喝，颜若苏回头，正撞上了他的父亲颜清。
“明知故问。”颜若苏耸耸肩，毫不畏惧地迎著父亲的目光。
“她是谁？”颜清含有满怀敌意的目光瞥了茹莺一眼。
“歌女。”颜若苏根本不想加以掩饰，心中甚至有故意这麽回答以气气父亲的意思。
“你什麽时候能长大啊！”颜清背过身去，低头叹息，脸上满是懊丧、失落与对未来担忧的神色。他想起自己一直没有时间与精力去好好管教这个小儿子，於是心里又生出歉疚的惭愧。
颜若苏望著颜清的背影，发现年逾五十的父亲已微微有些驼背。
“等会儿你来我的书房，我有事找你。”颜清语气缓和下来，背著手，沿著廊下的阴影走去。
颜府，书房。
颜若苏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心想父亲与自己本就不常见面，而面对面谈话更是几乎未曾有过。他实在想不出父亲找他究竟有什麽事，索性不去想了，举手要叩门。
“苏儿，进来。”书房内传出颜清有些疲倦的声音。
颜若苏推门而入，却发现屋内漆黑一片，房内没有燃灯。颜若苏借著门外的月光，用火绒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火苗由小变大，屋内逐渐明亮起来，却依旧照不到颜清陷入阴影的脸。
颜若苏在父亲对面捡了条凳子，低头坐下。
一阵令人难堪的沈默。
“苏儿，你今年十八了。”颜清柔声打破了寂静。
“嗯。”颜若苏漫不经心地应著。
“是该婚娶的年龄了。”
“娶谁？”颜若苏抬头瞧著父亲，脑海里下意识地浮现出徐江蓠的面容。而颜清依然躲在黑暗中，模糊了面容。
“为父为你选了一门亲事，是丞相纪怀臣的独女，她自幼聪颖，博闻强识，无书不窥，学无所遗，年纪也与你相仿，门当户对……”
“我已经有了意中人。”颜若苏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脸上稍显怒色。他简直感到可笑，因为他不能想象，除了徐江蓠他还会娶别的女子。在他心中，一切跟徐江蓠无关的思绪他都认为是无耻甚至可恨的。
“呵呵，是那个徐江蓠麽？”颜清轻声地笑，带点嘲笑的意思。
“是。”颜若苏毫不迟疑，语气坚决，仿佛用这种不容质疑的腔调能为自己增添反抗父亲的力量。
“忘记她吧，她不是一个你能得到的女子。”
“为什麽？”颜若苏愈加恼火了，他讨厌父亲这种对他的爱情妄下定论的口吻。
“你该知道，当日殿中太子与诸皇子都在其中。”颜清语露暗示，想说服儿子放弃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他看到心中一直以来那个“隐隐的忧虑”已经渐渐落地、成形，并即将成为现实了。
“那又如何？她不是那样的女孩。”颜若苏本能地为心爱的人辩驳，俨然认定他们俩已经是捆在一起的了，容不得别人半点诬蔑与指摘。
“你了解她麽？”颜清一针见血地指出。
颜若苏一时语塞，这时才恍然想起自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孩子，忘记她吧，她会给你带来灾祸。”
“就算忘了她，我也不同意这门婚事。”颜若苏愤懑气恼起来，心想：“平常你对我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现在倒对我颐指气使起来。我才不听你的呢！”
“为什麽？”颜清耐住性子问。
“我还有很多意中人。”
“是谁？”
“呃，晚云、紫莲、茹莺……反正我不娶那个宰相的女儿！”颜若苏赌气似的，随口说出许多姑娘的名字。
“呵呵，她们都是妓女吧？”颜清轻蔑不屑地说。
“是又如何？”颜若苏针锋相对。
“你觉得我能答应你娶一个妓女入颜家麽？”颜清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
“答不答应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反正我要说出来。”
“你……”颜清一股怒火上涌。
“妓女又怎麽了？在我眼中，妓女和其他女子没什麽不同，她们自食其力，光明正大，比那些喝百姓血、吃百姓肉的贪官污吏强万倍，连我这个天天靠著父兄的荫功吃白饭的公子也赶不上她们一丝一毫！”
“这事定了！我已备下了聘礼。”颜清略带著咳嗽，有些吃力地说。
“那你自己娶她吧！”颜若苏冷冷地丢下这句话，摔门而出。
黑暗中，颜清缓缓起身。灯火映出他有些苍老的面容，他的眼中满是忿怒与忧虑的神情，额头处的皱纹刀刻般清晰可见。
一声叹息。
颜若苏回到自己房中，狠狠地关上门。
房中的茹莺正就起灯光读著桌上的一本《义山诗集》，此刻被颜若苏夺门而入惊住，目光里有些惊讶地看著他。
“走。”颜若苏一把拉起茹莺。
“去哪？这不是你房间麽？”
“是我的房间，不是你的房间，我另找一间给你。”
茹莺狠狠地甩开颜若苏的手，耻笑道：“你装什麽正人君子？”
“跟我走。”颜若苏伸手去抓她的手。
茹莺敏锐地闪开，“行了别装了，没意思！”
颜若苏凝视著眼前的女子，她的嘴角满是对他的讥讽与嘲弄。
“你想干什麽？花八千两黄金买个妓女藏家里当观音一样供著？”
“干什麽？”颜若苏愣愣地重复著这句话，旋即弄明白了茹莺对他的误解，转而说道：“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真的只是单纯喜欢你的声音。我第一次见到你，听到你的歌声，直让我想起一个我心爱的女子。我把你赎回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能偶尔去你的院子里听你唱支歌。”他抿著嘴唇，神色严肃、恳挚、真诚，语气也温雅和气，毫无威逼之意。
“真的？”茹莺瞪大双眼，有点难以置信。
“如果你愿意，我愿意和你结拜为兄妹，我会非常珍重我们之间的情谊，当然，是兄妹之情。”
茹莺眼里噙著泪水地点点头，心里回想起了自从家破人亡以来自己一路苟活下来的艰辛。她本已对未来不报希望，而如今居然遇到个也许可以依靠的“亲人”，不禁涕泪滂沱。
颜若苏连忙为她拭去眼泪，安慰了她一番。并为她在颜府里寻了一处偏院，亲自为她张罗，把她安顿下来。之後的日子里，他也遵守诺言，只是偶尔去那和她聊聊天，听她唱唱曲。
在谈心时他得知了茹莺的身世：她一家因为家乡闹灾，收成锐减，交不起税金，家人悉数被地方官府收入了牢狱，还把她卖给了青楼，而父母年迈多病，很快就双双死在狱中，如今她已孑然一身，是个孤女。因此颜若苏便愈加爱护她，经常为她置办些衣服饰物，对她照顾有加。茹莺对他很是感激，两人便择日私下里结成了兄妹。
腊月初九，纪府。
成箱的聘礼被数十名壮汉吃力地抬入纪府，几乎把偌大的院子都堆满了。
丞相纪怀臣携著女儿纪玄月步入後堂。
“月儿，你觉得这门亲事如何？”纪怀臣轻抚著女儿的手，神色满是关爱，“为父尊重你的意见。”
“此事万万不可，一定要回绝这门亲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纪玄月斩钉截铁地答道。她面容姣好，一双黛眉紧蹙，瞳孔中透出女人难得的聪慧睿智的光芒。这种聪慧睿智在她身体里经常翻腾闹喊（每每遇到需要动用它们的时候），而平时无事时又常常因寄身在一个女儿身里而自怨自艾。
“为何？”纪怀臣困惑不解地问。
“爹可曾闻知皇上所写的《大鹏歌》？”
“自然听过。”
漠远之战归途中，帝随军班师，行至樊夫人城。是夜，流星北射，帝仰望苍穹，悲歌慷慨，自为诗曰：
“鹏跃千里兮上九霄，
扶风！翔兮万仞高。
横断天门兮吞沧海，
飘然宇内兮路迢迢。”
歌数阕，众将和之。帝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此为漠远大捷後，皇帝感叹多年征战，终於功成，遂有此歌。此事广为流传，纪怀臣不知有何处不妥。
“此诗颇有些玄机。”纪玄月脸上现出得窥天意的得意神情，意味深长地说。
“玄机？这首诗咏鹏之志，大气磅礴，何来玄机？”纪怀臣疑惑不解。
“玄机便在这最後一句，‘飘然宇内兮路迢迢’，皇上已有了废储之心。”纪玄月平静又有点按捺不住兴奋地道出这句惊天的推测。她感到自己脑中的聪明才智此刻全都迫不及待地调动起来了，并由内向外地催生了一种欢畅愉悦的感觉，她暗暗为这种愉悦的感觉感到高兴。
“什麽？”纪怀臣心中震惊。
“皇上几乎征战一生，在位三十九年，其中有二十多年都在对外用兵。连续发动河西、漠南、漠远三场大战，剑指东方、西南方、东北方，西北方。灭邪马国、抵羌、五余国、大玉氏等二十几个周边小国，使大瑞版图空前辽阔。然而旷日持久的征战杀伐，毕竟劳民伤财，如今国库空虚，大量男丁死於战火，百姓怨声载道，三年内如有天旱水灾，大瑞朝必将风雨飘摇。”
纪怀臣沈默著，思绪在急速飞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