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二，甘州军小股骑兵来到沙阳城下叫骂，瑞军紧闭城门，据城而守。之後每日如此。
十月二十八，紫泉宫朝堂上。对於出战与否，文臣武将照例大致分为两派。一为保守派，认为出城作战有失败的可能，不如守城来得安妥。一为激进派，认为应该出城迎战，扩大战果。这两派以激进派的人数为多，其中领头的便是右将军吕阶。
“绝不能再继续守下去，畏畏缩缩地做个乌龟了！”吕阶声如洪锺。
“依右将军的意思，咱们得主动出城迎击了？那万一败了，後果不堪设想。”御史中丞江辛回驳道。
“现在我方除了镇守寒烨的一万多人，可调用的步骑军共有十四万，而甘州军只有区区十万。这麽明显的优势，难道我们还需缩在城里，等他们退兵麽？何况如今沙阳关西城墙被毁，且因皇上大婚而人力缺乏，导致尚未修补完工，城墙高度不足原先的一半。这城守与不守，没大区别。”吕阶眼中露出深知内情的得意神色，对自己内行的判断不容置疑，同时又流出对江辛的轻蔑与厌恶。他气呼呼地心想：“你个当御史中丞的，不好好写你的字，上你的书，到来管我们打仗的事，你弄得懂麽？”
“可朝廷刚刚经过大乱，如今元气大伤，士气不振，难保……”江辛虽是一介文官，但为人正直，确是心系战局。他生怕出兵不利，只想劝将军们戒骄戒躁，稳妥用兵。
吕阶立即截道：“士气是靠打出来的，况且前几****军已经小胜一场。现已入冬，敌我两军粮秣都很充足，不知得对峙到何时。要是将战事拖到开春，定会耽误了播种。当下，我们应该凭借兵力上的优势，主动出击，打破僵局，以图早日击退叛军。”
他脑子不太灵光，这几条理由是提前准备了好久才从几个部下的口中凑齐的，他怕在朝堂上被人反驳，便干脆一一给背了下来。反正他是坚决主张出城迎战的，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日前爆发颜氏之乱时，他尚在北方戍边，得知消息後未能来得及赶回来。而一个年轻时就和他一块儿从军的同乡归在河南郡守郭昌阳麾下，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第一时间进帝都勤王，参与平叛。事成後那同乡连升两级，超过了吕阶的军阶，这简直让他暴跳如雷。因为他俩明里暗里地斗了十来年，就是比谁在军中升得高。吕阶本来处於领先，这回居然让那小子占了大便宜，他实在气不过，因此立刻请求调任回寒烨，定要赶上这次的平叛，好立个大功扳回面子。
皇帝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沮丧地高坐在龙椅上，拄著下巴，心不在焉地听著下面众臣们激烈地争辩。那忧愁失落的表情全然不像一个刚新婚不久的皇帝。
此时大司徒纪怀臣问道：“护国将军意下如何？”他止住无益的争吵，认为战事上应全权听从顾尧卿的意见。
顾尧卿出列，以低沈稳健的声调说：“依我之见，还是守城为上。沙阳关地处险要，南北皆为高山，东连帝都寒烨，西接三百里平原，守住此城，便可立於不败之地。至於西城墙被毁，我已命人在城西建造了防御工事，弥补缺口。”他为人沈稳，性格老成持重，深思熟虑之後觉得还是暂时全力防守利大於弊。
车骑将军金迪伸手捋了捋下巴的长须，也是赞许地点点头。他是完全站在顾尧卿一边的。因为出城作战，变数太大。若是战败，他们两个托孤武将都逃不了误国的大罪。
吕阶见顾尧卿不欲出战，便急中生智，不失时机地冷笑了一下，讥讽道：“护国将军是怕万一战败，坏了名声吧。”
顾尧卿皱著眉头，抿唇不语。金迪在一旁冷视吕阶，心想：“你个毛躁汉子，一心就想著贪功，早晚得送了小命。”
纪怀臣见顾尧卿不说话，当即替他解围，反问道：“吕将军这是什麽意思？顾家一门忠烈，历代皆为大瑞披肝沥胆、浴血疆场，岂容尔等置疑？”顾尧卿对他投来感激的一瞥，作为托孤四臣的他们如今便像拴在一起的蚂蚱，同进同退。
吕阶羞恼地垂下头，一时想不出什麽反唇相讥的话来，嘴角执拗而凶恶地翘起。
“既然护国将军建议守城，这事便定下了。”纪怀臣下了裁决。
吕阶憋得满脸通红，急得直握拳顿足。许多跟他一样急於建功的将领们都忿忿退下。
十月三十，太尉林古，顾尧卿、金迪等众将在沙阳关将军府议事，重新布置城防，加强戒备。
十一月初一，布防完毕。
十一月初三，月晦，甘州军大营。
右原王独自一人坐在帐中，就著黯淡的灯火读书。
一阵夜风吹过，火苗颤抖，几欲湮灭。他合上书，站起，自言自语：“有何消息？”
一个低沈的男声回道：“这是瑞军的沙阳关城防图。”黑暗中伸出一只手，递上一卷绸子，“瑞军的京布也已应允了主公之请。”
右原王点点头，接下图，铺在桌上仔细观察起来。
灯火渐渐回明，映出身旁站著的一位全身黑衣的人。他安静地站在那，恍如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一双眼睛在夜里雪亮如刀。
右原王盯著图看了许久，混杂著敬佩与失望地感叹道：“不愧是顾尧卿，无懈可击啊！若是强攻沙阳关，毫无胜算可言。”他卷起图，对身侧的人轻描淡写地问：“艾离，兰儿怎麽样了？”
艾离沈默了一会，声音异样地回答：“很不好。”
右原王顿了一下，眼睛里一一转换过羞愧、冷淡、坦然又惋惜的表情，叹息道：“苦了她了。”
艾离猝然跪下，情绪激动地恳求：“请主公为小姐的将来想一想！”
右原王先是一惊，然後反倒一笑，“连你都迷上她了？我记得自从十年前你们家被灭门後，你一直没正眼瞧过女人吧？”
“属下不敢。”艾离深埋下头以掩住脸上的愧色。
“我知道你是关心她。可你要知道，兰儿选的是一条不归路，她已无法回头。”
艾离痛苦地沈默著。他千方百计地想拯救徐江蓠脱离苦海，可他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她越走越远，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当然希望我的外孙女能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守著一份小小的幸福，直到老去。可仇恨早把她的内心灼烧得不成样子，她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那个兰儿了，如今的她只是徐江蓠，一个虚幻名字下的复仇者。”
艾离轻轻摇头，声调痛苦万分，“可这仇恨太重了，她承受不了。”
“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麽？”右原王深吐一口气，“当时我带著几百骑兵，日夜兼程，在茫茫大漠中寻了五天，终还是没能阻止一切。等找到她时，那里已是一片火海。一千多人，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她从小死了母亲，是那些蛮蒙人将她带大，可那晚他们全死了。是她亲手将那些尸体堆叠在一起，点的火。从那时起，复仇的火种就已点燃了。後来我把她带回来，你也看见了，她有多少天，一个字也没说过。”右原王透过帘子望向帐外，夜空中星芒黯淡。
那些美好那些欢笑，已经无情地抛弃她了，永远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