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另一端的书醒堂内,未末王子正听翰林院大学士雷子庭讲各国历史、风俗地理,让王子人虽未动,但神思已牵往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随着大学士绘声绘色的描述,王子恍如置身纪国霁月台、端国天石坑、亢国花雨溪,朝来暮去,最美应属晚秋,落英缤纷中,天色渐晚,月上树梢。
王子忽闻两声咳嗽,良辰美景瞬间化为乌有,又奈何天地抬头看到大学士严厉的目光,立时赧然低下头去。
“殿下在想什么?”
王子脱口而出:“老师,您能否带我出宫周游列国?”
“殿下,你这不是为难老夫吗?”大学士一愣,实在没想到平素静穆的王子对外面世界如此觊觎——随即想起王子哪一次出游不是铁骑开道、重兵拱卫,想在哪里停留也不由他做主,也难怪他想飞离这樊笼。
雷子庭蹙然,他当然知道私自带王子出宫是忤逆王令,轻则会害大学士丢官,重则下狱,但如果一向敢顶撞天威的大学士都不愿带他出宫,那么皇城之内便再另无人选。
雷子庭体谅地宣布休息,好让王子调整心情、平息妄念。任未末恭敬地对老师行了一礼,步出这间为他专设的教室。
秋阳正炽,广袤的皇宫在阳光下显得明光烁亮。而他只看到:一座座规规矩矩的宫殿数十年一沉不变;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侍卫站得同样规规矩矩地;他的生活也规规矩矩被皇墙深深地锁住了,十五年来,不曾改变。
廊台上,他逐渐抬高了头,看着万里晴空,一缕青烟。立秋许久,太阳依旧强霸天空、肆虐大地,让顿住抬起头来的他眩晕,才顿感这高温天气未免令他太烦躁。
“王子殿下。”
他转身,只见霍恩拖着肥胖的身体,左右摇晃,加快步伐走了过来,用满带油光肥头圆耳的脸以献媚地表情说:“王子殿下!看这太阳毒得,可别晒坏了身子。”并向王子恭敬行礼。此时,王子脸上毫无来由地立刻浮现出厌恶神情。
随着年岁渐长,他已经明白霍恩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皇宫内,几乎没什么好事,不是跟天子非议哪位忠义大臣定个什么罪名,便又是密谋如何向民间敛财的计划。王子想质询霍恩,作为这个王国唯一的继承人,他有资格询问,可是,他懦弱寡言的性格让自己在这种时刻总是难以开口。
霍恩也不料会在这里碰到任未末,他向来不太重视这位王子,哪管他是天子的独生子。毕竟在当今天子的铁腕独裁下,就算新政猛如虎,外面又天翻地覆,心忧苍生的王子也无法参政甚至于参言而左右局势,俭克的王子与污浊的皇城大臣们格格不入,所谓关心朝政不是自寻烦恼。他熟知王子,并以为可以掌握王子的一切。而对王子的礼数有佳、嘘寒问暖,又不过是敷衍一切的假象。
任未末强打精神道:“丞相大人,我父王跟你谈完国事了吗?”
“是的,殿下。”霍恩话语简短,目光撇开,表情敷衍,有急冲冲地想结束交谈的意思。
王子的表情蹙变得拧巴,嘴吧刚欲张开又紧闭上,他有些羞愧地移开视线,像是暗自思索,又像是在逃避什么。每次面对这位当朝第一权臣,王子总是能从他恭谨有礼的圆肥脸上读出阴奉阳违、蔑视以及倨傲,更能感到从心底感受到他深谙眼神里不断涌出来的压力,即使是面对气势如山般厚重的兵部尚书崔征、笑里藏刀的吏部尚书郭良玉,他也不会这么不自在。
“真是羸弱又多愁善感的王子啊。”霍恩这般想着,忽然有点同情起王子来,毕竟任未末与他那些好战喜功的祖上大不相同,如有良臣辅佐,必成一代仁君。
霍恩正从心里叹声:“可惜了这好心肠的王子,该长眼看看周边这污浊环境!”王子此刻的心思几乎全被霍恩揣度中了,只有一个变数未被他掌握。
皇宫旁的远山峦突然在任未末眼里变成一幅流动而优美的画卷,青草破土而出,小鸟自由翱翔——这是他心向往的美景,就像带着刚才大学士所讲的各国名胜和古迹的畅想一般。而近日来屡屡让他抛开杂念进入冥想,虽说现在不能令他完全收心断想,却足可让他振作起来。
王子蓦地收回视线,那一刻他目光似炬,掷地有声地说:“霍丞相,我父王跟你所商议的是何国事!”
霍恩被王子突如其来的振作弄得有些意外,心里颇为吃惊。他此刻看到的王子,眼神坚毅,稚嫩的脸上是不容轻视的气度,跟他熟识的王子简直是两个人。
“是这样的,殿下。”霍恩收拾心神思考着说道,“斑州大罗村村民集体签名上书愿将兰香岭一带献给皇室,圣上斟酌再三,接受了他们的好意,便准备在兰香岭上修建一座行宫,明年仲夏,殿下和金禾公主都可以去兰香岭避暑。”
“兰香岭平原那可是斑州地区最肥沃的土地啊!他们怎么会把它献给皇室?”王子吃了一惊,他压根不信大罗村民会献出兰香岭。
虽然大臣和近侍们对他有所保留,但他还是断断续续的知道了当年斑州之乱的始末,这是建国未久的未国历史上最不光彩的一笔。
七年前,斑州突发瘟疫,大罗村尤其受害惨重,村民十之七八都身染重疾,死者近百。官府反应过慢,救治不力,派去的医生亦难以控制病情加剧。待得疫情大爆发时,更是束手无策。于是为了阻止瘟疫继续向外扩散,天子听信谗臣之言下令封城,不予救助,置同于让数万黎民于陷必死之地。
未国镇西侯秦野祖籍斑州,府邸与大罗村相邻,他不忍乡邻自生自灭。数次上书恳求天子赐医赐药,但任一勋不予理睬,甚至对这位挚友故意避而不见。侯爷大怒,令其家将亲兵闯关送药。在他的号召和带领下,斑州人民展开自保行动,在跟官兵发生几次小规模冲突后,最终演变成一场轰轰烈烈历时近一年的起义争斗。
从此之后,斑州成了朝廷的眼中钉,斑州籍官员在朝中几难立足,即便是有真才实学的青年才子武夫跻身官府,也难获提拔。任未末难免猜疑此次在兰香岭修建行宫,也许是父王对当年大罗村主导斑州起义的一个迟来的惩处手段。
王子的话又一次令霍恩感到震惊,但他不动声色,说“殿下应该知道,当年圣上挥师平定斑州叛乱后,非但没有对那些活下来的暴民施以严惩,只是将他们遣返原籍,从事生产劳作,而且还非常仁慈的免除了斑州地区两年的赋税。虽然大罗村村民一向粗鄙,但也不是不可教化之徒,如今他们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自然是会感恩的,所以都一一将兰香岭平原的地契献于圣上。”
霍恩哪句话为真,王子不得而知,他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往斑州去聆听那边的真实民意。但他没有羽翼,飞不出这偌大的皇宫。
感恩?安居乐业?天子一定喜欢听到这样粉饰的话语,但王子听到耳里,不由感到一阵讽刺与揪心。所有的皇宫大臣跟霍恩没有分别,不是贪得无厌的蛀虫,就是毫无作为的庸常之辈。除了阿谀奉承,剩下的本事就是赞歌大唱。这个王国从上到下都已病入膏肓,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秋日上午和煦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感觉不到温暖,反而打了个寒颤。眼前金碧辉煌的回廊,身边鸟语花香的花园,此时在他眼里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夺人光彩,反而让他充满了罪与耻。
他想大声责问,指出霍恩话语中的虚假之处,可他本就不善言辞,再加上霍恩的机巧圆滑,王子的一腔愤慨到最后就衍变成一种悲哀又无奈的口吻:“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殿下,老臣所言句句属实啊。”霍恩赶紧拱手说道。
随后,王子呆呆地望着霍恩肥胖的身子消失在院墙外,然后呆呆地转身走进教室。
安静的课室里,暗流涌动,气氛异于往常。
雷子庭听完王子的转述后,站在窗边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思考,一脸严峻。他想着即将降临在斑州的变故,一种不好的预感又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他仿佛闻到了七年前还未散尽的硝烟呛鼻的味道。
王子发现老师削瘦的身影似在轻轻颤抖,这在处事不惊的大学士身上是极其罕见的情况。王子更是感到不安,对王国的前景和自己的未来越发茫然。
大学士把王子叫到身旁,低沉地道:“殿下,靠耕作赖以为生的百姓不会自愿将良田献给别人,哪怕那人是一国之君。虽不知陛下因何罔顾黎民生计,但很明显,这是一次强行征收。”
王子垂头轻声道:“我也这么想,老师,斑州不能乱,我们必须让陛下收回成命!”
“殿下,这两三年以来,你各方面的进步让我刮目相看。能为民着想,心系社稷,以后你定会是一代明君。”雷子庭看着他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学生,忧虑的脸上出现一抹欣慰之色,随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下午,御花园望凉亭旁,身着舒适锦绸的任一勋正跟金禾公主玩耍嬉戏。只有在这种时候,恶名远播的任一勋才会像寻常人一样,表现出父亲慈爱的一面。漂亮的金禾公主摆出一个格斗的姿势,天子应声倒下。看着自己宝贝女儿带着开心的笑声扑进他怀里,他紧抱住女儿,无比开怀。此时,他不是一个王国的主宰者,而只是一个沉醉在天伦之乐里的父亲。
任未末站在旁边,静默看着这一幕。他很羡慕妹妹,但作为储君,他必须时刻保持矜持,不能像妹妹那样扑进父亲的怀里。
天子从草坪上站起身来,对儿子招手说:“我的未末王子殿下,上完课了?今天又跟大学士学了什么?”
王子快步向前行礼,恭谨道:“回父王,老师教我治国之道,应体察民情,造福民间,民富则国强,如此,社稷江山千载无忧。”
“那个老家伙,净教你一些无用的空话!”天子不以为然。
王子心中不服,争辩道:“父亲,儿臣觉得这些知识使我获益良多。”
天子哈哈一笑:“好吧,我的王子殿下,你认为重要,那就当它重要吧。其实朕才懒得管那个老家伙如何教你,你要能具备他一半的学识、见识和胆识,我就开心了。”
王子说:“我会努力。”
他现在就在努力,鼓励自己说出想说的话。他捏紧双拳,努力保持住镇定,抬头仰望身材雄伟的父亲,鼓足勇气道:“父王……”就在张开口的那一刻,他感觉父亲就像一座大山横在面前,压得他喘不过气,也不能正常思考,剩下的话一股脑地回到了肚子里。随后他发现自己掌心里全是汗水,心跳如战鼓。
天子看出他的反常,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表现不好,大学士又打你板子了?”
“不是。不过儿臣有事情想对您说。”任未末紧张地站在父亲的阴影里,两手不停地在衣服上擦拭,越擦心里越发慌。
“说吧。”
“听说,父王您想,在兰香,岭上,兴建,行宫?”由于太紧张,原本一句完整的话被他说成了一个一个的词语。
“这么快就知道了?霍恩告诉你的?”
王子点点头。
“你是来劝我放弃兴建行宫的吧?”天子清楚自己的儿子有一副仁厚心肠,马上就看穿了王子的心思。他有些不高兴,心想朕是帝王,难道做什么还需要你同意?他看到儿子像个木偶一样又点点头,忽然想起以前自己面对父亲时也是这种诚惶诚恐的表现,不禁嘴角一动,笑了起来,“告诉我,为什么?”
父亲的笑容让王子慢慢平复下来,想了想道:“禀父王,据儿臣所知,前几年,斑州的收成很差,近两年才有一些起色,全靠大罗村民多年来精心培护,又将兰香岭平原变成一片沃土。由此可见那一带对斑州的重要性。”
天子收去笑容,表情阴晴不定,大手一挥,“继续说。”
王子见他语气较凶,又紧张起来,吞吞吐吐道:“父王,如果您现在占……占了兰香岭,斑州再也,找不到,那样好的耕地……砂地和淤泥地,没有好收成,往后他们又会吃不饱、穿不暖……”
“够了!未末!”天子粗暴地大吼。听儿子暗讽自己只顾享乐不顾百姓死活,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他气冲冲地道,“那只是一群刁民,不配拥有兰香岭那样美好的东西!朕把它建成一个庄园,是送给你们的礼物!”
父亲的态度王子大失所望,这样一来他倒没了畏惧,倔强地道:“这样的礼物,儿臣不要!”
“气死我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的儿子!”天子大怒,拂袖而去。两排侍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金禾公主看了看远去的父亲,又看看呆站着的哥哥,做了个鬼脸,上前拉着他的手,有些好奇地问:“未末哥哥,你为什么不喜欢在山上修行宫?你很喜欢一直住在皇宫里吗?”
未末王子看着天真的妹妹,不知道怎样把这种牵连广泛过于复杂的事情解释给一个七岁的孩子听。其实,他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