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蜀山仙界。云霭做成的结界外，蹲踞着数以万计闻风而来的妖魔鬼怪。
诛仙台的行刑架上，一男子手脚被捆仙绳牢牢绑住。天下大雨，天上翻滚的云沉重得快要压下来。雨水冲刷在男子的身上，雪白的衣服被鲜血湿透，被雨水浸透，不断地有鲜血流淌在地上，又不断地被雨水冲散。不断地有削骨钉向他飞去，在进入身体的一刹那又消失不见融进血肉。他的嘴唇因为疼痛被咬破，眉头紧皱，但仍没有因为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而叫喊一声。第一百八十八根削骨钉进入体内的时候，就会将他身体里的仙骨彻底拔除。削骨钉刑是专门为犯了大罪的仙人准备的极刑。古往今来还没有仙人能够受得住全部的一百八十八根削骨钉而不魂飞魄散的。
当第一百八十七根的削骨钉进入他的身体时，负责行刑的赤霖上仙握着最后一根削骨钉，面容僵硬。他实在是太过于有能耐，在场的仙人们都不禁深深叹息。古书上的记载，五百二十三年前的一名仙人，受了一百零七根削骨钉，最终魂飞魄散，也是仙史上受得最多削骨钉的一人。
“忘川啊忘川，你可知你犯的是滔天大罪。”
“这一世犯的过错，我一人承担，如果一世还不够，我的下一世，再下一世，都用来偿还。”
“只要你受下一百八十八根削骨钉，仙界便许你仙骨转世，来日重回蜀山。只是仙界从未有人能承受住此等极刑，就算你修为再深，恐怕也……”
“师尊，是徒儿给蜀山丢脸了，诛仙当日您尽管下手，权当没有我这个徒弟。待得日后转世投胎，徒儿一定还回来。”
最后一根削骨钉最终还是落在了忘川的身上。捆仙绳自行松开，忘川的身子无力地摔在地。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想要蜷缩在一起又没有丝毫的力气。他的眼睛快要睁不开，身上觉得格外得冷。他的仙骨已散，如今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守在蜀山结界外的妖魔看完了热闹陆续散去。仙人们不忍看着忘川如此痛苦地死去纷纷离开了诛仙台。没有人能够靠近他，这是命令，更是命。
一下子四周都空了，又那么静，那么冷。这样安静的时候，才能够听见从遥远地方传来的悲恸的哭声。雨一直在下，越下越大。她的哭声离得那么远，那么轻，那么凄凉。不想让她哭啊。好想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好想替她擦去眼泪，好想对她说没事的有我在，好想陪她看蜀山的日出日落，好想和她去看嵩山的盛世金菊她最喜欢花儿，好想抱着她和她一起御剑飞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做，这么多的来不及都已经变成不可能，是啊，都不可能了，原本也不可能，原本就不该，不该遇见，不该相恋，不该留她独自痛苦地活着，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忘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翻了一个身，身上的每一寸筋骨每一寸皮肤，都像被人撕裂了一般，也只有这样的痛才能维持着一刻的清醒。他把脸朝向天空，雨水落下来的时候，仿佛都温柔了许多，从眉梢，眼角，鼻尖，嘴唇一一拂过，将他的身上痛着的每一处地方都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一遍。
他是笑着离开的。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嘴角上扬的一瞬间，天雷滚滚，仿佛天河倒灌。再多的雨水，也冲刷不尽他沾染在诛仙台上的斑驳血迹，再多的眼泪，也换不回的他的一声呼唤。
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
梦醒时候，天才蒙蒙亮。这一梦，唤回了多少丢失的过往。
顾忘川打开房门。初春时节，清晨的风吹在脸上，一阵密密匝匝的微凉。下雨了。心口一痛，不知不觉就向着屋外走。
细雨飘丝，洋洋洒洒地落在脸上。他把脸抬起来正对着天空，痒痒的。沉浸时候听见顾悠的呓语，喃喃地，很轻，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顾忘川走到顾悠的房门口。她的房门是虚掩着的，走得近了才发觉，她一声一声絮语的竟然都是“哥哥”。顾忘川忍不住笑起来，想要推门进去，刚伸出手，又怕惊扰了妹妹的睡眠，犹豫着又将手收回来。
记得顾悠小时候爱睡懒觉，自己爱玩闹，每次吵醒了她就要向他发个半天的脾气。与其说是发脾气，倒不如说是撒娇。一会儿黏着他说要吃糖葫芦，一会儿又说要罚他抓回一只小鸟玩儿。每每这时顾夫人都不禁吃醋：“悠悠就认你这个哥哥，玩起来啊，真是把娘都给忘了。”
顾悠刚出生的时候，小鼻子小眼睛，长得皱巴巴的。顾老爷看了直皱眉头。
“妹妹以后一定会很漂亮的。”顾忘川稚声稚气地说道，咧开嘴，缺了两颗门牙。
顾夫人抱着顾悠，笑眯眯地问：“川儿喜欢妹妹吗？”
顾忘川的头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喜欢。”
“那川儿一定要好好念书，长大了成为男子汉就可以保护妹妹了。”
顾忘川小脸一脸严肃：“我以后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妹妹的。”
转眼，顾悠都长得这么大了，女大十八变，也出落得这么水灵。但是想到日后再不能照顾顾悠，更无法履行保护妹妹的承诺……
天彻底亮了。太阳一瞬儿从山尖跳出，雨丝不再，雾霭散去，大地辉煌一片，阳光的暖意掩去这个季节本该有的寒意。厨房里已准备好早膳。等顾忘川整顿打点好出来，一家人已经围坐在一起就等他一个了。
顾悠见到顾忘川，眉开眼笑道：“哥哥，你终于是来了，我等得肚子好饿，娘亲说不许偷吃。”
顾忘川没有坐下，在饭桌边低着头伫立许久。气氛古怪，惹得顾悠好一阵难受。
“哥哥哪儿不舒服吗，没有胃口？”顾悠满眼的担心问道。
顾忘川走到顾老爷顾夫人身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顾悠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看见顾老爷和顾夫人面上同样沉重不堪的表情，想要开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爹，娘，川儿……”
顾夫人叹了口气道：“川儿，你不用说，爹娘都知道了。”
顾忘川抬起头，看见顾老爷在一旁闭着眼睛，轻叩了两下头。只有顾悠一人一脸茫然地愣在那里。早晨起来便觉得不对劲，果然还是有不对劲的道理。
“王大夫都跟我们说了。”顾夫人故作淡然，想要掩去心中的不舍。“吃了这顿饭，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早膳的气氛实在僵硬。顾老爷一口一口地喝着稀饭，也不去夹菜。顾夫人给顾忘川塞了一个肉包子，夹了几筷子酱腌萝卜后，便再没有动过筷子。顾悠没弄明白，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埋在大碗里一个劲地喝稀饭，偶尔一双眼睛偷偷瞟几眼面色凝重的三人。
顾忘川的房内，阿宇已经帮忙收拾好了行李，正在进行最后的盘点，一抬头，看见顾悠站在门口，带着满眼的疑惑不解。
“阿宇，你老实说，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阿宇给包裹打结的手凝固在半空中，沉默半晌，始终不敢抬头。
顾悠更觉奇怪，走上前学着蛮横的模样一手勾起他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故作严肃道：“说，去哪儿？”
阿宇倍感无奈，只好缓缓吐露：“昨晚小姐昏迷的时候，王大夫来为小姐诊治。后来，他告诉老爷夫人，其实公子是仙人投胎转世，如今加冠，是时候回蜀山了……”
顾悠满脸不屑道：“这种鬼话你也信。亏你与哥哥朝夕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哥哥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阿宇把头扭向一边，继续说道：“起初老爷夫人也不信，但是那王大夫后来说，等公子一觉醒来，就会什么都知道的。”
顾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怪不得他们早上都那么奇怪。不过这么说来，我哥哥是仙人，那我不也是仙吗？”
阿宇表情复杂，缓缓道：“你……想太多了……”
阿宇的脑门受了顾悠重重一巴掌，痛得嗷嗷叫。
顾悠急了：“那你们去了蜀山，我可怎么办啊。”
阿宇无奈解释道：“公子说了，蜀山一行，注定凶险，小姐万万不能跟去。”
“你们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了呢，阿宇，你想想办法，能不能劝说哥哥带我一起去蜀山。”顾悠一面撒娇一面说，扯着他的袖子摇摇摆摆就是不肯松开。
阿宇急得直挠头，说：“公子也舍不得小姐，可是为了小姐的安全……”
“安全安全安全！你也说了此行凶险，你要是不让我跟去，我哥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恨你一辈子的。”顾悠一甩袖子，背向阿宇故作生气。
一枚小巧的白瓷瓶子从袖间滑出，在地上滚开好远。正是昨夜王大夫递给顾忘川的那枚装了药丹的瓶子。
阿宇把瓶子拾起来，看着瓶子完好无损的样子，还有瓶身上笔走龙蛇的花纹，如同写着一个大字。他一把把瓶子上的塞子拔开，然后把瓶子递到顾悠面前。
“你把食指伸进瓶里试试。”
顾悠照做。只觉得指尖进入瓶口的一刹那，有一股巨大的引力将自己的身体往瓶子里面吸，同时一阵晕眩，眼前就是一片漆黑。顾悠竟然被吸到了瓶子的里面。
“阿宇！这什么鬼东西啊！”
阿宇也惊呆了，拿着瓶子的手心里冒出一层汗。
“小时候见过这样的瓶子，上面也有奇怪的花纹，听说能将人的身体缩小保护在瓶子里面。不过这也是第一次见到瓶子把人吸进去。”
顾悠在漆黑的瓶子里大叫，身体变小之后声音也变小了不少，就算大喊大叫，从外面听来也就像一只蚊子在耳边哼哼似的。
“阿宇你别害怕，我都能够感觉到你的手心出汗啦。其实这样也好，你把我带在身边，我不就能够跟着你们一起去蜀山了。”
阿宇点点头，说：“这样是好。别看这只是小小的白瓷瓶，人在里面，普通的妖魔是无法靠近的。”
“阿宇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啊？”
阿宇迟疑片刻，答道：“以前在街边乞讨的时候，听别人说的..”
脚步声传来，阿宇连忙将瓷瓶收进衣袖。
“都收拾好了吗？”是顾忘川的声音。
“全部都收拾妥当了。”阿宇回答道。
“收拾好了就起程吧。爹娘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顾忘川刻意掩饰着情绪，语气冷冷的。
刚出房门没几步，顾忘川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看见悠悠了吗？”
阿宇把一手衣袖藏在身后，说道：“大约是知道公子要走，故意躲起来了。”
顾忘川叹了口气说道：“也好，要这么把我送走，悠悠一定会哭的。也好。”
顾悠在瓶子里伸伸懒腰，嘟哝道：“我才没有这么爱哭呢，况且，我这不是跟来了吗。”
走到顾府门口，管家已经备好马，带着几个仆人前来送别，顾老爷和顾夫人都没有出来。
“老爷夫人怕舍不得。”管家说。
顾忘川叮嘱道：“管家，爹娘年纪大了，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照顾好他们二老。还有顾悠，她还小，别叫她太顽皮了。”
管家连连点头：“那还用说嘛，照管好老爷夫人小姐，是老仆的职责所在。公子此行一定要多加小心。等回来的时候，老仆还公子一个妥妥当当的顾府。”
离开的时候，顾忘川听见身后的屋内传来一阵恸哭。马蹄不停，踏出的路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命数里的路，不得不走。而这一走，再要回来便不知是什么时候，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来日倚窗前，寒梅着花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