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殿。昭帝本以为，除了反贼，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踏足这里。来人从容的拉开吱呀作响的大门，身形一闪，又将大门“碰”的一声关上。
昭帝皱了皱眉，在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他又不情自禁的恢复了帝王威严，直至他看清眼前来人是谁，身形重又颓丧了下去：“八皇叔，你来嘲笑朕吗？”他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形成回声。
德芳冷笑道：“我？嘲笑你？”他惨笑数声，忽然气上心头，大吼道：“金人已经打到了皇城根下，老百姓、达官贵人纷纷翻城墙外逃，长安要完了，我们杨家要完了，你到底知不知道？！难道你跟条死尸似的坐在龙椅上，你就还是皇帝了？迟了！你早已失去先机，这天下不再是你的了！！！”骂毕，复又惨笑。
同德芳相比，昭帝出奇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那又如何？”他淡淡的说，“这天下，有哪一日是掌握在朕手中的？打朕登基第一天开始，一个又一个的阴谋就包裹住了朕，朕废尽心机，杀退万难，国内又叛乱四起，天灾频频，这些蛮夷虎视眈眈，而我们的大臣，只知明哲保身，包括你——八皇叔。你只教朕保住这张椅子，却没有教会朕怎么保住身边的人。这个国家传到朕手上之前，已经老了，现在，它更像是个千年老怪似的，吸尽了朕的年轻和精力，你看看朕。”昭帝边说，边撩起一头花白的乱发，让对方正视自己沧桑的面孔。德芳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同一个披着人皮的尸体讲话，这毫无感情的声音，这副可怖的面容，哪还有一点儿当年那个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小皇子的影子？德芳忽然想到了自己，若没有权力的滋养，恐怕他也像昭帝一样，未老先衰了吧。
“八皇叔，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教昭儿唱的第一支歌？那支歌是你用周王作的诗哼唱出来的，诙谐有趣。现在……朕好像又听到那个乐声了。”
昭帝痴痴的道，一边双手划着拍子，似乎在欣赏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歌声。
德芳只觉得毛骨悚然，这个人疯了，他想着。现在，他也不想再追究昭帝暗中囚禁珍珠及仲鲸，逼死女儿的事了。面对一个疯人，你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呢？德芳不断的苦笑，继尔，苦笑变成了惨笑，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直至宫殿中，都重叠着他一个人可怖的笑声。
坐在龙椅上的昭帝冷静的直视着德芳，此时，若有人不经意闯入这所御殿，肯定会以为发疯的人是八贤王，而不是面无表情的杨昭帝！
“八皇叔，你再唱一遍那支歌儿吧，昭儿想听。”
昭帝说，脸上竟泛着小孩子才有的纯真。
德芳停止了笑声，他一步一步的靠近龙椅，压低嗓音说道：“昭儿，八皇叔的妻子刚刚自杀了，我本来可以救她，但是我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原来带兵攻打长安的金国大将，就是白鹭，难怪他能破的了张默的八卦连环阵，一路势若破竹，打到这里。他对珍珠一片痴情，矢志不渝。假如珍珠死在他的面前，他就会有所顾忌，不愿再踏足长安这块伤心地。所以——八皇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撞死，尸体掉进了护城河里，没有救她。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兄弟、妻子、儿女，但是你，你凭什么在我放弃之前先行放弃？你凭什么？凭什么？”
昭帝傻傻的看着他，似乎听不懂他所说的话。德芳此时离龙椅仅十来步，脸上的表情愈加狰狞，他反复念叨着那句：“我没有救她。”声音忽高忽低，诡异之至。“昭儿，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你明白吗？”德芳哑着嗓子宣布。昭帝扑噗一声笑了出来：“八皇叔，你还有昭儿啊。难道我们不是血亲吗？”
德芳苦笑一声，将已经长大的昭帝揽入怀内，不住的念叨着：“是的。是的。还有你。你也是我的亲人。是的。是的。”忽尔，他变换了一副温柔的嗓音，就像儿时哄昭帝那样，轻柔的说：“昭儿想听歌，是吗？可是八皇叔已经忘了那支歌是怎么唱的。让我想想……哦，我记起来了！”德芳轻轻拍着昭帝的头，反复抚摸他的一头乱发，轻声哼唱起来，明明是欢快的语调，此时，却让他唱的凄艳迷离，忍人落泪。德芳两眼发直，心里似乎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支儿歌而已。
募地，只听一声闷响，一柄利刃刺穿了德芳的身体，血迅速染红他的锦袍，滴滴哒哒的掉在黄金铸造的地板上。昭帝仍是一脸稚气：“八皇叔，我们一起走吧，皇祖父，还有我的罗敷一样的好妻子，都在等着我们哩。”德芳一声惨笑，仍是温柔的揽过昭帝，血沫子顺着嘴角直往下淌，染红了昭帝的花发。
是年，白鹭不知所踪，金人平白失去一臂膀，延误了独占长安的大好时机，与随后赶至此地的辽人血战三百回合，各有胜负，最后，金人占了长江以南，辽人占据长江以北，两国连年交战，夏国趁机迂回攻入长安城，才发觉昭帝早已驾崩，长安城已成为一座死城。最后，金国、辽国醒悟过来，掉转枪头共同攻击夏国，于是三国混战，天下三分。杨姓天下，就此湮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