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梁惠镇停下了。
他们足足走了六天六夜，终于从北国来到了南国。
车站上人来人往，有举着旗子大喊，“这儿，这儿呢，我在这儿呢！”也有手挥一方红手绢，大叫着，“我是红手绢，红手绢，红手绢！”更有脚下立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用白粉笔写着：“寻找李玉华，我是他同学。”
绚烂的人声让离愁变得无足轻重，徐毅朝蔚蓝的天空看了一眼，他想要寻找一个小吃铺或者一家旅店的。但是梁惠镇太小了，目之所及只有几排低矮的砖房和几株槐树。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兜里的干粮已经吃没了，水也喝干了，璧月像一只小病猫一样依附着他，饿得双眼圆睁，但就是不发一声。
一辆绿甲壳的解放牌大卡车，扬着空气里的热风，突突地开到他们面前，卡车上坐着和他年龄相仿的两男两女，清一色地背着绿挎包。徐毅灵机一动，他向卡车挥动手臂，喊道：“停一停，停一停！”
卡车停下来，司机从车窗向外望，“嘛事？”一口蹩脚的南方口音。
徐毅说，“师傅捎我们一程吧。”
“你到哪里？”
“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看她，——我妹妹，已经饿得不行了，我想——”
司机朝璧月望了一眼，姑娘眉清目秀。璧月也朝他笑了一下。司机一挥手，说，“上吧，他们是去梁村插队的知青！你也去梁村吧！”
司机打开车门，跳下车来，朝着徐毅喊，“小子，这是我的馒头和水壶！接好，快给你妹妹吃点喝点！”
徐毅朝司机点头致谢。
甲壳虫就像一个憋足了劲儿使劲呼吸的老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终于到达梁村。梁村是一个贫穷但很美丽的地方，村子的外围是一个个的小土丘，摇篮样的将整个梁村婴儿一般兜住。梁村做着它的婴儿梦，迎接着春去秋来，四季的山风将野花和庄稼的种子洒遍起伏的田野，粉色的打碗碗花和金黄的野菊花，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开得无比疯狂；绿油油的庄稼也伸展开剑形的叶子，热烈而快乐地在一场场雨季中生长着。
汽车终于在小学校的土路边停了下来，徐毅背着沉沉的背包，随着那群年轻人一起走下车来。他举目四望，田野的清新空气驱散了他心头的燥热，天空很蓝，飘着几朵绵羊似的白云，从山坡上吹过来的风，一下子掀动了他的衣裳，敞开了他的胸怀，只有在这里，他才会躲开世界的喧嚣，他才会感到自己摆脱了生活的滞重。
年轻人很自然地拎着包靠在一起，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说着新世界里的新鲜。但徐毅和璧月好像没有这样的兴致，璧月抬头看看太阳，徐毅冲着人群半眯着眼睛。
璧月突然想要说点什么，打破她和徐毅在人群里的寂寞，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她感觉这个村庄太美了，比她想象的要美，要自由，她可以摆脱那些自以为存在的阴影，没有人知道她是妓女的女儿，没有人知道她是没有父亲的孩子，在这里，只有她尹璧月，只有她，她是自由的长大的人，她热烈欢呼这种成长，这种脱离母体的快乐！
她靠在一棵柳树上，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把木质的梳子，解开头绳，梳起了她的长发。璧月真是美啊，解开头绳的瞬间，那些没有见过市面的大人和孩子，都张开了嘴巴，尤其是那些小伙子们和那些半大姑娘们，一下子朝他们围拢过来。
他们七嘴八舌，说，“看人家闺女咋长的，咋这么俊呢，这脸蛋，这眼睛，这身材，啧啧啧，真是奇了！”
“看，这男娃也不错啊，高大，英俊，和这女娃真是金童玉女，正好配成一对儿。”
被人这样议论着，璧月转身低下了头，脸儿红红的，望着脚下的黄土，而徐毅非常大方的反驳道，“你们不要乱猜，这是我妹妹，我妹妹啊！”
人们依然哄笑着，璧月忽然抬起她水滢滢的眼睛，对徐毅说，“徐毅，你能陪我去对面山坡上玩玩吗，那里的野花开得真好！”
徐毅皱了皱眉头。
她有些不悦了，一甩手，将沉沉的背包掷到徐毅的怀中，“你自己呆着吧，我要到山坡上去看看……”
她朝着山风的方向，奔跑了起来，后面是徐毅长长的呼喊，“璧月，你不能——”
她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山风带着草木的气息，吹着她的衣裳，吹开了她胸前的纽扣，露出她粉红的内衣，两只饱满的乳房随着她奔跑，充满节奏地一颤一颤，像鸟儿的翅膀，随时都可能张开，将满心的憧憬抖擞开来。她挥动着手臂，向山坡的高处奔跑，花儿们星星点点的坠满山坡，像一张刚刚铺开的花床，欢迎这个纯洁的少女！
她一口气跑到山坡的最高处，蔚蓝的天空像一块透明的蓝玻璃，罩着她曼妙的身姿，她冲着山坡下面高喊，“徐毅，我谢谢你，是你把我带到了这么美丽的地方，梁村，梁村，我爱你！”
梁村的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哈哈大笑了，他们不明白，城里的漂亮姑娘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大呼小叫，更不明白，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贫穷村庄，竟然对她有如此的魔力。
徐毅擦了擦汗，对着山坡喊，“尹璧月，你给我下来，你原来不是这样咋咋呼呼的人啊，下来吧。”
璧月咯咯地笑了，她不但不挪动脚步，反倒兴奋的张开双手，做了一个陶醉拥抱的姿势，仰躺在湿润草地上。
徐毅正气急败坏地跺着脚，村长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
徐毅转过头，只见一个拄着拐杖，秃了头顶，嘴里叼着烟锅儿的老人站在面前，他每说一句话，嘴边短短的白胡子就一翘一翘的。
他点点头，说，“我是徐毅，雁城一中的！”
老人哈哈大笑，伸出粗糙宽厚的手掌，说，“呵，我忘了介绍自己，我是梁村现任支书梁万贞，我代表梁村的人民欢迎你！”
那些年轻人，只顾看对面山坡上的尹璧月，指指点点地说笑，根本没有察觉到老村长已经在身后了。
“啊，这个女孩儿，真是一个神经病，农村有什么好新鲜的，一个大姑娘家，还躺在地上，羞不羞？”
“你看，她那个疯劲儿，是遗传吧，不一定是一只好鸟儿啊！”
“哼，她的样子倒是挺美，但是闻不得啊，说不定比狐狸还骚！”
……
梁万贞使劲抽了一口烟，烟圈从他的白胡子嘴唇中喷出来，他顿了顿，然后大声说，“欢迎你们的到来，我代表梁村欢迎你们！”
他们望着他，想要从支书的脸上找到某种熟悉的东西，但令他们失望的是，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看到了村庄苍老背后的宁静。于是他们默然的转身，又默然的望着别处，摆出一副高傲的不容亲近的样子。
——梁万贞正在迟疑，但见一个美丽的青春女孩，从高高的山坡上向下跑，她迈着欢快而慌乱的脚步，风儿吹起她前额的头发，露出一张满月似的白脸庞，女孩很着急，她边走边系着胸前的白纽扣，可那纽扣，还没有走几步，就又被风吹开了，粉色的内衣裹着丰满的乳房，两只胳膊尴尬地夹着被风吹起的衣衫，身上冒着热汗，旋风般地来到了村长面前。
“我是尹璧月，我和徐毅是同学，梁村真好，我愿意留在这里生活。”
老人被这个女孩儿说得有些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阵。
听到笑声的那几个年轻人，也匆忙转回头说，“梁村长，我们也愿意为梁村的建设增砖添瓦，非常愿意留在这里劳动改造！”
“好啊，好啊，我这就给你们安排食宿，就在我们村住下吧，”
人堆里躁动的气氛安静下来。徐毅望了一眼和他同行的男孩们，璧月望了一眼和她同行的女孩们，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