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老助手用一根指头粗的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死的时候,两只昏黄的眼珠儿凸出来,上眼皮和下眼皮几乎被外凸的眼珠儿呲裂了,他的舌头红鲜鲜地翻出来,舌头被他上下的牙齿从中间咬断,断舌处向外翻涌着鲜血,舌肉藕断丝连地挂扯着,他的血就这样丝丝缕缕的向下淌,血经过他的断舌把全身的热量流干了,他的身子是冰凉的,胸前洇湿了一大摊的血,他的前胸好像突然镶了一朵大红花,大红花的花瓣迎着风恣肆地张开着,像要拥抱着他的那块断舌,也像托着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他的整张脸像极了一张低垂在风中的白纸,这张脸再也不能生动的笑或者哭了,他永远也将不能说话了,永远也将不再醒来了,鼓荡的白纸飘在风中,被风撕扯进肮脏的坑塘,生命无端的就这样喂了鱼,浸了油腻。
第二天的新阳照在了死去的老助手身上,老助手向外凸着的黄眼珠,忽然就变成了两颗能够映照善恶的黄宝石,黄宝石熠熠地闪光,在太阳的照射下,像春鸟的眼睛一样,灵动地转了起来;而他的断舌则将牵牵连连的红,向外滴着血,一直滴满他的前胸,那红色的花朵经过太阳一照,花瓣就如同粘露一样温润而柔软了,柔软的美丽花瓣在太阳下炫耀着令人恐怖的美。刚才还口若悬河的那个小护士突然就闭了嘴,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看见老助手的灵魂缓缓的腾升到电线杆的上方,从高高的云端上站起身来,朝所有伤害过他的人,朝所有致他与死地的人,哈哈哈的大笑,干硬的树枝在寒风中剧烈地抖动着,扇着翅膀的寒号鸟恶着两只像他一样的黄眼睛,向涌动的人群中,向那个因愧疚而晃动身子最厉害的人啄去,人群四散逃离,那个刚才还晃动身子的人此时也夹紧了自己的衣衫,急急地迈着碎步奔跑起来。
人们嘴里呼喊着闹鬼了闹鬼了,又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回头看那只激愤的寒号鸟,鸟儿仍然呲裂着鬼一样的黄眼珠,树枝更加剧烈地抖动,天地也震颤起来,旋转起来,呼呼地带着风的声响,将翻转的天地整个儿地向人群压来!人们突然就看到了倒过来的红太阳,突然就看到了那高高的云朵翻卷在了自己的脚下,突然就目瞪瞪地看着那只寒号鸟扎撒着大扇子一样的翅膀掠过人们惊恐的脸,冲天的尖叫犹如夏夜里滚过的第一声惊雷,啊,啊,啊——。那个逼着老助手承认自己罪行的所谓的医院革委会主任,打着哈欠,看着奔跑的人群和倒过来的圆太阳,感叹一声,这太阳还不是圆的?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真是的啊,真是的啊,——这确实也是我迄今为止所见到的最为美丽最为刺激的死法,这死法比古刑书说得在人身上割碎肉要刺激多了,好玩儿多了!
王学军和陈维林随着惊慌失措的人群涌来涌去,他们亲眼目睹了老助手的死亡,他们从此再没有睡过囫囵觉,常常被吓得恶梦不断。尤其是梁村代理村长王学军,一想起他理都理不清的那堆子杂事,他就头疼,头疼了就做噩梦。夜里凉月当空,寒风习习,他常梦到自己也像老助手一样,被绑在了电线杆上,口吐断舌滴尽鲜血而死亡。而陈维林显然意识到自己是再也无法呆在梁村了,他在急诊室里就嚷嚷开了,他要千方百计地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要逃到一个世外桃源里去。王学军冷笑着说,在中国这个地方,有世外桃源吗?世外桃源都是陶渊明编出来诱惑像你陈维林一样的小孩儿的,你傻不傻啊!陈维林说,傻,傻,我们都是一群笨蛋和傻子,是傻子才会从大城市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来受罪的!王学军说,你个灰孙子,是我让你来的吗?是你小子自愿来的!再说,前段时间,我们不是呆的挺好吗?你不是还向我说你思想进步了吗?陈维林说,进步个糗啊,你看我这一身臭味儿,在这破地方,我们来了洗过一次澡吗?还不是你啊,嚷着什么破除陋习,不让去桃花溪洗澡,说什么桃花溪上有女人,有女人怕什么,我还稀罕女人哩!王学军啊,你说你干了这么久的代理村长,梁村的陋习改变了吗?告诉你,——没有!你看看梁惠镇别的村里的知青,人家活得多么滋润啊,人家和村民们嘴对嘴地喝酒,大口吃肉,还共用他妈的女人呢!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和你们分在了一起……。王学军痴呆呆地望着他,他怎么也想不到平时老实巴交的陈维林怎么这么多话,心里怎么这么多愤慨!他不想说话了,一句话都不想说了,他挨着璧月坐下来,望着时而昏睡时而苏醒的徐毅,陷入了无尽的思考之中。
听着他们的争吵,璧月禁不住滴了好几滴泪,她忽然感觉这人生是那么的虚空,虚空的就像窗外的风儿,让她抓握不住,她长叹一声,说,“这医院看来是不能长呆的,你看看,医生和护士都跑没人了,病人怎么在这里养病呢?我们,我们——,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王学军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他不敢看她,陈维林也说够了,倚在床沿上打盹儿,她自顾自地说,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拿起老助手昨夜给徐毅开得处方单,塞在她的衣服里,她说,“我们走吧!哦,我们走吧!”
王学军抬起头来,头发被他大手揉成了一朵黑色的花儿,他望着璧月,嘴角抽动了两下,两行女人一样的清泪滴了下来,璧月伸出手去,擦掉他的泪水,她俯下身子,对他说,“我们走吧!”
她走到陈维林的身边,把他摇醒,她替他扯了扯发皱的衣衫,说,“我们走吧,我们回梁村去!”
“走?你说我们走?徐毅还没好呢,我们怎么能走?徐毅怎么办,他会不会死?哦,这小子命大,可能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死吧!尹璧月,我们真的走吗?是你说得,还是王村长下的命令?”他瞅瞅璧月,又瞅瞅王学军,他们都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他自觉无趣,但还是和王学军一起,将徐毅抬了起来,将他平放在了拉车上。他转头对王学军说,“我刚才太激动了,可能说了伤害你的话,哥们儿,你不要拾到心里去!哥们儿,你原谅我吧!”
王学军望着一杆子高的红太阳,风一样轻的笑了一声,朝前迈开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