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捷从医院包扎好伤口出来,是下午五点多钟,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攘。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自己身边蒸发,缥缥渺渺,浮沉晃动。人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彻底把自己和世界剥离开来,意识到个体的孤立。
挂号时向值班护士说明伤势不难,血已经渗透了枕巾、毛衣和长裤。护士坚持要登记清楚,他只说是小肚子被人扎了,没提生殖器,也没用真名字,年龄填37。到了急诊室里,躺在手术台上,把衣物褪下,露出伤口,医生和护士就吃了一惊。
“什么人砍的?”医生问。
说是流氓砍的没有使医生信服,那个半秃顶大夫甚至追问怎么会裤子上没有洞。闵捷很恼火,怀疑他是故意问给身边的睫毛长长的小护士听的。小护士轻轻按着血肉模糊的生殖器,用蘸酒精的药棉给他清洗,脸上不带一丝怜悯,尽管他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疼得脸上全是汗。
共缝了十一针,半秃顶大夫以为,刀子再下得深一点,患者将来的生儿育女就有问题了。至于是不是会引起阳痿之类后遗症,现在还说不好。
宾馆前台还押着闵捷600块钱,扣除房价应该余下300多块,当然他不会回去结帐。弄脏的床单棉被枕巾都要赔偿,还需要解释事情发生的原因。这原因也正使他本人烦躁不安。
闵捷并不相信自己是艾滋病毒携带者,一点症状也没有。
但周周患有艾滋病是没法怀疑了,她在房间里捂着脸大声恸哭,神经质地捶打床铺,不断地叫喊“你毁了我!”“你毁了我!”,到了无法自控的地步,恐怕真是陷入了绝望。
他怎么会承认是他把病传给了她呢(幸亏她没有先发生关系再把事情说出来)?有何证明呢?就不会是别人?他很健康。
周周则一口咬定,在她查出患病之前几个月里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关系。”就是你!”“就是你!”她喊叫的声音歇斯底里,叫按住伤口的闵捷不寒而栗。
“你就没和别人上过床?”
“上医院检查吧!只能是你!也只有你这种人!”
又怎么能证明这个女人说的话不对呢?在医院的时候闵捷要求输血,可是大夫认为没有必要,他也没有坚持。心情当然是糟透了。
这个下午对孟地来说也是一场噩梦。中午过后,他特地上街理了个发,脸面修整得焕然一新,回来后挤掉几个粉刺,准备迎接与“素帕心知”的第一次会面。女人的声音也是形象,也有性感,虽然孟地同志不敢相信她真的漂亮,但至少在见面前不会丧失热情。
他还不知道,帮着筹备这次会面的另有一大帮子警察,兴盛广场一层的麦当劳也积极配合,经理亲自把办公室让出来作为临时关押嫌疑犯的场所。四个便衣5点半就开始充当顾客,其中包括王云山,他们每人买了一杯橙汁坐在红色的塑料椅子上慢慢呷用,一心只在消磨时间。停车场距兴盛广场50米开外,两辆不挂警牌的轿车混在车群中,坐有徐方友等人,从那里可以毫无遮挡地直接监视麦当劳的门脸。当然,兴盛广场附近自6点钟开始也将陆续出现一些流动的便装警察。如果不出意外,惊天大案终告破获,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4点钟多一点,孟地又给“素帕心知”打了一个电话,问她穿什么衣服,意思是不要弄错人。王小鸥娇嗔着问:“有必要吗,不是都带着手机吗?”
“广场门口人太多。”孟地解释——他的顾虑并非多余,有那么一次,他在朝阳大剧院门口和女方约见,女方也到了,就是互相不认识。他打手机的时候,眼见得着斜对面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妞接听,心里顿时兴趣全消,掉进冰窖一般,扭头就走掉了。随后兜里呼叫声响个不停,他也再没理睬。事后才知道,搞错了,那是另一个人。王小鸥呢,本不愿意告诉他那么多细节,因为去的不是她,但又怕招致他怀疑,只好说她会穿一件红上衣去——她也的确正穿着一件红缎面中式对襟外衣,样子煞是鲜艳。
麻烦就出在这件上衣上。王小鸥既说出口了,就要兑现。那时她在招待所房间里歇息,接完电话,不敢耽搁,马上就和王云山通话,把最新情况报告给王云山,王云山一听就急了,又没法多说,就赶紧通知张艳,要她换红衣服,幸亏张艳梅说她有现成的,换一件算没什么问题。
问题在电话上。王小鸥这边一通电话,孟地那边就有响动。孟地一监听,就截获了“素帕心知”和一个本地口音男人的对话。素帕一点不温柔了,口气还挺急,说什么“刚才他又来电话了,问我穿什么衣服”,“我只好告诉他了”,“不行就穿我这件”等等。本地男人气挺粗,嗓音嘹亮,听上去也象个容易动粗的,说什么“没让他起疑心吧?”“地点没变吧?”“答应他什么要想好了再说,不好决定的先别说死!”等等,使孟地一下子想到了穿制服黑脸膛的那种警察,惊得他绝对地周身发凉。打死他也想不到,一个聊天室里的美女怎么会和警察搞到一起,给他设下套等着他钻。他今日赴约,今日就是他的末日。
孟地凉了有十几分钟,才仔细想了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能基本上肯定警察参与了进来,还很难肯定“素帕心知”就是个女雷子,如果是,不至于断断续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联系,态度上也不大象。如果是后来才和警察勾搭上的,警察又是凭什么认定他是要抓的人呢,总不会凭他的网名吧?怎么会联系到信用卡的事呢?这是他百思不解的。他希望尽快从警方那里得到点信息,但扫描仪似乎又出了故障,好容易在五点后等到一个信号,接听时噪音极大,传来的声音完全听不清楚,或许因为温度太高所致,他只好把机器关掉,让它去休息。
孟地明白警察是知道他的手机号码了,是“素帕心知”那婊子告诉警察的。由于没有登记,还不必担心查到他头上,更何况关了机。五点二十分到六点三十分之间,他一直冥思苦想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面临的危险有多大,把和“素帕心知”的交往都过了一遍脑子,结果没有得到任何解释。他想暂时不会有事,骗他去约会,本身就说明他们还不知道他在哪里。闵捷还没有回来,告不告诉闵捷这件事情他还拿不定主意。看来警方的手段要比他们估计的厉害的多,真是丝毫疏忽不得。六点三十五分时,孟地看看表,想到此时麦当劳门前的景况,“素帕心知”,一个漂亮的婊子,穿着耀眼的红色外衣,回避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可能正时不时掏出小巧精致的手机看一看,等候他的到来。孟地同志能想象她心情的愈发焦虑,以及她周围的警察们的愈发不安,不禁产生了恶意的笑容,竟也逐渐愉快起来。他想到警察还是拿他们没办法,警察怎么能够对付他们这种黑客呢?只是得到一枚神州行移动通讯号码,就象在空气中嗅到一种气味一样虚无缥缈,离实体还远得很。过了七点,孟地忽然觉得应该干点什么,利用这个特殊时刻,采取更积极的自我保护措施,顺便叫那个婊子自食恶果,再经受他的一点折磨。于是他拟好腹稿,重新打开手机,向兴盛广场的“素帕心知”发送了一条短信,发送后立刻关机,甚至把SIM卡也取出来,用剪刀剪成碎片。
也是在这个下午,张松回到了安灵市,和他的女伴带回了七万多现款。
方晨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预定要成功的时间里对象没有出现,而在前一个多小时那小子还打来过电话,情绪饱满。六点三十五分,他命令张艳梅和对方联系,这时发现那小子没有开机,接着,坐在麦当劳里的张艳梅不断拨号,还是没有讯号,方晨就怀疑到情况不正常了。
七点十五分左右,张艳梅收到了一条短消息:“临时有事,请于明日同样时间地点见面,事业型。”张艳梅立刻直接向方晨汇报,方晨嗯了一声,脑子里像进了水,说:“撤吧。”
两分钟后王云山又打来电话,建议不妨给那家伙回复一个短信,以保留一点希望,方晨说:“打什么?”
“可以打:‘明天有事,后天行不行?’”
“没用了。”方晨心如乱麻,持续了一天多的兴奋顷刻瓦解,又补上一句:“你愿意打就打吧。”
八点十分,浦局长从市政府会议室打来电话,问人抓到没有,方晨据实相告,这使浦局长再次感到了失望。
“你不是说这次有绝对的把握吗?”
“是,本来是的!我也还没想通,怎么会突然有了变化。浦局,您放心!虽然今天没有抓到,但是有一条是肯定下来了:罪犯就是安灵市人,很可能就在市行范围内,我们已经布置下去了,对市行所有相关人员作过细的排查,争取找到线索!”
“不要盲目乐观,”浦局长的调门没有变,“市行那么多人,没有证据,没有特征,不要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排查上面!”
“明白,”方晨的语调却提高了不少,慷慨激昂:“还是那句话,浦局,拿不下这个案子,您把我撤了!我相信离破案不远了!”
浦局长立刻回来一句:“你的大话我听腻了,给你时间也不会太多了。”
这是自从和浦局长打交道以来听到的一句最冷冰冰的话,弄得方晨有点发愣。
晚上九点差五分,参与案情分析的人都到齐了,方晨宣布开会,首先肯定了前一阶段的进展,强调了在市行范围内对符合条件的人逐个排查的重要性,然后就要求大家对下午的事议论出个所以然来。
“今天下午的事没法解释!”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话里的火气:“——谁能解释?”
“老方,先别急,”杨荣峰此时显得比他成熟,甚至带点挡事的味道,不慌不忙地抬抬手,使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我们回想一下,是这样。四点零七分,犯罪嫌疑人还给王小鸥打过电话,目的是把六点半见面的事再敲定一下。对不对?从王小鸥的复述来看,她回答的也没有什么问题。不应该有什么问题。问题在哪儿呢?我看,问题就出在四点零七分到六点三十分这段时间。咱们可以先分析一下,在这段时间里,罪犯怎么就能获悉王小鸥和咱们有关系,——老方,你看呢?”
方晨知道这个人的自尊心和主体意识又在发作,在趁虚而入,好在说的还不差,就点头说:“嗯,可以。”
“有没有这种可能?”徐方友首先发言。”那家伙早早地就到了现场,认出有咱们的人,就撤了。身高上看,那家伙就是在临淇市利盛大厦跑掉的那个,受过惊,也算有过经验,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撒丫子,没准的。”
大家先是不吭声,然后王云山直截了当表示:“没这种可能。”
“怎么呢?”
“他在网上认识王小鸥,又是主动认识,根本不可能想到王小鸥和咱们有关系。他是去约会,又不是去取款,哪用得着提心吊胆?再说,咱们的人能让他认出来?除非他在临淇市见过,可是临淇市去抓他的人今天一个没露面,他怀疑谁?”
“那你说是什么原因呢?他总是闻出点味道吧?”
边亚民插进来:“是不是张艳梅换了王小鸥,让他看出什么来?咱们张艳梅可比王小鸥个儿高。或者,他看见张艳梅了,嫌张艳梅还不够漂亮,不愿意见了?”
大家笑起来,王云山反驳:“张艳梅够漂亮了,他在网上见得着这样的吗?本来我倒是担心,张艳梅和他通话的时候别露馅,可是在现场他们两个根本没通上话。就算张艳梅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在一边看着,也听不见声,他又没开机!这事奇怪得很,六点半不开机,说明他六点半以前就不打算见面了。从那时候起一直到七点都不开机,七点零七突然开机打个短信过来,也不通话,又立刻把手机关上,和四点零七分以前的态度完全不同,只能说明一点,他知道警察在等着他。”
二支队长说:“或者他确实出了别的事,临时来不了。或者就像他短信里说的,明天或后天还可能约王小鸥?”
杨荣峰摇头:“那不会。有事来不了,事先不能通知?让女的不光白去,还干等半个小时?像他这么办事,哪个女的还会理他?是不是,小米?”
谢小米微笑着点头,没开口。
王云山说:“既发了短信,王小鸥又回了短信,他要有诚意,起码应该再有个回复。到现在没回复,手机不打开,就很清楚了。”
之后三支队长和另外几个人也讲了自己的看法,意见大同小异,都趋向于认为犯罪方已经察觉到警方的动作,不会再与王小鸥联系了。至于犯罪方如何能觉察到,都感到不可思议,难以解释,只有三支队长提到,会不会有了内线,就是说,他们在我们内部会不会有眼线,三支队的这个看法没有人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