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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雅姿娘(1)

雅姿娘是别人叫开的美称,这个名字在惠州府几乎无人不知,但她还有一个叫叶筱倩的动听名字,在归善却是无人知晓。人们只知道,这个曾经美得让人看一眼就要流口水的女子,姓叶,来自苏州。

惠州府辖管归善、海阳、陆阳、河阳等多县,是南方以南的粤东最为兴旺的口岸,各路商贸往来于这个临海商埠,各色人流各类物品淋漓满目,充盈街巷。时有黄头毛蓝眼珠子的西洋人出没街头巷尾,惠州人已是见怪不怪。

在惠州府,单是各类人说的话,就很不一样,有的人说蛇佬话,有的人说客家话,还有好些人说的是福佬话,而官话则让各类人之间的谈话变得相通起来。雅姿娘能说一口清亮的官话,在当地时常受人称赞,李铁柱也觉得她说得比谁都要好听。

在惠州府,雅姿娘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人尽皆知。她既能通官府,又能走商道,加上风韵犹存的身姿和清亮大方的言谈举止,更是让各路富家老爷兼子弟以及文人雅士乐于追捧,让人多为敬重。

雅姿娘出生在苏州城外的一个小乡里的秀才家里,她爹年轻时候只考中秀才,没能谋个一官半职,只能留在自家乡里的书塾教书。

十五岁那年,她嫁给临乡一个叫史辛鸣的男子,她爹教出来的得意门生。

史辛鸣的爹是个小老财东,家里有十来亩地,顾着两个长工常年耕作。小老财东娶下第二房太太,是在史辛鸣亲娘死后的第三个年头。但二房太太没能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唯独正房太太给他生下史辛鸣这一根独苗。用小老财东的话说,他那个一天到晚只会照镜子梳头毛的二房太太,别说生崽,一年到头就是屁也没放几个。

史辛明长到十六岁那年,近水楼台先得月,把雅姿娘娶回了家里。

史辛鸣才高八斗,娶了雅姿娘的第三年,就比他岳父争气了。他在乡试考中举人,到学政念书,准备进京考会试。

有一回,雅姿娘到学政看望他,不料被学政大人看见。学政大人看见身段如流水,肤白如皎月的雅姿娘,登时两眼发红。

当夜,学政大人把史辛鸣叫到跟前,说:“辛鸣,你天生聪颖,念书过目不忘,本台保证你日后定能功成名就。”

史辛鸣受到官居二品的学政大人夸奖,满心欢喜,说:“全赖学政大人苦心栽培。”

学政大人忽然凑到史辛鸣跟前,说:“本台可保你考中进士,你信么?”

史辛鸣完全没料到学政大人如此赏识自己,竟然还要给自己疏通官道,对学政大人感激涕零。

学政大人又说:“只消你答应我一事。”

史辛鸣虽然闹不明白学政大人还会有需要自己的地方,却分明感觉到大人十分器重自己,连忙说:“请大人吩咐,只要是辛鸣能做到的,定当赴汤蹈火。”

学政大人:“不必你去赴汤蹈火,只消你写下一封休妻书就好!”

学政大人的后半句话,像一个晴天霹雳在史辛鸣的脑壳里炸开,让他始料不及。他很快就揣测到学政大人的心思,让他更加心慌不已。

学政大人见他慌张失神,说:“辛鸣,古往今来,多少江南才俊,都是倒在女子的花裙下!本台也是为你着想,好让你安心静气钻研书册!”

史辛鸣说:“大人,可否让我好好想想!”

学政大人:“本台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给我回个话。”

史辛鸣只想着赶快从学政大人眼前消失,连忙说:“大人,那我就先退下了!”

学政大人看着史辛鸣走出门去的背影,仿佛是语重心长地说:“何必为了一个俗尘女流之辈,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日后你金榜题名,本台亦担保你能当上一县之官,到时,你何惧房内无娇妻!”

史辛鸣打住脚步,回身向学政大人鞠了一躬,连忙跑去找雅姿娘。

史辛鸣回到雅姿娘入住的客栈房间时,又被一记晴天霹雳轰中头顶。他看见雅姿娘披头散发裹着一身衫裤,窝在床角里。他关上房门后,两脚一软就跪倒在地上,怒声骂道:“狗官,狗官啊,****他祖宗十八代!”。

原来,当日雅姿娘到学政衙门看望史辛鸣后,史辛鸣一路送她去客栈入住,学政大人已派人一路跟去。

待史辛鸣离开客栈后不久,学政大人便身穿便服,走入客栈,敲响雅姿娘的房门。

雅姿娘得知是学政大人来访,连忙开门请他入内。

学政大人装作向她过问史辛鸣的家境和他在乡里的口碑,雅姿娘以为学政大人是在探她口风,不断给史辛鸣添味加色,说她相公如何的知书达理,深得乡民爱戴。

学政大人说,他很赏识史辛鸣,并且愿意助他一路高攀。

雅姿娘得知相公被学政大人器重,异常欢喜。

可学政大人又说,这十几年来,他一直患下一种难以启齿的病,恳请雅姿娘能为他解除病痛。

雅姿娘觉得很是奇怪,一是不知学政大人身有何病,二是她只是一介女民,大人有病应该去找先生看才是。

学政大人见她疑惑,装起一脸的羞涩,吞吞吐吐地说他这十几年来,不论是对着哪个女子,都没能有半点反应,直到这日见到雅姿娘,他竟然才有了反应,他以为自己又行了,就赶忙回家找他妻子,可当他看到妻子的时候,就死活又不行了。所以,他想找雅姿娘帮他这个忙!他说,这个忙事关他家香火传递,虽然很为难她,但还是诚心希望她能帮上这个忙。

雅姿娘听着学政大人的话,脸色已是一阵发红一阵发紫,慌忙说她不能对不住她的相公,恳求学政大人能谅解她。

没想,学政大人欲火攻心,再也忍耐不住,整个人腾地扑上去压住她。她叫喊了几句,就被学政大人喝住了。

学政大人要挟她说,她要是叫喊,要是不肯帮他这个天大的忙,他就让她的相公不单断送前程,还要让他沦为罪犯。

雅姿娘挣扎着,心里极度担心她的相公,哭着说她相公哪里会犯罪。

学政大人一边捣腾一边说,辛通兴,鸣通明,史辛鸣这是想要反清复明,对朝廷不忠。

史辛鸣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名字竟然真让他变成了罪犯。那是在他带着雅姿娘逃离江苏之后的事。

雅姿娘见史辛鸣痛苦不堪地跪在地上,不顾光裸着身子,跑下床去抱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雅姿娘痛心疾首,苦不堪言,窝在地上猛烈地抽搐。

史辛鸣向来对雅姿娘疼爱有加,甚至可以为了她放弃仕途,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招致这等祸害。他见雅姿娘倒在地上哭得悲苦,心里更是痛得像被尖刀轧着。他一把抱起雅姿娘,哭着鼻子说:“狗官,全都是狗官。筱倩,是我害了你啊!”

史辛鸣先是带雅姿娘逃离至老家临近的一个乡落,在一个半夜里偷偷跑回家,跟他那个小财东爹要钱跑路。小财东爹听他儿子说完前后因果,气得直踹史辛鸣,说:“不就是一个贱女子,那就送给大人啊!”

史辛鸣气恨得不行,当即又离家而去,找到雅姿娘亲爹家里。

老生员明白事理,更是为女儿和女婿的遭遇痛心不已,当即就把家里所存钱财,一律交给史辛鸣。

学政大人等了三日,不但没在预料之中等来史辛鸣,还连他的下落都没有了。

学政大人怕史辛鸣抖出他的丑端,立马先下手为强,让人模仿史辛鸣的笔迹,伪造一篇文章,所写的都是对清廷的不满和愤怒,告到巡按衙门那里去,史辛鸣就这样落了个叛国罪名。

小财东爹得知儿子闯下大祸时,差点气绝而死,但也明白事已无法扭转,他家只有这一根独苗可以传递香火,不得已连日卖掉好几亩良田,换下几十两银子,在三更半夜时分给他儿子送去。

史辛鸣和雅姿娘改名换姓,一路南下,辗转一年多,才来到惠州。

史辛鸣带着雅姿娘来到惠州后,苦于仕途断送,加上人生地不熟,终日颓废消沉。他一开始只是闭门不出,一日到黑灌酒买醉。后来,他染上赌瘾,一个来月就把从老家带来的银子输掉大半。

史辛鸣断送了大好前程,雅姿娘极度自责。从史辛鸣回到客栈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再也没有看见过从前意气风发清雅脱俗的史辛鸣了。她看着一日堕落过一日的史辛鸣,心里苦痛得无以承受。要是可以死,她早就想死了。但是史辛鸣一路带她南下,对她不离不弃,她就算是死,也得为史辛鸣而死,要死得值当。

自从嫁给史辛鸣之后,史辛鸣就成为她活在人世的唯一寄托,更是她最大的骄傲。所以,即便深受打击的史辛鸣一日日地沉沦下去,她还是盼着他能挨过来,重振英气再图未来。

按理说,以史辛鸣的才华,他要找个谋生计的事做,并不是件难事,但他一直不愿意去寻个事做,只顾着一天到晚地喝酒。

史辛鸣染上赌瘾后,家里每况日下,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

雅姿娘不顾自己是个女子之身,给自己穿搭了一身破烂衫裤,脸上灰黄也不加修饰,专门扮成丑婆,四处去寻找活计。可就是这样,她还是时不时受到骚扰。但那时的她,心肠已是练得越来越坚韧,每次遭到非礼对待,她都能硬着头皮挣脱,屡屡脱险落逃。

雅姿娘决心把自己豁出去,是史辛鸣在青楼染上烟瘾之后,那是在他们来到惠州的第二年。

有一次,史辛鸣被赌友一起带去青楼,跟烟花女子折腾完后,又跟赌友吸鸦片。他从吸上第一口鸦片烟开始,就断定这东西要比喝酒赌钱更能让人忘掉愁苦。

随后数日,只要雅姿娘一出门,他就偷偷溜出去,连赌场也不再去了,青楼的大烟又太贵,就到小烟馆里过瘾。他过完瘾之后便四处游荡,直到烟瘾又上来了,他又像头老鼠一样兜街转巷,再次窜入烟馆里去。

只消几日,雅姿娘就发觉史辛鸣有些不对劲。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常常发出奇奇怪怪地呻吟,那是烟瘾难耐。

一个夜里,他睡到半夜醒来,失魂落魄地爬起床,在床底找存放银钱的木盒子。

雅姿娘被吵醒了,跟着下床一看,发现木盒子里只剩下零丁几块碎银和几块银元。她吓得愣在床边,一动不动,看着史辛鸣像丧家狗一样跑出家门。她一下子全明白了,史辛鸣已经没得救了。

第二日清晨,史辛鸣还在死睡当中,雅姿娘已经早早起床。她把当年在苏州城外老家穿的衫裤拿出来,清洗了一遍,然后又坐在水缸前,照着水里的人影梳妆打扮。

史辛鸣是被烟瘾叫醒的,他连脸都来不及洗,匆匆喝下一口清粥水,就要出门去。他跨出门槛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一眼已经出落成一位端庄美女的雅姿娘,露出一脸的疑惑,又掉头出了门去。

史辛鸣一出门口,雅姿娘脸上立即落下两行清泪,但她却没有再哭泣半声,而是细致地打点起发饰。

她在家里整整坐了一天,直到夜色降临之后,才穿起已经晾晒干的衫裤,又休整打扮了一番,轻轻盈盈地走出家门。

雅姿娘一走上街,立即迎来无数的眼珠子围盯。她虽然饱受将近两年的艰苦折磨,但姿色的底子实在厚实,只稍装扮,清纯丰韵的花容月貌尽显无遗,加上她一身苏杭女子的装扮,跟南方海边女子的衫裤很是不同,走在街上更是抢眼。

她全然不理会旁人怎么看她,径直走到夜茶最旺的呈祥楼茶楼。

雅姿娘风姿绰约地走上楼,引得楼上楼下一阵惊叹。她仍然不依不饶,在茶楼的临窗边角处的一张四方桌前坐下,只叫了一壶单枞茶和两盘小点心,默默地吃上大半晌。

终于,有位大老爷按捺不住了,走到她身旁说:“姑娘,可否赐我一坐?”

雅姿娘看了他一眼,轻点了下头。

那位大老爷顿时欣喜如狂,慌张就坐,惹得旁边的大老爷富家子发出一阵怨叫声。

雅姿娘依然不紧不慢地喝茶,看得大老爷心里扑通地响。

大老爷问:“姑娘是从何处来的?”

雅姿娘:“苏州!”

老大爷拍了下脑门,惊叹道:“难怪!都说苏州美女如云,一点都不假!”

雅姿娘并不再搭理他。

大老爷心乱如麻,说:“那姑娘你是来惠州做什么的呢?”

雅姿娘咽下一口茶水,把涌上心头的悲伤压在心底,故作一副凄凉模样,故意提高声音说:“我家官人沉沦烟毒,小女子又无所长,正在为一餐饭犯愁,很想寻个美事做。”

大老爷连声说:“我来给你找个最最美的事做,如何?”

旁边的大老爷也按捺不住了,直言说:“跟我走,现在就给十两银子。”

坐在她跟前的大老爷着急了,说:“你一个弱女子,最怕遇人不善,你要是信我,我也给你十两银子。”

旁边又一个大老爷叫嚷了,说:“我给十二两!”

雅姿娘见时候已到,转过脸对着大家,露出一副哀怨地神情,说:“小女子确实凄苦,哪位大老爷出的钱多,我就跟谁走!”

她的话音刚落,立即迎来茶馆的连声叫价。有人喊十五两,很快又有人喊十六两,接着是十七两……突然,一个富家少爷叫上二十五两,让茶楼的大老爷们都愣了一下。有一个肥得圆滚滚的大老爷不服气,扔出一句“三十两”,立即让整座茶楼鸦雀无声。

雅姿娘跟着圆滚滚大老爷走出茶楼,见到一辆马车已经候在门口。她上了车后,对坐在一旁的圆滚滚大老爷说:“小女子要与大老爷定三约!”

圆滚滚大老爷愣了一下,说:“什么三约?”

雅姿娘:“一约小女子不入任何家门不受包养,请大老爷体谅!二约小女子不卖身,您的三十两银子,只买我今夜!三约如果明夜大老爷还想寻我,我只收你一两银子,权当一桩半卖半送的新生意。这三约,如果大老爷有不愿意的,我现在就下车。”

圆滚滚大老爷说:“刚在楼上不是说好你就跟我走的吗?”

雅姿娘:“我这不是已经跟你走了吗?”

圆滚滚大老爷又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成!就算是看在你如此美貌又聪明的份上,我这三十两银子也花得值。”

圆滚滚大老爷当夜带雅姿娘去惠州府最上等的豪门客栈行事。

第二日,圆滚滚大老爷实在对她难以割舍,死缠烂绕想包养她,可她却是铁定主意,坚持前一夜的三约。

圆滚滚大老爷无奈,只好按约行事,但第二日还是再给了她十两银子,一直待到第三日,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圆滚滚大老爷离去后,雅姿娘就下到客栈大堂找掌柜,包下豪门客栈的一个大厢房,并请掌柜亲自给她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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