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程万里他爹已经病了三个来月,身子骨上搭着一层皮,一日到黑迷迷糊糊,浑身的力气凑起来,不够说上几句话。可是,他爹在咽气之前,喉管却突然通顺了,一连给程万里说了好些话。或许这就是老人们说的,人在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他爹对坐在床沿上的程万里说:“儿啊!我躺在床上的这三个来月,是三个来月对吧?嗯,是三个来月。我一直在想我爹死前说的那番话,这才想起我这世人,是一点福气都没有享到,从懂得做活开始,一直到三个多月前,我就一直没在陶瓷场里停过,拼着命做活。儿啊,你记得的是吧?爹哪天不是起早摸黑呢?可是,我现在想想,有点后悔,后悔当年没听明白你阿公的那番话!你阿公是在提醒我们,一世人不能只活在事情上,更不能只活在一件事情上,得花点时间活得自己身上,活在其他的一些事情上。我现在才想明白,为什么我爹一辈子活得不踏实,为什么我一世人也活得不踏实。因为,我们脚下没地,扎不下根。家里的银子可以搬来搬去,即便是存在自己家里,也不必自家的田地那么安稳。我要是早点弄明白了,我就应该去找个地方买下大片田园土地,给我们程家安生立命。儿啊,爹是没能明白过来,但爹现在要告诉你,你可不能像爹一样,你得好好学学九间楼的路元状,我听说他就是个很自在的人,活得洒洒脱脱! 你得去找个地方,把我们程家的根脉扎进田地里去。”
程万里跟他爹年轻时候一样,不明白为什么家里有银子还会活得不踏实。他把这个疑问藏在心里,对他爹点了点头。
他爹以为他明白了,欣慰地说:“我们程家,是没路家的财势,但你可以有你的活法啊,千万别像爹这样,劳累到死才知道后悔。儿啊,你知道吗?爹我现在最想干嘛吗?”
看着奄奄一息的亲爹,程万里心里头难过至极,哪里想得起来他爹最想干的是什么,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他爹见他点头,以为他全明白了,就叹了口气,说:“唉!儿啊!爹就是怕你不明白!你能明白就好!爹现在最想做的,跟我爹过身前想做的事实一样的,就是像九间楼的路轮天路老爷那样,坐在九间楼里,翘着二郎腿喝春泉水泡的茶。”
他爹说完最后这口气,眼珠子就发直了,瞪着屋顶,似乎还死得不情愿。
又是九间楼!又是春泉井!程万里的心这下真是被刺痛了!他咬着牙绿着脸,整个身子颤抖不已。此时,他心里头的悲痛,已被怨恨压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恨起九间楼和路家,但他心里就是恨。
这一心窝的怨恨,深深扎在他的心头上,无论如何,再也擦洗不去。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阿公和他爹在临死之前,说的都不是程家的陶瓷,说的也不是自家的子孙,说的偏偏就是九间楼的二郎腿和春泉水!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路家就得这么招人羡慕,而他程家永远就是低下一等!不,还不止是低下一等,是低到让他直不起腰,喘不过一口气!就是这一口气,活活地把他满心窝的怨恨堵在心头上,刻入骨子里。
路家不就是沾着祖上的功德,占有有陆阳县的大片田园土地嘛!哪里至于让他程家如此羡慕。程万里越想越不甘心。他更不愿意拿自家的银子去买那些只能种瓜种豆的田园土地,有什么东西能比银子更好用!他心想,他程万里就是想要田地,也不要掏银子去买,他要把沙塘乡路家的田地夺到手。对,一定要夺到手,这才能一解满心的嫉恨。
程万里办完他爹的后事,更加落力死命经营程家的陶瓷生意。以往他只知道要赚钱,这时他不单要赚钱,还要为程家争一口气。他心里想,无论如何,等到他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一定要告诉自己的子孙,他海阳程家就是比陆阳路家还要让人羡慕!
程万里憋着一堵恨气,把陶瓷生意做得愈发红火,慢慢成为海阳第一家,后来又成为闻名省城州府的陶瓷商家,再后来,他程家的生意就做到中原各地。
光是陶瓷场上,就有几百号人给他程家做活,更别说每年护送陶瓷卖往各地的商队。即便这样,在惠州府各地,人家夸他程万里精明能干,赚得盆满钵满,却很少有人夸他家风门风多好,或是祖上多有徳善。可是,惠州府各地的人,只要说起陆阳的路家,口气就不一样了,总是带着一种羡慕和敬仰之情,都夸沙塘乡路氏是由古至今的名门望族,虽官大财厚,却德馨盈门。
这些话,听在程万里的耳朵里,刺在他的心头上。于是,他心头的那股怨气不单没有消解,还越凝越重,结成一块大心病,让他日日饭吃不香,夜夜眠睡不安!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东西比如门风家道,偏偏就像是注定的一样。
程万里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慢慢想明白他阿公和他爹临死前说的那番话。他也想明白了,当下自己心头的压抑,可能已经压在他阿公他爹心头好多年了!难道这就叫天命?难道程家就会永远不及路家?他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是不服气。这个不服气,又不能拿来对别人说,他甚至从来没有对家里人说过,于是全满满地压在自己心里,活活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
后来,程万里终于想到一个可以让心头的压抑稍有缓解的办法,那就是重操他阿公的旧业,学看风水学算命。在堆放他阿公和他爹遗物的房子里,程万里翻箱倒柜,找出风水先生前半辈子留下的一些笔墨,都是一些风水算命的记载,字迹斑驳,黄纸也破烂不已,有些章页已经腐化成碎纸灰。
程万里看完他阿公前半生的那些记载,又借着到外边跑生意的名头,偷偷跑到各地去拜师。由于他异常入心着迷,几年下来,他已成为老谋深算的风水先生,其功力不差于他阿公。
程万里当时断下决心学风水,只为二事,一是为了能让儿孙功成名就,给自家门风添上富贵名望,二是为了实在忍受不住,要亲自去沙塘乡,破掉九间楼的风水。他心里想,春泉井既然是他阿公给点破的,就由他做孙子的来捅破。总有一日,他要坐在九间楼里翘着二郎腿,喝着春泉水泡的茶。
前一年,陆阳遭受大灾荒,尤其是后半年滴水不落,旱死不少人,给程万里抓到一个绝好时机。他假借行医救人的名头,窜入九间楼里,料定只要春泉井挖深一尺,九间楼的主事人必遭杀身之祸。
他知道,程若文日后难以在程若海和程若洲两兄弟中间立足,把程若文送去九间楼,是最好的抉择。而且,路三爷没有一个儿子,眼看着九间楼后续无人,这又是一个绝佳的机缘。
要是程若文能够顺利入赘九间楼,而路三爷又如他算定的那样,春泉井一封,主事人必亡,那程若文很快就能成为九间楼名正言顺的新主事人。如能这样,对程若文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而最能让程万里心里畅快无比的是,九间楼很快就成了他儿子的,他也就把对程若文日后的担忧,和对九间楼长久累积的那股根深蒂固的怨恨一并除掉,一箭双雕两全其美,天算都没能算得这般圆圆妥妥。他等的就是这么一日,能够满心欢喜地站在九间楼的田园土地上。
程万里想彻底败坏路家的气脉,是在得知路家迁坟一事的时候。
原来,路三爷去潮州府潮阳请的那位风水先生,跟程万里有很深的私交,且旁人并不知晓他们的交情。
前一年陆阳灾荒,程万里带着先生和药材到陆阳走了一遭回到海阳后,不久又去了一趟潮阳,便顺路去探望风水先生。
程万里与风水先生闲聊半日,发现他总是郁郁寡欢,反复有无数重的心事压在心头。程万里就对他说:“先生,我看你心事重重,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风水先生欲言又止,心里的话难以言说。
程万里见他说不出口,更是想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事,说:“先生,万里当你是拜把之交,有什么事,难道还不能跟我说?兴许我还能为你排解排解。”
风水先生心里本来就憋得很苦,见程万里这番动情,他终于忍不住了,把去给路家祖坟选坟地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最后说:“万里,路家的这座坟,我安下去,自己就活不了了,我受不住这块地的煞气。我死了之后,能把坟地安在路家祖坟的边上,也对我家的子孙都好。”
程万里大吃一惊,想不到陆阳还有这等风水宝地,心里顿时堵得难受,思索良久才说:“你可以说你不做这个坟地,不行吗?”
风水先生:“这就是命!我们算来算去,终究没能算出自己的命数。我看见那座坟地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命数也差不多了。我这一世人也就遇见这么一块风水宝地,我不去做坟,也是活不长久的,躲不过自己的心病。”
程万里:“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先生,你是我的良师益友,我真不想你为了一个别人家的坟地,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风水先生:“也不是没有办法!这块坟地是为路家的祖宗迁坟而找到的,只有路家迁不成坟地,才可以不做这个坟。路家怎么会迁不成这个坟地呢!”
程万里:“那我们就让路家迁不成!”
风水先生一听就着急了,说:“这可是万万不可以!我们要是这么做,必遭天谴!况且,以路家的势力,我们如何阻挠得了!”
程万里摇摇头,说:“天谴?老天都老是看走眼,我们要老怕天怕地,最后不得好死的,还是我们自己。”
程万里终于说服了风水先生,不但献上一计,还掏出几百两银子去请北山的匪帮造事,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北山匪帮劫路家尸骨一事。
程万里原本想让北山的匪帮劫到路家的尸骨之后,将尸骨淋上狗血,埋于乱石堆下,再钉上大铁钉的。可没想到,匪帮劫得了尸骨之后,又变了卦,吃了他的一笔定金。但他还是觉得划算,虽然对路家祖宗的尸骨做了不法,但也打乱了路家的迁坟大事,且延误了尸骨下葬的良辰吉时。
更让程万里料想不到的是,就在他满怀希望来到九间楼提亲的时候,李先生当日就诊定三夫人肚子里种下了一个小崽,而且极大可能是个男崽。
程万里知道路三爷不愿意让程若文入赘九间楼,所以想咬定程若文是要为路家续后,从而说服路三爷。
可偏偏就在这样的时候,三夫人怀上了小崽,路三爷更是铁定一门心思把翠妍嫁出去。不论程万里如何苦口婆心,路三爷却总是说:“我家这个女儿,我从来就是想把她嫁到外头去。不是我不喜欢若文,我知道他是个极好的后生。可是,男娶女嫁,从来如此。而且,沙塘乡路家不能让外姓人入赘,就请程兄谅解我的难处,也成全我的一番心意。”
程万里嘴里说是明白路三爷的意思,可心里头却是沮丧至极。
程万里回到海阳后,当即劝说程若文以苦读经书考取功名为重,把儿女私情的事放到后头,由自己给他操办就是。
可是,程若文知道自己不能入赘路家,他爹必会断掉这门婚事,心里苦闷至极,别说念书读册,就连他日夜劳心的家族生意也无心打理。
程万里本来不想让程若文把翠妍娶回海阳,可若文只见过翠妍两面,两只眼珠子就像是被鬼魂勾去了。翠妍就是那个鬼魂,让他满心窝无时不刻都在受着相思苦。在程若文的眼里,除了翠妍,全天底下的女子他都看不见了。
程万里极为心疼这个三儿子,不忍心他一日日地煎熬憔悴下去,无可奈何之下,才差了媒婆,操办各种礼数,到沙塘乡正式提亲。
就这样,程万里只好让程若文把翠妍娶回家。
新婚当夜,程家一架吵下来,程万里内心里惨淡无比。
给程若文另安一头家,已经成为解决程家恩怨的唯一办法。这事,程万里心里头其实清楚得很。
他原本还想着,是不是能把这一家子的人调和成一锅,但经过这一夜,他终究是死了心,甜的就是甜的,咸的就是咸的,这一锅东西哪怕是装到一个肚子里去,也还是不能相粘相合,粘合在一起了就准会出大事。
不久之后,程万里在河阳给程若文买下一座四点金大楼院。
在一个夜晚,他把程若文和翠妍悄悄送往河阳。
程万里让若文和翠妍在河阳隐姓埋名,另谋一门生意置家,好好过安稳和富足的日子。
程万里因为想念秦韶华,就想让程若文改名为秦绍华好了,名字中仅有同音字“韶”与“绍”的差别,但是程若文却不愿意,他说自己姓程,不姓秦。
程若文一直为娘亲的死感到不甘,他娘亲就给程家生了一个儿子,他不能把亲娘给程家生下的唯一的儿子都改了姓。
程万里就惯了他,见他执拗,倒是为儿子的一片孝心而感触,当即就作罢。
此后,程万里在海阳逢人就说,他把程若文派到京城去打理生意了,翠妍也陪着他一同进京去了。
程万里本想把程若文派去省城,可转念一想,觉得省城还是太近了,家里的生意时常在省城往来,迟早要露出马脚,干脆就把程若文安置在离海阳最近的河阳,方便他时不时就去一趟河阳看看他,这样心里也能踏实一些。况且,河阳靠北山,往来人流不像海陆阳那么多,不容易露出破绽。
可是,程万里没能把程若文留在身边,老觉得心里头像是隔着一堵透不过气的墙。原本,他没能如愿让程若文入赘九间楼,心头就像是被刀子割出一道伤口,无法愈合。如今父子身处异地,这又在他心头上的伤口撒下一把盐,让他对路家越恨越痛,越痛又越恨。
后来,程万里心里一想,干脆还给路三爷写去一封信,告知程若文和翠妍去了京城之事,还说他们小两口子的日子过得甜甜蜜蜜,无须路三爷担心。
事实上,翠妍嫁到程家后,受到程万里尤为严厉的管束。
程万里当着她的面,明明白白地说:“你在程家,不得跟旁人说话,不能想沙塘乡的路家,你只管一心一意伺候好若文。要是若文待在河阳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翠妍从小受人呵护,新嫁了若文,心还没平定下来,就遭到家公一番教训,心里头七上八下。她本来就安分贤惠,每日深居简出,劳忙家事,做人做事极为谨慎小心。
搬到河阳后,程万里给程若文谋划几条生意门路,如做染布坊或者做酿酒坊,但程若文做惯陶瓷,熟门熟路,一直听不下他爹的意见。他想开口跟程万里说自己想做回陶瓷生意,可心里又知道程万里不会允许,干脆就无所事事地蹉跎度日,整个人一点点地散漫下去。
程若文越是散漫,程万里就越是焦急。
有一回,程万里来到河阳,对终日窝在家里的程若文说:“做茶叶吧!茶叶生意虽小,却是细水长流。”
程若文却不吭声。
程万里看着散漫慵懒的程若文,心里甚是火大,但他还是压住一心窝的火,说:“我知道你想做陶瓷!你要是在河阳再开一个陶瓷场,免不了跟你的两个长兄较上劲,我只想你能安生过着舒坦的好日子。”
程若文却说:“我堂堂男子汉,难道就要避着两个长兄苟且偷生?”
程万里:“若文,爹知道你心里苦。可天底下的生意这么多,行行出状元,你只要好心经营,满天下的银两,是什么时候都赚不完的。”
程若文:“我并不是只为了赚银两,我得为自己赚回一口气。”
程万里一听就着急,说:“我把你安置在河阳,就是怕你跟两个长兄斗气!若文,爹从来都知道你的,你的心肠不够恶毒,哪里是他们两个的对手。我让你转行,是聪明之举,碰不过的人和事,就得避,这是聪明人的处世之道。”
不论程若文如何坚持,程万里一直不肯答应他再做陶瓷生意。两人这么一拗,什么话都很难再说到一块。
程若文原本书生意气,可他很快就变成一杆老烟枪,一日到黑抽烟喝酒,原本洒脱清俊的人,渐渐开始颓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