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想……是见了面不知说啥好。”钟鱼的眼泪流下来。
“也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老了,求的是心静。”雨燕怆然一笑。
“孩子他……我……我想给他们寄些钱。”钟鱼恳请道。
“不用了,不愁吃穿。”雨燕磕磕烟灰道,“缺的不是钱。”
一个小时后,笑笑轻轻地推开房门,看到钟鱼头戴耳机,满脸泪痕地对着屏幕发呆,那头的视频连线早已终止了。笑笑轻轻摘下钟鱼的耳机,递上一张面巾纸。
“爸,您哭了?”
“嗯?”钟鱼蓦然醒来,揩着泪水掩饰道,“没,没有……”
笑笑蹲下来,看着钟鱼的眼睛说,“爸,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岁月只有回忆,不能回头……您和妈妈在一起,相互慰藉、彼此呵护,走好前面的路,才是您必须要做的。”
钟鱼抚摸着她的头发,努力一笑道:“爸明白。”
笑笑释怀地起身,搀扶着钟鱼的胳膊,“走,爸,吃饭去,妈烧了您最爱吃的樱桃肉。”
来到外面,钟鱼才发现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一家人都在等着他。
“还没吃呐?都怪我,一高兴忘了时间。”钟鱼坐下来端起饭碗,“快吃吧,都饿坏了。”
春萍一边往钟鱼的碗里夹着樱桃肉,一边嘱咐女儿:“笑笑,有空教教你爸怎么用电脑,也好和老朋友们常常见见面,说说话。”
“诶。”笑笑答应道。
“不用了。”钟鱼断然拒绝。
母子三人诧异地看着他。
“知道过得好就好了。”钟鱼笑一笑,夹起一块樱桃肉放进嘴里,“嗯,萍子的厨艺越来越好了,母亲的味道,爱人的味道,家的味道。”
钟鱼看着母子三人说:“无处可比家。”
钟鱼和春萍开始了安详、平静、无忧无虑、相厮守的晚年生活。
每天早上,春萍先起床热好牛奶,煎一个荷包蛋,切两片面包,夹一碟腌制的小菜,摆在桌上,再喊钟鱼起床。吃罢早点,钟鱼脱下睡衣,换上一身雪白的雪丝坊面料的太极服,脚蹬一双敞口武当鞋,拎上太极剑,飘逸地走出家门,去楼下小花园和一帮退隐江湖的老头子晨练,朝晖下一招一式地展示剑法。四十分钟后飘逸地回家,换上日常衣服,骑上老年车,载着春萍一起去超市买菜。
超市门口,先在海报栏前驻足良久,看今天那些商品促销打折。走进去后推着购物车慢慢地走走看看挑挑选选。买鸡蛋,春萍捡最大个的,钟鱼接着把春萍选好的再精选一遍,一个个举到眼前对着亮光察看,看有无坏蛋。最后选够十二个,冰箱蛋格里只能盛十二个,常吃新鲜的。买牛奶,要枕头包,蒙牛或伊利,不要第一排,人手抓来抓去的,拿后面的。钟鱼戴上老花镜,看盒底的保质期,再把老花镜借给春萍看,双方确认无误后才放进购物车。买肉,半斤带皮五花肉,肥肉瘦肉红白分明,后臀尖部位的,做樱桃肉,再称三两精瘦肉丝炒青菜,春萍不吃油腻。蔬菜,当然要时令鲜灵的,虫眼太多的不买,一个虫眼没有的也不买,甩甩压秤的水珠再称。水果,要最好的,水果里含大量的维生素c和纤维素矿物质,润肠通便,排毒养生,所以买最好的。
一个小时后,老两口采购完毕,钟鱼一手拉着购物车,一手扶住春萍的胳膊,跨上电动扶梯,收银台去结账。
早上吃得好,中午吃得饱,晚上吃得少。午餐有干饭、小米粥,两荤两素,一人一盅枸杞泡酒,慢慢吃喝,然后晕乎乎地上床午休,春萍仍要枕着钟鱼的胳膊才能安然入睡。一觉到自然醒,一块儿起床,春萍拾掇屋子,钟鱼坐在电脑前“欢乐斗地主”,勇往直前,风格彪悍,很快输尽被踢出房间后,立即又登录另一个QQ号,继续包身工生涯。一会儿春萍抱着猫咪“雪球”走进来,从椅子上赶走钟鱼,她坐在电脑前,将雪球放在两腿上,一边抚摸着光滑的皮毛一边在农场里“偷菜”,连钟鱼的也不放过,又悉心地帮两个女儿的菜园打药、锄草、施肥,使其长势茁壮。
钟鱼做着扩胸运动走到外面,站在金鱼缸前,丢几粒饵料进去,俯下身看它们欢快地争抢,咧开嘴饶有趣味地笑,突然用指头弹弹玻璃吓吓它们。看着金鱼们惊慌地乱窜,甚为得意地哈哈大笑。然后哼着歌来到阳台,隔着鸟笼子逗鹩哥——
“嗨,老黑子。”
鹩哥:“你好。”
“老黑子是笨蛋。”
鹩哥:“谢谢。”
“老黑子是邋遢鬼。”
鹩哥:“你好。”
“唉……只会这两句鸟语。”
鹩哥:“谢谢。”
晚饭吃得清淡,鲜绿蔬菜,什锦泡菜,海带汤。吃罢饭出门,到小区花园散步,挽着手沿人工湖岸的鹅卵石小道漫步,走走停停,边走边聊,发现别样的风景还要驻足观望,然后走上曲折廊桥,来到湖心亭,坐下来享受习习的凉风。7点20分准时回家,春萍急急忙忙换上白球鞋,拿上红绸扇出门,去小广场和一帮老太太们《走进新时代》。钟鱼一声欢呼,从鞋盒里找出藏匿的香烟,躺在沙发里,把脚翘到茶几上,吞云吐雾。打开电视,热血澎湃地看《亮剑》。两集看完,敞开窗子,消灭掉吸烟的证据,春萍刚好跳舞归来。进门后立刻坐上沙发,夺过遥控器,转台看《金婚》,看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钟鱼一声嗤笑,从厨房里端出果篮,一边慢慢削着果皮,一边戏谑地看戏里的故事戏外的表情,附加评论——
“戏剧化,太戏剧化了,生活是什么?就是生下来,活下去,简简单单的,哪儿有那么多催人泪下,哭哭啼啼。”
春萍白了他一眼,“你这人心肠就是硬,人家老两口磕磕绊绊一辈子多不容易啊,老了儿子又去了。”
“假的,编剧夸大了。”钟鱼不以为然地笑道,“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问题叠加着问题,快乐连着痛苦,琐碎的酸甜苦辣,一切都很正常。”
“闭嘴吧。”春萍揩着眼泪说。
钟鱼呵呵笑道:“老伴儿啊,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谁都有自己的一出戏,谁都是戏里的主角,唯一的、不可复制的、绝无雷同的。我们看别人的故事,在别人眼里,我们也是故事。咱们两个老家伙好好演完这最后一场戏,把人生喜剧地落幕了吧。”钟鱼把削好的梨子一切为二,递给春萍一半,“吃吧,老伴儿,败败心火。”
春萍接过自己的一半,又把钟鱼的那半夺过来,“不能分梨(离),傻孩子。”
下雨的时候,两个人哪儿也不去,飘窗前两把摇椅,两付靠枕,遣倦中看细雨纷飞,钟鱼戴着老花镜,手上拿着报纸,春萍的腿上卧着白猫“雪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间滴答地流逝,聊着聊着就盹着了。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淡然里有温情,就在一粥一饭,一年四季里。
三年后,欢欢已经是上海一家证券公司的首席经纪人,年薪20万,且个人投资理财独具慧眼,股票、基金、债券,如鱼得水,收益颇丰。笑笑被新加坡一家IT公司高薪聘用,成为该公司最年轻的系统集成工程师,年薪更达30万,还有盈利分红。
欢欢笑笑兑现了她们的承诺,共同出资为父母买下六居室180平的花园洋房,精装修,全套家具。钟鱼和春萍常常在楼上楼下的豪宅里迷失方向;出了卫生间便找不到卧室,出了厨房便找不到客厅,下了楼梯便找不到房间大门。而且厕所里装的是雪白铮锃亮的陶瓷马桶,让蹲着方便了几十年的钟鱼很不习惯,每次先在马桶沿垫上抹布,练马步一样功夫排泄。钟鱼摇头自嘲道:
“丫环的身子小姐的命。”
春萍倒是很坦然:“女儿们的一片孝心,住什么样的房子我都高兴,我们得仔细爱惜着,别磕碰坏东西,将来我们两个老家伙不在了,好生生地还给她们。”
这一天春萍早起下地穿鞋时忽然诧异地咕哝:“鞋怎么变小了?挤不进脚。”
“鞋变小了?”钟鱼翻身迷迷糊糊地看一眼,“是你脚肿了,走道多累的,今天我一个人去买菜。”
到了晚上,春萍的脚依然没有消肿。临睡前,钟鱼坐在床头给她揉捏了好一阵,直到春萍睡着了,才轻轻挪开手。三天后,揉捏、冷敷、周林频谱仪都试过了,非但没有一点好转,反而愈发严重了,整个双腿都浮肿了,透亮,手一按一个坑儿,钟鱼这才慌了,立即打车送春萍去医院。
经过肌酐、尿素氮、B超、血常规、血压等一系列繁琐的检查化验,两个小时后,春萍走出诊室,对坐在走廊长椅上等候的钟鱼苍白一笑道:
“结果出来了……和我妈一样的病。”
“什么病?”钟鱼懵然。
“尿毒症。”
“啊!?”钟鱼大惊失色,呆了五秒钟后起身冲向诊室,咚一声撞开门——“医生,我老伴儿什么病?”
医生吓了一跳,不满道:“谁是你老伴儿?”
“刚刚出去的,名叫罗春萍。”钟鱼急切道。
“哦……患者说没有家属陪伴嘛。”
“有,我就是。”钟鱼像逼问一样直视医生,“我老伴儿到底怎么了?”
“患者是……尿毒症晚期,双肾衰竭。”医生缓缓答道。
钟鱼双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双目呆滞。
医生拿起化验单指点道:“GFR6ml/min,血肌酐850μmol/L,尿素氮32mmol/L,还伴有低钙高磷血症,代谢性酸中毒。”
“您别说了……”钟鱼痛苦地摇着脑袋,“怎么样才能治好她?”
“目前只能采取保守治疗,血液透析,如果有匹配的肾源,可以考虑肾脏移植,但是登记预约的患者很多,而肾源有限。而且需要一笔高昂的费用。”
“钱不是问题,花多少钱都行。”
“即便如此,换肾虽然可以延长寿命,但需要长期服用排异药物,考虑到患者年事已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所以……”医生不甚乐观道,“您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
整整一个下午,钟鱼一动不动地坐在飘窗前,两眼失神地望着窗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灰缸里盛满了烟蒂,抽得舌头都苦了。一阵胸闷气短,钟鱼剧烈地咳嗽起来。春萍走过来,从他手里抽出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轻拍他的后背——
“老伴儿,走,吃饭了。”
钟鱼喘息着抬头看着她,“我想喝点酒。”
“好,我陪你一块儿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