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公社卫生院,罗夏萍被立即送进急诊室,这里的医生多数认得罗夏萍,对她坚韧无私的人品赞赏有加,因此也深感惋惜并全力以赴,无奈缺少抗蛇毒血清,只能对伤口进行扩创清洗处理后立即派出救护车转往上级院。
钟鱼坐在县医院手术室外的长廊上,两眼呆呆地望着藕荷色的墙面,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罗夏萍能够平安无事。害怕自己一闪念而中断了与上天的联系,钟鱼在心中片刻不停地默诵“阿弥陀佛”,听说凡人念诵一百遍佛祖便会体恤他的召唤,摄受此人,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钟鱼少说也默诵了一千遍。
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罗夏萍躺在平床上被推了出来,钟鱼连忙上前探望,她身上盖着白色的棉被,只露出一张脸在外,安静平稳地呼吸,仿佛睡熟了一般。
“医生,她怎么样了?”钟鱼急切地问。
“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可是……”
“可是什么?”钟鱼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感染程度太深,肌肉坏死,被迫做了截肢。”
“截肢?”钟鱼眼前一阵眩晕,伸出颤抖的手掀开棉被的一角,看到一截空荡荡的裤管。
他无力地蹲在地上,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第三天一早,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房的时候,罗夏萍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钟鱼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头趴在床沿上睡着了。“钟鱼。”她轻唤了一声,钟鱼睡得很沉,不忍扰醒他,两手撑着床想自己坐起来。却感觉力不从心,腿使不上劲,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左腿安然无恙,右边却塌下去一块。她“霍”地掀开被子,眼里看到了残酷的现实;左腿膝盖处缠着厚厚的绷带,而下面……什么都没有了。她惊惶失措地床上床下到处地寻找,连床底下都探头看了,最后她明白了:左腿永远地失去了。
她坍塌似地直直地仰栽下去,两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泪水汩汩地溢出眼角,淌过面颊、滑过发际,打湿枕头。尔后拉上被子蒙住头,恣意地啜泣……
钟鱼蓦然惊醒时,已日上三竿。他揉揉眼睛,看到罗夏萍已经坐在床头,举着一面小镜子梳头。
“哟,醒了,二萍?”钟鱼惊喜道,“你都睡两天了。”
“这回的瞌睡是补足了。”罗夏萍淡淡一笑。
钟鱼看到被子松松地搭在她下身,立即向上拉了拉,并严实地掖裹好,像是掩盖一个秘密。
“身子虚,当心着凉。”他不自然地笑笑说。
罗夏萍将长发顺到前胸,偏着脑袋编着辫子说,“这两天劳烦你照顾,让你受累了。”
“嗨,说什么呢,你没事儿就好……”钟鱼揣摩着她的神色,淡定从容,似乎还蒙在鼓里。钟鱼担心的那种局面并没有出现,本来已斟酌过无数遍的应对也无从说起,一时倒没了主意。
“医药费用了不少吧?”她担心地问。
“公社都垫付了,你这算是工伤。”
“哦。”罗夏萍点点头,“给组织上添麻烦了。”
“添什么麻烦?本来就该他们出!你人都这样了,接下来还得问他们要营养费呢。”钟鱼忿忿不平。
“何必呢,我不是已经好了嘛。”罗夏萍不在意地说。
“你甭管了,这事交给我办!”钟鱼发狠道,“过两天我就去找他们,揣盒火柴去,谁他娘敢说个不字我立马放火,火烧连营……哦,光顾说话了,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躺了两天,还真是饿了。”罗夏萍笑道。
“好,我马上去买……想吃点什么?”
“清淡的,粥和泡菜吧。”
“你等着,我这就去买。”钟鱼站起身
“等一下。”罗夏萍将辫子甩到肩后说,“我想去趟厕所,帮我把拐杖拿来吧。”她平静地到处睃巡,“拐杖呢?”
钟鱼吃惊地伫立在那里,“你,你都知道了?”……
陈雨燕和火佬寨的几个乡亲们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医院看望罗夏萍,陈雨燕攥着她的手,还没说话先自泣不成声了。倒是罗夏萍笑着宽慰道:
“别哭,我这不是好了吗。”
“可是,你的腿……”陈雨燕泪眼婆娑,“今后可咋办呐。”
“可以拄拐杖啊,况且一双手还是好的,脑子也没坏掉。”
小念朝趴在床边,天真地叹一口气说:“阿姨的腿断了,我家狗狗的一条腿也断了,每天一瘸一拐地找饭吃。”
“不许胡说!”陈雨燕瞪了他一眼。
“念朝说得对。”罗夏萍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小脑瓜说,“阿姨以后也能一瘸一拐地找饭吃呀。”
火佬寨的几个乡民代表带来看全寨人的嘱托:“等罗夏萍身体恢复后,就把恩人接回寨子,全寨老小要像供奉活菩萨一样奉养她,三茶六饭、四季衣被再不必操心,只管颐养天年。”
罗夏萍听后微微一笑,“别给乡亲们添麻烦了。”
半个月后,罗夏萍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拐杖走路,走下病房楼梯的时候也不需要钟鱼背。
“你看我的,我已经掌握技巧了。”她自信满满地说,“我一步步走下去给你看。”
她挪动到楼梯沿,身体重心暂时放在右腿上,再探出双拐点在下一阶台阶上,拄实了,双臂发力支撑起身体重量,右腿迅速跟进迈下一阶,确切地说是蹦下一阶楼梯。这个瞬间悬空的动作令钟鱼心惊肉跳,张开双臂亦步亦趋地保护着。
“诶呀,不用你。”罗夏萍推开他,“你在下面等我好了。”
钟鱼高度戒备地站在楼梯下,紧张地看她艰难而又全神贯注地跨出每一步。生怕一个闪失栽下来。十几阶阶梯终于有惊无险地走完了,罗夏萍满头汗水地立在钟鱼面前,胜利地笑道:
“怎么样?没问题吧。”
在医院后面的休憩园里,罗夏萍按照自己制定的训练计划,每天坚持走200步,从花坛走到水池,再从水池走到花坛,四个来回。
钟鱼坐在花坛上,看她迎面到面前再转身离去,一丝不苟地蹒跚学步,迈出的每一步都卓有成就感,钟鱼心里既难过又欣慰;难过的是她的一条腿没了,好生生的人从此成了残废,欣慰地是巨大的变故并没有摧垮她,她坦然接受了现实,至今都没看她哭过一回。钟鱼由衷钦佩她的坚强,换做自己早完了,自暴自弃是一定的,自杀和活着二选一,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的极端也可能在某次酒后付诸行动。
罗夏萍完成了训练计划,不需要搀扶地自己坐下来,双拐搁在身旁旁平定气息。钟鱼摸出手帕,要帮她擦去额头的热汗,罗夏萍却仿佛不经意地躲开了,自己抬起衣袖揩了揩,让钟鱼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这些日子钟鱼明显地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对他客气又疏远了,关系似乎出现了倒退。或许是要强的性格她拒绝同情,钟鱼觉得应该做出某种表态和承诺。他笑笑说:
“结婚的用品都买齐了,你还……没机会看一眼呢。”
“先放在那里吧。”罗夏萍淡淡地说。
“我还给你买了一件新衣裳,挺漂亮的,等到那一天你穿上。”
罗夏萍摇摇头一声叹息。
“等你完全恢复了,咱们就回去,和从前一样。”
“不会一样了。”罗夏萍看看自己的腿,“已经改变了。”
“我可是从来没有改变过。”钟鱼认真地说。
“是我……我不能拖累你。”
“这叫什么话?我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过。”
“我想过,心里认真地想过。”罗夏萍看着钟鱼平静地说,“我们不可能了。”
钟鱼愕然:“为什么呀?”
“因为……我要回家了。”
“啊!?你,你要回家了?”钟鱼深感意外。
“嗯。”罗夏萍点点头,“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再坚持下去只会成为一种负担,是回头的时候了。”
“这和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并不是一个理由啊。”
罗夏萍抬头望着天空悠悠的白云,娓娓道来一个故事:“从前,有两条鱼受困于泉水干涸的陆地小洼里,两条鱼朝夕相处,动弹不得,为了生存下去,它们互相以口沫湿润对方,在困难的处境里,以微薄的力量互相帮助……”她收回目光,看着钟鱼的眼睛说,“我们就是那两条鱼,曾经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在艰苦岁月里,我们付出过真挚的感情,但那不是爱情。”
“我不懂你说什么。”钟鱼心烦意乱地说。
罗夏萍微笑着问:“我们好了有多久了?三个月。我们在一起有多久了?二十年。除去这三个月的时光,在那么多年里我们有过彼此的倾心吗?哪怕一次的怦然心动?如果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留火佬寨,朝夕相伴在一幢老房子里,我们还会好上吗?以三个月的同甘共苦换取一生的幸福值得吗?”
钟鱼怔怔地无言以对。
“真正的爱情不是别无选择,不仅仅因为孤独,不是施舍与感激,不应该那样无奈的。真正的爱情是甜蜜的,是不论你在人群中的哪一个角落,我一眼就能看到你,而你也在喜悦地看着我,因为彼此都在用心地寻找……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相信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罗夏萍坦诚道,“我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所以从容地说出心里的话,也不会有负疚感了。”
钟鱼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道:“我明白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不,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罗夏萍释怀道。她重新拿起双拐,“帮我给家里拍封电报吧。”
钟鱼点点头,望着她拄着双拐蹒跚学步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哎——夏萍。”钟鱼叫住她:
“假如没发生变故,你的腿还是好的,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罗夏萍停下来回头看看钟鱼,笑着说:“会。计划不变。”她用拐杖点点地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深的感受吗?只剩下一条腿了,所以我要更加的脚踏实地,走好脚下的路,不然会载跟头。”
“明白。”钟鱼微笑颔首。
几天后,罗春萍和丈夫——伪李玉和一路风尘地赶到沧源医院,甫看到妹妹这个样子,春萍又气又急又心痛,一迭声地数落:
“再逞能啊你!别人都好模好样地回去了,成家立业踏实过日子了,你呢?落了一个瘸子!我看你还学不学雷锋了,腿都没了……我看你……还……”
罗春萍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没事儿,姐。”罗夏萍笑着安慰道,“只是一条腿没了,其他地方好好的。”
“腿没了还是小事吗?”罗春萍泪眼婆娑,“今后怎么工作?怎么生活?谁还敢娶你?将来老了怎么办?爸妈都气病了,床都下不了,你还没事儿人似的。”
“行了,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事情已然如此了。”一旁的伪李玉和抄着手说,“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好有好的活法,孬有孬的活法,你别跟着操闲心了。”
钟鱼心想这丫说话真够他妈操蛋的。
临近中午,钟鱼请罗春萍夫妻出去吃饭,伪李玉和披件毛呢大衣,腆着肚子气宇轩昂地走在街上,仿佛一个上等人走在肮脏破旧的贫民窟。身边不时驶过满是骚臭味的牛车和突突冒烟的拖拉机,害得他一次次拿起手帕掩住鼻子。罗春萍则是情绪低落,满脸忧戚。钟鱼勉强笑着安慰道:
“萍姐,你别担心,二萍是很坚强的一个人。”
“再怎么刚强人也残废了,遭罪的日子在后头呢。”罗春萍叹气道。
“也许……有些人以苦为乐呢,越是磨难越能激发他们人生的斗志,譬如……”钟鱼搜索枯肠,“高尔基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写吧!”
罗春萍白了他一眼,“这场暴风雨来得还不够猛烈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钟鱼讪讪道,“我是说二萍乐观豁达,永远对生活充满信心。”
三人迈进城关大饭店,落座在漆木大圆桌前。钟鱼点了鸡肉烂饭、火烧干巴肉丝、酸笋焖鼠、油煎竹虫、苦肠汤。饭菜上桌后,伪李玉和望着面前黑乎乎、黏糊糊,色香味均可疑的吃食,有一次举起手帕皱眉掩鼻。
钟鱼对罗春萍介绍说:“萍姐,这些都是很有特色的佤族菜,别有一番风味的,你尝尝。”
伪李玉和从盘里夹起一只焦酥肥胖的竹虫,拿在眼前左看右看,不胜疑惑道:“这是什么呀?有鼻子有眼的……”
“竹虫。”钟鱼告诉他,“高蛋白的营养食品。”
“啊?虫子!?”伪李玉和立即丢回去,不可理喻道,“茹毛饮血,真是太野蛮、太落后了!”
“老金!别太娇贵了!”罗春萍责备道,“钟鱼请咱们吃的都是好东西,入乡随俗吧。”
伪李玉和勉强地夹起一点鸡肉烂饭抿进嘴里,钟鱼看到他眼睛意外地一亮。接着又试了一口,口感更加满意。由浅尝辄止到大快朵颐,不停地下箸,连先前厌恶的竹虫也嚼了几只。钟鱼看着他的吃相,心想这厮的成色也到此为止了。于是笑问:
“金大哥,味道还行吧?”
“嗯,嗯……”伪李玉和连连点头,“想不到这乡村的野味还……还能凑合吃。”
“金大哥是铁路上的人,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识过,您能说句凑合我这顿饭就没白请。”
“谈不上走南闯北。”伪李玉和不自然地笑笑,“我没跟车,这些年一直在站上工作。”
“哦?在站上?”钟鱼打着哈哈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火车司机的铁路职工也不是好职工啊。”
伪李玉和面色一红,“站上的工作也同样重要嘛。”
“您是干什么工作的?”
“什么都干过。从前在调度室,统筹车辆进出站,信号灯放行什么的。”
“好啊,李玉和干的活,红灯记嘛。”
“后来调到车站派出所了。”
“这可不好,改王连举了,成叛徒了……”钟鱼发出一阵干笑,“我逗闷子说笑的,金大哥别往心里去。”
罗春萍听出了气氛的不融洽,插话道:“都别说话快吃吧,吃完还得回医院照顾二萍呢。”
钟鱼不再搭理他,转而问罗春萍:“二萍回去后的工作单位找好没?”
“哪儿顾得上啊,回去再说吧。”罗春萍心灰意冷地说,“她这个样子哪有好单位接收啊,实在不行只能去街道福利工厂了。”
“福利工厂?让她跟几十号老弱病残围着一盆浆糊糊火柴盒?”钟鱼蹙眉道,“二萍干那活受得了吗,还不憋屈死。”
“没办法,也是她自找的。”罗春萍心烦意乱地说,又问钟鱼,“你怎么也没回去,你妈急得什么似的,来之前还嘱咐我看见你问明白了。”
“唉……一言难尽呐。”钟鱼黯然神伤,“你回去跟我妈说一声,我在这边一切都好,有些事还没处理完,迟些日子回,让她别惦记。”
罗春萍没再追问,叹气道:“那你自己当心,二萍回去了,连个做伴的人都没了……我吃不下了,剩下的打包给二萍带回去吧。”
“不用,萍姐,你多吃点,等会儿再买份热乎的带回去。”钟鱼从衣兜里摸出一沓钱说,“这些钱给二萍,你替她收着吧。”
“不行不行,怎么能要你的钱。”罗春萍一口回绝。
“其实这都是二萍的积蓄,钱不多,回去好歹能应应急,收下吧。”钟鱼坚持道。
……三天后,罗夏萍拄着拐杖登上了回乡的长途客车。隔着车窗和钟鱼作最后的道别。
“到家安顿好了给我来封信。”
“嗯……你也好好照顾自己,只剩你一个人了,我很不放心。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呢?”
“嗨,没事儿,死不了,我命硬着呢。”
“别气馁,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明白。咱们都好好活着吧。”
“保重!”罗夏萍伸出一只手。
“保重!”钟鱼握住她的手。
钟鱼伫立在路边,目送客车一路尘烟地远去。他凄凉地对自己笑一下,嘴巴里哼起一支歌——“伟大领袖发出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们决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革命斗争中百炼成钢……”
钟鱼又回到了火佬寨,站在知青点的一排土坯房前,破旧的牛肋窗被风扑打着噼啪响,晾衣绳上的床单和衣裤还没来得及收,忽喇喇地迎风招摇。宿舍门上粘贴的大红囍字依然醒目,却已是物是人非。钟鱼揭下大红囍字,撕成无数的碎片,扬手丢进风中,看它们纷纷扬扬随风而逝。然后他推门走进屋子,在炕上躺下来,佝偻着身体一动不动,半晌,一行热泪悄然滑过他的面颊。
太阳照常升起。
罗夏萍拄着拐杖走出家门,双拐点在小巷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迎着朝晖,长长的彳亍的身影既吃力又执着,有少女的坚韧又有妇人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