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坐上开往县城勐董的拖拉机,两个小时后,下了拖拉机,立刻凭介绍信购买了至临沧的班车票,日落时到达行署,又马不停蹄地登上了开往省城昆明的长途客车,客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的两天两夜里,钟鱼没有踏实地合过一次眼,即便一个急刹车,也会令他警醒,怀疑是不是有一辆吉普车拦停在前头,然后下来几个手拎皮带捉拿他的人,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途中虽遇到两次设卡盘查身份,也都顺利过关。抵达昆明后,钟鱼忐忑的心才落了地。
他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往成都的快车票,走出售票厅后,钟鱼长舒了一口气。万事具备,明早上车,后天夜里就能到家了。此时他感到了饥肠辘辘,这几天疲于奔命,饥一顿、饱一顿的没正经吃过饭。他决定美美饱餐一顿,早听说云南过桥米线很不错,还没品尝过。钟鱼站在台阶下东张西望之际,一个一直关注他的斜眼男人走到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问:
“知青?”
钟鱼瞟了他一眼,点点头:“嗯。”
他又看了看钟鱼脸上的瘀伤,问:“犯事了?”
“管得着吗你。”
斜眼清淡地笑一笑,像老熟人一样挨到钟鱼身边,好像寒暄着,低声问:
“要货吗?”
“什么货?”
“车票、发票、军刺、缅玉、手表……”他露了露手腕,三四块手表,各种各样的,一看就是贼货。钟鱼摇摇头。
“……妹崽要吗?傣族的妹崽。”斜眼诡秘地说,“日一伙五块钱。”他努努嘴示意西边一条阴暗的巷子,“不远,日完就走,不耽误赶车。”
钟鱼觉得他毫不掩饰地用“日一伙”来招嫖简直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他瞪一眼呵斥:“操!我长得像个流氓是不是?……粮票有吗?”
“有。”
“全国的?”
“没问题,要现钱。”斜眼说。
两人在隐蔽处完成了交易,钟鱼买了五斤全国粮票。当斜眼看到钟鱼竟从衣兜里摸出厚厚一沓钞票时,两眼闪闪发光。
钟鱼走进站前一爿小吃店,点了一个大份的过桥米线,希哧呼噜地风卷残云,连汤都喝得滴水不剩,吃了个海饱。一头热汗地跨出店门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寻思着找家旅店住。在附近转悠了一圈,不料所有旅店的通铺和四人间都客满,只有单间,最便宜的也要十块钱。这明显贵了,一张床板相当于“日两伙”的价钱。钟鱼放弃了住店的念头,准备随便找个旮旯凑合一宿,广场上也有不少人打地铺,权当燃烟除霜又值了个夜班。
钟鱼选了一处僻静的花台边歇脚,在四周捡了几张破报纸,垫两张在屁股底下,又摊开两张在膝盖上,借着昏暗的路灯阅读。渐渐地,钟鱼的眼皮越来越黏,报纸上的字迹也模糊不清,终于他支撑不住,身子一歪躺在地上,顺势扯过报纸盖在身上,人佝偻着,跌入黑甜的梦乡。
钟鱼一觉睡到天放亮,感觉身体很冷,被冻醒了。睁眼一看,报纸丢散到一边,他些许诧异,原本是盖在身上的呀?再低头看去,衣扣全部解开,棉衣敞开着,明明系好的吗?……钟鱼猛然醒悟,蓦地坐起身,紧急地摸索衣兜,结果令他魂飞魄散:衣兜里空空如也,钱物不翼而飞!不死心地再次搜索一遍,兜底都翻出来了,没有奇迹发生,他的钱、车票、粮票、介绍信甚至半包磺胺消炎粉统统被小偷掳了个精光,连一个硬币都没剩下。钟鱼的大脑一片空白。足足五分钟没缓过劲。此时的心境犹如京剧亢亮的西皮快板——“咣啷啷一声霹雳起晴空,惊惶惶地裂山崩我心胆俱裂,天啊!天……“承受力不够的人遭此突变会瞬间崩溃导致精神失常。钟鱼虽未失常,却已是半疯。他昏昏噩噩地原地打转,期望找到他的救命钱,怀里还紧紧搂着一摞破报纸。
候车楼的大钟指向了八点整,这本来是钟鱼上车的时间。大喇叭里一遍遍催促检票上车。钟鱼怀里搂着破报纸,萧索地走向进站口。几个穿铁路制服的人正逐一对旅客验票放行。钟鱼走近一个蓝制服,咽下一口唾沫说:
“大哥……我是乘这趟车的,可我的车票丢了。”
蓝制服乜他一眼,“丢了补去!”
“钱……也丢了。”
蓝制服看了看他一身露腕露踝捉襟见肘的穿着,嗤笑一声说:“怎么没把你丢了呢?”
钟鱼恳求道:“大哥,你放我进去吧……我父亲病危,等我回家。”
“你爹危不危的关我屁事?让开!别占这儿挡道!”蓝制服不耐烦地挥手。
钟鱼难过地转回身去,听到蓝制服在身后说:“为了混张票连爹都赔上了。”
钟鱼欲哭无泪,明白自己已经是一个“黑人”了,还没到家就“黑”了,而且一黑到底:无身份、无组织、无亲友、无住所、无收入。人生际遇可谓瞬息万变;十天前,他还是一个呷着小酒,喝着香菇肉汤的快乐知青,祸起萧墙,自他被打入冤狱起,从纵火犯到生死逃亡再到一无所有的盲流仅经历了十天。别人的落拓都是抛物线过程,钟鱼却是垂直堕落,短平快,连缓冲都没有。
钟鱼还要做最后的努力。他沿着车站的围墙一直向前走,走出几公里远,设想是走到围墙的尽头,绕道进入站台,再蒙混上车或趴上一列北上的货车。然而很快发现此举行不通。车厢门口还有一道严格的查验,趴上货车更是妄想。由于边境局势紧张,铁路物资运输由军队管控戒备森严,即便侥幸趴上车,两天的行程也难保不被饿死、渴死或闷死。第二个设想是用板砖拍晕一个过客,将其财物洗劫一空,使其成为接力受害者。钟鱼将一匹砖包藏于报纸中,在出站口附近伺机徘徊,尾随单身的背包客,可一路上熙来攘往,人流交织,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而目标最终的去向不是进了旅店便是上了公共汽车,无一人前往阴湿的巷子。钟鱼提着沉甸甸的板砖在广场上东奔西走,身体里仅存的一丝能量也消耗殆尽,连抡砖的气力都丧失了。
徒劳地奔波了一整天,确信所有的希望全部破灭后,反倒安心了,踏实了,平静了。夜幕降临,钟鱼躺在路灯下的花台旁,身下铺着报纸,头枕着胳膊,身体蜷缩地一动不动。他一整天水米未沾,腹内的饥饿感也变为火辣辣的灼烧感。钟鱼的眼睛空洞地睁开着,脑子里里什么都没想。人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并不是歇斯底里,失声痛哭,而是心如死水,无欲无求。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睁着眼睛躺到天亮。之后他爬起身走向垃圾桶,停顿三秒钟,决定性的三秒钟。他伸出了手,翻捡出一个梨核儿,放到嘴边,精细地啃啮残留的果肉,又扒拉出半拉干硬的馒头,塞进嘴里全力地咀嚼——钟鱼已经沦为一个乞丐,落到底了。从正常人变成一个乞丐很容易,因为饥饿,从一个乞丐变回正常人却很难,原因还是饥饿。
十天后,钟鱼头上戴着捡来的棉帽子,身上穿着破烂的女式呢子大衣,肩上用棍挑着一只豁嘴的人造革包,恣意地行走在站前广场。如今他已经从容地辗转于各个垃圾桶之间,或从地上捡起一个寸把长的烟头,陶然地吸吮两口。钟鱼对这片地形已了如指掌,知道在行包托运处的旁边有一间锅炉房,可以提供免费的开水;而站前服务社后场煤堆旁垛着两个大塑料桶,专门用于倾倒各次餐车遗弃的。这两只桶里的油水最大,有时竟能淘出整个的鸡蛋或大半个鸭腿。马路对面的三叶大饭店的面前则有两个垃圾箱。这两个垃圾箱含金量最高,经常能掘到值钱的“好货”:成摞的过期报纸、炼乳罐、酒瓶、汽水瓶以及外国友人精致的香水瓶。运气好的话,还能掘到只烫出一个烟洞的雪白的床单或成套锈钝的刀叉。钟鱼每天都要到这里淘宝,翻捡出自己的所需,丢进肩上的人造革包,换几个小钱。
在外游荡了一天,夜晚回到花台旁他的地盘。地铺经他布置后温暖舒适。最下面铺的是报纸,再垫一层纸板,然后是两床棉褥,最后掖一张烫出烟洞的床单。盖在身上的是一床八斤重的棉被和一条特鲁毯,枕头是一只面口袋填塞的碎糟糟的海绵块,口子用铁丝扎紧。铺盖虽然破烂脏臭,却十分抗寒。钟鱼脱掉大衣,钻进被窝,嘴巴衔着上好的烟头,扯过一张旧报纸,借着昏黄的路灯闲逸品读,时不时歪过头来咂一口烫乎乎的开水冲炼乳,直至一阵困意袭来,手一松,报纸滑落开去,人跌入黑甜的梦乡。
钟鱼如此快地进入了乞丐的角色,支撑他的并不是什么“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写吧!”的顽强信念,完全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简单信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以钟鱼茁壮的生命力,这样的磨难还压不垮他。而且乞丐的自由生活还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好处;天当房、地当床,晚上数着星星睡,亲近自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趋名逐利,蝇营狗苟。没有凄凄戚戚,万缕千丝,远离俗世纷扰。高兴了扯开嗓子吼唱一回,气不顺了跺脚骂娘,放几句狠话,也没有人追究,享有乞丐豁免权。此种人生可谓坦荡荡豁亮亮,何等洒脱。从前钟鱼经常看到有乞丐兀立于繁华路口,虽蓬头垢面却如沐春风,笑傲江湖的气势。那时还以为被逼得失常而疯癫惨笑,今日才彻悟其中的豪迈。蓬头垢面的钟鱼也常常枭立于人头攒动的站前广场,傲视往来奔波的芸芸众生,开颜长笑,笑出多少男儿的豪情:
“爷已经这样了,你们这些鸟人还能将爷怎样?我今天就是你们的爷!”
钟鱼的乞丐生活并非风平浪静。站前丐帮有数十之众,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不乏鸡鸣狗盗之徒。钟鱼的安乐窝羡煞了一个独眼乞丐。独眼龙落户此地已年余,还铺着塑料布盖着棉花套睡呢,这小子才来几天就置办了这么多家当,于是愤愤不平,自恃丐帮元老,预备强取豪夺,孰料却被钟鱼一顿乱棍打得抱头鼠窜。他忽略了钟鱼是一个年富力强的乞丐。
不久之后,钟鱼又被迫和“铁拐李”来了一场巅峰对决。丐帮帮主“铁拐李”——此地界的舵爷,一副铁拐横扫站前无敌手,据说从前是个练家子,一条腿在江湖恩怨里丢掉了。剩下一条腿一副拐继续行走,若被他的铁包头拐扫中,轻者淤青,重则断骨。凭借这五成功夫,过上了好酒好烟好肉,时不时还日上一伙的神仙日子。钟鱼滞留此地已有些时日了,却从未称臣纳贡。他每天独来独往,早出晚归,又在一处僻静的花台旁夜宿,铁拐李一直不知道新添了这么个人物,是独眼丐向他告发的。据说此人十分嚣张,扬言“来一个打一个。”铁拐李闻之变色,随即指派手下去按帮规收费,不料手下又被敲得满头青包无功而返。铁拐李大怒,照此众丐都学了他的榜样,一个个揭竿而起,抗贡拒纳,如之奈何?铁拐李拄着铁头拐亲自出马,要教训教训这个狂妄小子。为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特此吆上众丐前去观摩。
一彪人马前簇后拥地杀到钟鱼的根据地,钟鱼正坐在地铺上,摊开手掌,壹分贰分地清点今天的收入。铁拐李问左右:“是他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伸出铁头拐,点着钟鱼的肩膀说:
“拿过来。以后每天都要交这个数。”
钟鱼无动于衷地清点完,仔细地放回贴身的口袋,摇头说:“******当个乞丐都不安生。”
这意味着挑衅了。铁拐李冷笑一声,单拐拄地,抡起另一只铁头拐唿地一记“荡拐式”横扫过去,钟鱼头一低,躲过拐风,铁拐李一扫落空,双拐紧急切换,单臂扬杖后抡一记“落拐式”砸下。钟鱼身子一偏,拐头呯地凿在地上。他蓦地起身,操起木棍和铁拐李对峙。铁拐李不待喘息,左拐一三五,右拐二四六,连续的“破拐式”直叉过来,钟鱼迅速左右移形,闪过凌厉的拐势。铁拐李三招不爽,大喝一声,双拐拄地,双腿悬空,以拐为轴,鞍马式全旋,人拐合一,咻咻裹风而来。钟鱼瞄准时机,木棍一插,别停了他的陀旋,破了“旋拐式”,铁拐李失去重心,叭叽贴饼子似地摔趴在地。钟鱼顺势抡起木棍,劈头盖脸、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棍。铁拐李的“独孤九拐”还没施展完就被钟鱼一通“打狗棍法”打得落花流水,令围观众丐镇静并快乐着。
铁拐李折了名头后,再未来找过麻烦。两个乞丐看准了钟鱼的势力,也前来投奔。年轻的“驼背”是一名坐丐,每天勾兑红墨水、白胶、碳黑的混合颜料,把大腿涂抹得血丝糊拉或恶疮不治,凄惨地向路人展示着,腿边放一只讨钱的破碗,有时半天不开张,有时收入颇丰,却要被铁拐李劫掠大半,所剩无几。年老的“教授”是一个戴眼镜的乞丐,饱满光亮的秃脑门透露出学者的睿智渊深。这很滑稽,一个深度近视的长者不好好在实验室里摇玻璃瓶搞科研,却来当什么乞丐,他就像乔装混入丐帮内部的特务,影响了整个队伍的纯洁性,所以铁拐李的铁头拐经常敲在他背上。
在这个乞丐之家里,钟鱼最早起床,挑着人造革包奔赴各处垃圾箱淘宝。“驼背”睡到自然醒,花半小时化妆,第二个出工。“教授”则一觉睡到近中午才慢腾腾地爬起来,去厕所的水龙头洗把脸,理理头发,再遛一会儿弯,看看候车楼的大钟到饭点了,才背着手踱着步子像赴宴一样前往饭店。“抹桌”是乞丐界的白领,对形象包装及心理素质要求甚高,“教授”气宇轩昂,气定神闲地踱入店门,没人会对他的身份产生质疑,以为是某位迟到的上宾。“教授”进入店堂内便像啮齿动物一样眼放精光,四处睃巡,待哪桌客人起身离席后,他迅速坐到桌前,甩开膀子海吃一气。国人款宾宴客以剩下半桌子的酒菜为荣,于是催生了像“教授”这样的职业抹桌人。
晚上,钟鱼从废品收购站归来,驼背已经用一只黑黢黢的铝锅熬好了菜粥。驼背的编织口袋里攒下不少的好吃食,却十分悭吝,明明有一整罐的过期油豆豉,每次却只数出十粒,搅进锅里,明明有两只盐茶蛋,只舍得拿出一个,一切为二,一人一半。他以丰富的乞讨阅历告诉钟鱼:
“不能吃了上顿没下顿,得细水长流。”
一旁的教授剔着牙说:“留着传宗接代呐,拉完屎还唆唆手指头,一贯的操行。”
“那也比你老小子骗吃骗喝强!”驼背怒斥。
“我可没骗人家钱。”
“你他妈肥头大耳也配!”
钟鱼忍不住拿起木棍在两人头上各敲一下,打住了他们的争吵。他靠在花台上,疲惫地谆谆教导:
“骗吃骗钱都不好,你们应该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乞丐,像我这样,忍辱负重,有良心、有自尊、不气馁。”
驼背和教授同时流露出不屑的目光。
喝完粥后通常要盘腿而坐,杀上几盘。这副象棋可能是天底下最破的象棋;纸上的方格模糊不清,棋子也残缺不齐,用瓶盖代替,又由于边抠脚丫子边下,瓶盖的气味也不好。乞丐是不赌钱的,输赢的彩头是贴纸条子。三个人的棋艺都臭,最后脑门下都挂了门帘了,要使一只手撩着才能认清棋子。后来改了规矩,用驼背的劣质颜料画脸谱。因为忌讳钟鱼的闷棍,教授和驼背都是草草了事,反过来,钟鱼在二人脸上的描画却是极尽详致;把教授画成猪八戒,驼背画成孙悟空,或镇关西和蒋门神,或李逵和张飞,或梁山伯与祝英台。常常把急于找地方小便的旅客骇得尿了裤子。
教授有时能揣回大半瓶好酒,三个人席地而坐,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啜饮。酒入愁肠动了感情,有了怀旧的唏嘘,从推心置腹的酒话里钟鱼了解到教授和驼背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