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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楠树林(1)

这里在引诱爱情,楠树林里的一对恋人却在深入爱情。陈雨燕和魏援朝已是第二次钻入楠树林。头一次的无功而返在于火候欠佳,缺少必要的前期准备和情绪酝酿,显得仓促生硬。这次的情况大不同:音乐、舞蹈、美酒、佳肴、星夜、晚风、篝火……与爱情有关的材料丰富多样,一应俱全,一整天的时间也是足够充裕,若还没有一个好的男欢女爱收尾,真辜负了爱神这么多前期投入。

陈雨燕今天的亮相可谓一枝独秀,技压群芳,圆了“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女人梦,她的内心一直骄傲和兴奋着。在引领魏援朝奔跑进树林的时候,她身姿轻盈俏皮,像一个采蘑菇的小姑娘,洒下一路银铃的笑声。这情绪感染了魏援朝,他紧随其后展开追逐的态势。他所展现的浪漫追逐十分笨拙,但至少说明他与陈雨燕同处在一个兴奋点上。

他们踩着松软的落叶一前一后美好地跑进丛林深处。最后陈雨燕扶着一棵树站下来,拍着胸口娇喘不已。魏援朝随后大蝙蝠般翩然赶至,气咻咻地停在她面前,相视而笑,很天真无邪的样子。但两人心里明白这肤浅的笑只是一个前奏,一个好故事的引子。葳蕤的树木像层层屏障,屏蔽了外界的喧嚣,这里一片幽静、繁星满天,有好闻的植物气息。两人相望的四目渐渐有了内容,有所期待,有点粘。魏援朝看到陈雨燕的眼睛里仿佛也藏了两颗星星,闪闪发亮。

——“你闭上眼睛。”陈雨燕说。

魏援朝闭上眼睛,陈雨燕踮脚吻了他一下。这个吻轻而快,蜻蜓点水式的。在魏援朝却是湿凉绵软的深刻体验。他睁开眼睛,陈雨燕问:“好吗?”

“好。”魏援朝点点头。

陈雨燕的胳膊勾住魏援朝的脖子,仰起脸,微醉的样子。魏援朝嗅到她秀发间淡雅的青苹味皂香,以及呼吸里甜饴的酒的回味,暖暖的像阳光下香草的气息。女人喝了酒都如此怡人,不似男人口里沤浊的酒臭。魏援朝是一个对气味极其敏感的人,陈雨燕通体的竟香比她的脸蛋更为魏援朝神魂颠倒。他低下头,饥渴地吻她的唇,陈雨燕则由衷地迎接了他……两唇胶融,吻得迷乱、狂野、如火如荼,难解难分,心随逐浪高。这是初吻的体验,弥足珍贵。而接吻老手通常注重技巧,讲究互动,显得形式大于内容,经验越丰富,幸福值越低。

令人眩晕的长吻过后,陈雨燕退后两步,慢慢地解开衣扣,脱去衣服,像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魏援朝看到她月白色的胸衣,嗅到了带着体温的薰衣草的芳香。陈雨燕将衣服垫在落叶上,躺在上面。皎洁的月色下,光滑、欣长、白璧无瑕的处子胴体袒露无遗……魏援朝完全懵了,像所有遭遇突发事件的人一样,大脑一片空白,与其说是自己走过去的,不如说是被一种力量推过去的。当他触摸到陈雨燕滚烫的肌肤是,整个人熔化掉了。清醒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耳语是——“给了你了……”之后暴风雨袭来,雷声隆隆,狂风席卷,大地颤动,万物瞬间被卷入性爱的风暴中……

狂潮退去,风平浪静后,魏援朝睁开眼睛,一草一木依然完好如初,他仿佛疟热的病人获得了苏醒。性驱力的“里比多”释放后,“超我”觉醒导致的负罪感也油然而生。回忆起刚才恍惚听到陈雨燕细弱的呻吟声,魏援朝分不清幸福与负痛的区别,又看到陈雨燕的下体流出了鲜血,斑染在瓷白的腿上显得触目惊心。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是“贞操”。前缀是“夺去”,后果是“不可复得”。魏援朝仿佛失手打碎——不,是下手打碎了一件名贵的青花瓷。他打了自己一耳光,悔恨难当地说:

“天呐,天呐,我,我把你……伤成这样。”

陈雨燕用手揩着他满脸的汗水说:“傻孩子,你不懂的,不要紧。”

“真的?”

“真的。”

“我爱你,援朝。”陈雨燕幸福地说。

“我对不起你……更得好好爱你。”魏援朝罪孽深重地说。

斋节过后,土肥服“苦役”的日子即将期满,一连十多天,每天晚饭后,肖巧都会登上坡前的一块大石头,侧坐着,像美人鱼一样翘首企盼,此石被钟鱼命名为“望肥台”,并歌曰:“朝也盼,晚也想,洪军啊,何时里个郎啊,介支个再回乡?石高里个三尺光秃秃哟,这台里个名叫介支个望肥台。”

终于有一天,归心似箭的土肥落下两位同伴,背着行李卷先自出现在红土路上时,肖巧脚下生风地飞奔过去,土肥大踏步地迎接过来。二人相会执手的相望的一刹那,电影里常用特写镜头及配乐烘托。

“洪军,你回来了?”肖巧颤声问。“回来了。”土肥深情地回答。“你黑了……”“你瘦了……”“这几个月过得好吗?”“我把这辈子的活儿全干了。”土肥摊开结满硬茧的双手。“你呢?”“大战红五月、红六月、红七月……你看——”肖巧摊开磨出血泡的两手。

两双苦命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上回赶场给你买了两双胶鞋,你看你的都漏洞了。过年家里寄了两包肉松,都给你留着呢。”“太好了,我有多少日子没沾荤腥了。咱们的人还好吧?”“夏萍还没回来,援朝、雨燕他们都好。雨燕斋节上可出了一回风头……对了,钟鱼他梦游!”

“咹?梦遗?”土肥面色严峻地说,“他梦遗你怎么知道!”

夜里,宿舍里摆上酒宴,为三位远道归来的劳工接风洗尘。花生、大枣、地瓜干铺了满桌,男女知青坐了半炕,烟雾缭绕中听一段“劳工血泪史”

“什么他娘的知青援建,说白了二劳改,就差拿鞭子抽了。”杨志打着酒嗝说,“一天十多个小时扛木头,凿石头,累得直腰的劲都没有。”

而骡子接着说:“吃的什么?白水煮萝卜!连颗油腥都没有,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土肥摇头叹息:“唉,能活着回来不错了,咱们组的那个小广西,咳了几天血,眼瞅着累死了,还有那个姓刁的知青,走着走着,一头栽倒,连人带木头滚崖底下去了,声都没吭一下,你俩看到的。”

“土肥,我得敬你一杯。”杨志端起酒碗对众人说,“这哥们儿救了我一命。那天放炮,我数着十一响,那王八蛋工长非说十二响,够数了,逼咱们般石头,我们才走出十多米,咣,响了,就听见土肥在身后大吼一声‘卧倒’!上来把我和二骡子扑倒了,一块石头嗖贴着头皮飞过去,差点要了命了。”

二骡子也向土肥端起酒碗说:“大恩不言谢,我干了。”

土肥摆摆手说:“咱们弟兄还用这个?”

杨志丢一条地瓜干进嘴吧唧吧唧地嚼着,对众人说:“你们可享福咯。”

“享什么福。”有人向那头单间努努嘴,“属周扒皮的,一样累得贼死。”

“唉,这日子哪天到头啊。”有人叹气。

“还想到头?咱们是带着户口来的,30号文件没学过?没头,扎根吧。”

“说好支边的,怎么成了长住了?当初还说头顶香蕉,脚踩菠萝,一跤跌在花生里,把兄弟们骗到这鬼地方出苦力,现在想回都回不去了。”

“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还可以两招一征吗。”

“扯淡。”有人不屑道,“征兵?你有路子?招工?你有关系?工农兵大学?更别想了。”

他的话引起大家的共鸣,每个人都在沉重地咀嚼,似乎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

二骡子压低声音说:“我修路的时候听说,版纳的一师四团已经闹起来了,动静不小,还有人进京请愿,海南、黑龙江的知青也有动作,你们看着吧,快了。”

他的话又点燃了众人的眼里的希望。

这天夜里,所有人都失眠了,黑暗中许多的眼睛闪闪发亮。心事重重的叹息和辗转反侧直至天明。

不久之后学成归来的罗夏萍背着红十字药箱,身着白长褂,意气风发地出现在红土路上。几个月的脱产学习把她滋养得白白胖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来苏尔味,鼻梁上架着一副儒雅的眼睛,从里到外都具有了医生睿智渊深的气质。

罗医生一回到连队,就立即着手开展医疗工作。她用扑尔敏和硼酸水治愈了长期困扰知青们的湿疹;又向女知青们发放了女金片,解除了她们难以言说的妇疾“痛经”;给男知青们发放了红花油,解除了他们同样难以言说的男疾“烂裆”。卓有成效地完成本职工作后,罗医生又马不停蹄地进行巡诊。她背着红十字药箱钻进低矮的罩房,为火佬寨的乡亲送医送药,救治疾苦。起初,世代以巫术和酒疗伤驱毒的佤民还不能接受苦辛味的片剂药水,甚至更可怕的吊针。但罗夏萍医者父母心,耐心说服,言传身教,以春风化雨的行动改变他们的落后观念。她亲手给老人红溃的眼睛点上氯霉素滴眼液,根治了多年的顽疾“烂眼病”,使老人的眼睛恢复清朗;她带着和善的微笑伴以循循善诱的话语给伢崽们喂下“驱蛔灵”,使面黄肌瘦的他们重新红光满面;她向猎人们发放“风湿止痛膏”,使他们摆脱了疼痛难忍的关节痛。罗医生还预治结合,熬制了一大锅豨莶草汤,灌进十几只背壶,负重走家串户,供寨民预防饮用,控制了疟热的流行。罗医生风里来、雨里去的白色身影成为火佬寨“工农相结合”最感人的一幕。

罗医生妙手回春的医术逐步为山民信服和接受,特别是她静脉注射治愈了驱魔送鬼的“魔巴”的高烧高热的急性肠炎后,声名远扬,经常有焦急的山民跑到知青点,站在门口呼喊“交思拜(医生)!”。“风雨夜救人”的典范事迹也层出不穷。淳朴的山民感激之余给连队送来腿子肉、稻米和蔬菜。对此老高甚感欣慰,因为终于“军民一家亲”了,用他的话说,“乡亲们现在才明白,毛主席派来的人是大有用处的哩!”。老高根据上级“一村一所”的指示,将工具房隔断,腾出一间,粉刷一新,摆上桌子,贴上预防传染病的挂图,后面拉一道布幔,安放竹床和吊瓶架,作为罗夏萍的诊室,并特别批准她只出半天工,上午劳动,下午坐诊。火佬寨历史上第一所乡村卫生所就此诞生。不久之后,罗医生又因为良好的口碑被团部授予“标兵队医”称号,是全团二十多个赤脚医生里获此殊荣的第一人。

每个月的月底,罗夏萍都要去上级医院报到,汇报当月工作情况,并补充和领取新药,月底也是钟鱼犯病的周期。风尘仆仆的罗医生甫回到连队,还未来得及放下药箱,钟鱼便紧随其后捱进诊所。捂着肚子虚弱地坐下来说:

“二萍,我病得很重,快撑不住了……哎,这次你带回什么好药?”

“你哪儿不舒服?”罗医生询问。

“我?……我腹泻啊我,拉得我头昏眼花,脸都绿了。”

“噢?我先听听。”罗医生戴上听诊器。

钟鱼撩起衣服,喋喋不休地说:“我这回大泄元气,营养严重流失,不补是不行了。”他用攫取的目光盯着药箱问:“有蜂王浆和参茸片之类的补药吗?鱼肝油也成啊。”

“没有。”罗夏萍窥听着腹音说,“再说要对症下药,怎么能乱吃。”

“没有?……葡萄糖水也凑合了,上次那半瓶,我喝了就很有效果。”

罗夏萍直起身子,取下听诊器说:“没听出什么异常。”

“嗯?问题更严重了,总罢工了,内脏。”

“那先开点药吧,吃吃看。”罗医生打开药箱寻找着,“……盐酸黄连素片,止泻的。”

“黄连素?那么苦,对我也不起作用,耽误生产,换换吧。”钟鱼盯着药箱说,“换成维生素吧,ABCDE都行,我吃点是点。”

“我看……”罗医生思付道,“打针吧,注射来得快。”

“打针?!算了……”钟鱼摆摆手说,“针药很宝贵,还是留给更需要的同志和乡亲们吧,我挺得住。”

他艰难地站起身,捂着肚子走出诊所。

1974年,一场罕见的寒流袭击了滇西南,四季长青的阿佤山腹地竟也寒风凛冽,天空阴霾,草木凋敝,夜间的气温更是陡降到0℃以下,形成霜冻,胶树大面积爆皮流胶。为保好这片来之不易的橡胶林,使其免遭冻死的厄运,燃烟防霜的工作立即展开。

钟鱼和老格受命执行这一任务。这可是熬更守夜,挨冻受累的苦差。钟鱼觉得自己被委派还是缘于他和老高之间的那段“梁子”。虽说半年前撤销生产兵团建制,恢复地方农场,可老高不知运用什么手段,竟成为少数留在地方的转业干部。他很得意,经常挂在嘴边说:“脱了军装,穿上便装,还是领导,咱要为边疆继续****二十年!”真实的情况是,这厮若复员回家,充其量是一个泥腿子农民,何似在这里,大权独揽,为所欲为,自成一方。他所谓的“干!”字含义暧昧值得怀疑。

夜静更深,北风呜咽,正是热被窝里酣梦之时钟鱼和格瓦拉却拎着筢子缩着脖子钻出窝棚。窝棚边垛着一大堆事先收集好的枯枝败叶,将这些燃料搂进背筐,然后二人拧亮头灯,钻进漆黑的橡胶林。他们分头行动,分片包干,每间距三十米聚拢一堆,枝垫底叶铺上,内松外实。往返数次,整片林地完成网格状分布后,再从头至尾逐一点燃。这燃烟很有技巧,火头既不能大,也不能小;大了明火上窜,烤坏胶树,小了会熄灭。一定要处于半明半灭缺氧的“烟燃”状态,必要时还要敷一层湿土。各处的青烟袅袅上升,在低空形成一个氤氲的“烟雾罩”,制造出恒温小气候,达到保暖的效果。

忙完这些活儿化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两人搓着冻僵的脸哈着白气钻进窝棚。窝棚里升着火,热烘烘的。钟鱼摘下头灯,脱掉棉衣,从床板下够出一只熏得漆黑的饭盒。饭盒的两头打了孔,系着铁丝。他将饭盒吊在火上,从墙上摘下军挎,动手翻找。老格知道这小子又在准备“宵夜”了。钟鱼从包里掏弄出一坨碗状的冻牛油,掰下一块丢进饭盒“爆锅”——“哧拉”一声油香四溢——牛油的贮藏方式为大白鹅特有,毫无疑问,这是从厨房偷来的。接着,钟鱼又从军挎里拈出几粒花椒,丢进热油锅里“炝香”,最后拧开背壶盖,倒入山泉水的“高汤”。钟鱼像一个得意的厨子,喜滋滋地忙活,连鼻子下的两条鼻涕都晶晶闪亮,透着愉快。老格懒懒地靠着棚壁,抽出一支香烟,向外挤着烟丝说:

“鱼头,你的生存能力很强。”

“天寒地冻的,自己都不疼自己,谁疼你?等着沙奶奶给你炒粘糕呐。”钟鱼响亮地吸着鼻涕,回身翻出一只芭蕉叶荷包,打开,里面是七八朵嫩蘑菇。他扒拉着告诉老格:“冬菇,拾柴时采的,一动就是肉,一绿就是菜呵……”钟鱼将蘑菇撕巴撕巴散进汤里,使汤匙来回搅两下,然后加旺火,把酒壶挨近火边偎着。

格瓦拉挤空了半截香烟,从衣兜里摸出一包头痛粉,撕开一个小口,将****爱惜地抖进烟管。填满后,在指甲上弹实,点燃后深深吸一口,缓缓吐出去,像吸毒的人那样全身心地陶醉在袅绕的青烟里。他是第一个发现头痛粉妙用的人。头痛粉里含可待因成分,鸦片的提取物,能提供高纯度的幻觉。老格以偏头痛的名义从罗医生处骗得大剂量毒品,以满足自己幻觉上的完美享受。

在钟鱼手不停辍地忙碌下,蘑菇汤热腾腾地开锅了,窝棚里飘拂着诱人的鲜香。钟鱼咕儿咕儿地吞着口水,拿出一小袋酱油膏,进行最后的调味。当然,这也是从厨房偷来的。他将酱油膏挤进汤锅,红润的色泽融化弥漫开来,牛油珠子染得红亮晶莹,随翻滚的汤面聚散、回旋、浮漾。钟鱼自我陶醉地深深嗅一嗅,舀一匙,吹吹,吱儿吸进嘴里,咂咂嘴说:

“嗯,好汤!来,老格,尝尝。”

格瓦拉坐直身子,接过汤匙,由于吸毒过量,他手抖得厉害。舀一匙品尝后评价:“不错,国宴的水准。”

钟鱼嘿嘿笑着,拿起酒壶,呷一口酒说:“那是,那是。来,咱哥儿俩喝上。”他递上酒壶。

两人吱儿吱儿吮着香汤,咝儿咝儿呷着烫酒,你来我往,外面的冷风扑扑吹打着茅棚,里面却是暖意盎然的“红泥小火炉”。钟鱼喝得满头大汗,老格却连一颗汗星都没有,人一抑郁,好像毛孔也不通畅了。钟鱼看着格瓦拉不阴不阳,一副融不开、烫不化的样子,哂笑道:“老格,我瞅你怎么跟喝星期肉汤似的呢?没个笑模样,整个一绞刑架下的报告。这么多年,我就没见你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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