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萍正在墙上饱含激情地勾勒一只印象派的熊,二萍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指点,建议让熊流一行口水,两行鼻涕。她们工作得过于忘我,以至于对英红和钟鱼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浑然不觉。当大萍最后写下——“这是英红!”,并标出一根箭头直指那只面目全非的熊,完成手笔时,英红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这是一个对双方来说都十分尴尬的场面,犹如一只狼无意中看见猎人正在两眼放光地布置一个捕狼夹子,把她们都推上了鱼死网破的绝路。
英红麻利地一把扯住了大萍的辫子,像拎一对兔子耳朵,甩来甩去。大萍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展开还击。她用的是另一招:拽耳朵,并且轻车熟路地抓住了它。两人的手抱着对方的脑袋发力,在对手的胁迫下弯腰,头歪向一边,身不由己地看天。
二萍立即投入战斗,亮出长指甲挠英红的脖子。英红在姐妹俩的左右夹攻下狼狈不堪。钟鱼随后动手,从背后扯住二萍的两条辫子,仿佛勒紧马的缰绳。二萍松开英红,敏捷地转身,一只手护住辫子,另一只手在钟鱼脑袋上忙乱胡撸,逮住耳朵,发狠一扯,痛得钟鱼眼泪直流,他也龇牙咧嘴地以牙还牙。
四个人摆开蒙古摔跤的架势,一对一捉对厮杀,耳边是乱糟糟的呼吸声。这场势均力敌的角力看来很难分出胜负,他们都想尽早结束了。
大萍说:“松开,你松不松开?”
英红说:“要松你先松。”
“你先松!”
“一起松!”
“一、二、三——松!”
罢手后各自揉着自己变形的脑袋,还不忘了互相传达威胁:
“你等着!”
“你等着吧!”
七岁那年冬天,钟鱼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给他指点迷津的人,这个人就是住在棬子树街一座破院子里的李疯子。
李疯子自称“李道长”,解放前在一座摇摇欲坠的道观里任道长兼道士,因为只有他一人。道观里供奉着一尊斑驳陆离的太乙天尊,供上山迷路的人前来瞻仰,李道长便以高价倒卖香烛为生。后来,人民政府横扫封建残孽,拆了李道长的小观,他至此流落民间,住进了棬子树街一所东倒西歪的园子。开始在远离洞天福地的家中打坐参禅,以半仙自居,自诩已开天眼,通晓前世今生,引诱一方对命运忐忑不安的俗人前来摸骨算命,送上钱财。
然而,他指点的前程极不可靠,又是一个诚实的骗子,在道破命运玄机的时候从不失似是而非、磨棱两可,而是胸有成竹、一语中的。准确地恭祝某人在那一天一准飞黄腾达,或肯定地告诫某人哪个时辰定有血光之灾。应验的结果是富贵一生的人暴病而亡,舛难短寿的人却红光满面。这样背道而驰的预言被戳穿后,所有人迅速对他失去信任,从此由大师李道长变成李疯子。
失去供奉的贫道李疯子真的一贫如洗了,不得不为一日三餐的糊口进行凡人的劳作。破衣烂衫的李疯子背着大筐、拎着竹夹子,早出晚归地在各个垃圾堆与废品收购站之间奔波。不过,仙风道骨的李疯子仍不肯屈尊与凡夫俗子为伍。他带着深谙命运奥妙的微笑闲云野鹤般地从街上走过,从不理睬任何人善意或戏谑的问候。在他笑傲人间的同时,人们也把他当成了老怪物。
那天,钟鱼为了寻找罗木匠家的花狗来到了李疯子隐居的小院——这条专门****的狗连它的主人大萍和二萍都放弃了对它的青睐,却和钟鱼交情笃厚,怀着感恩的心如影随形。可是大萍并不领情,她对别人说:
“还不是为了省手纸,让我家的狗给他舔屁股。”
——李疯子荒草丛生的院子一直是棬子树街猫、狗、老鼠的快乐公园,一只狗如果没在家,就一定跑去公园溜达了。
鹑衣百结的李疯子坐在袅袅升起青烟的煤球炉旁,有声有色地喝一碗玉米粥,代表道行高深的一缕胡须上沾满了星星点点。他看到钟鱼,放下碗筷,露出招牌式的微笑,问:
“顽童,来此做甚?”
钟鱼说:“你在喝粥吗,李疯子?我来找我的小花狗,你看到没有?”
李道长摇头叹曰:“犬乃四足灵物,来无影去无踪,非人力所能及也。”
钟鱼回答:“屁。”
或许由于寂寞太久,浑身的本事难以施展,李道长很有些技痒,便想给面前这个孩子测上一卦了。
他发出友好的召唤:“顽童,今日光临寒舍,乃你我前缘定数。来来来,本道为你测上一卦,不索钱帛,如何?”
李道长的慷慨大方未能感动钟鱼,他继续无动于衷地在小院里四处睃巡。
李道长只好再一次行骗:“你让我摸骨测命,我为你寻犬,我知晓它藏身何处。”
受到蛊惑的钟鱼极不情愿地走到李疯子面前。“好,你快算吧。”
李道长重操旧业,抖抖袍袖,伸出枯手,扣在钟鱼的手腕上。虽然他不是瞎子,眼睛却像瞎子一样扑朔迷离。半晌,李道长眯着眼睛赞叹:
“骨质奇丽,柔中有刚,内炼外静,料峭回暖,光风霁月,非等闲之辈。”
接着,李道长的枯手上移,在钟鱼的肩胛骨上游走,头侧向一边,眉头渐渐蹙紧,笑意消失,显露出医生听诊时的忧心忡忡,长叹曰:
“然心随淡云,性若止水,不求不失,无弃无归,随遇而安,大器之才,终成镜花水月,乃性情使然也。”
最后,李道长凝神敛气,开始鉴定钟鱼的面骨,他的手像砂纸一样磨脸,钟鱼闻到了指缝间一股萝卜咸菜味。李道长的神情又豁然开朗。
“一生无病无痛,康健长寿,禄星既归,寿星将至,所谓有得有失,归去来兮。三十有四成婚,妻贤貌美,可与你厮守终生。死时,两女送终。”
这是李疯子说了半天云山雾罩的黑话,钟鱼听懂的唯一一句。他问:
“你说谁与我成婚?”
向来性直的李道长却卖起了关子,他拈着胡须说: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呦呦鹿鸣,食野之萍。举案齐眉者,近在咫尺人。”
这又是一句听不懂的天书,钟鱼不耐烦地说:
“好了,好了,我不听了,狗在哪里?”
李道长伸手一指——“不在此园内,即在此园外。”
夏天到来的时候钟鱼经常去木材厂的院子里玩,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水塘。
从围墙的豁口翻进去,就能看见一堆一堆码成山的原木,几辆运木头的小四轮车停在铁轨上。木材厂的院子很大,许多地方长满杂草和蘑菇。野地里的各种昆虫频繁出没。用来泡木头的水塘上有数不清的蜻蜓漫天飞舞,水塘里据说有水蜗牛、水蛇、甚至水鬼。这类有恫吓的地方往往是孩子们的乐园。
那些上了学的大孩子们可以技艺高超地踩着水上的木头从这岸边走到那岸边,像兔子一样在上面跳来跳去,玩官兵捉贼、粘年糕的游戏。或者艺高人胆大地蹲在两根原木的缝隙之上,摇曳着屙屎,然后用树皮刮屁股。
本事不济的钟鱼只能独自坐在岸边羡慕地看着他们,用树棍无聊地一下一下抽打水面。他们有时脱下衣服甩上岸,对他喊:
“哎,小孩,帮我拿一下衣服。”
其实,整个下午钟鱼都怀有居心不良的期待,希望他们一脚踩空,跌进水里,那将是一个精彩瞬间。事实上他们也经常如他所愿载进水里,水淋淋狼狈不堪地爬上岸。
在水塘边的日子里,钟鱼常常看到一个同样只身一人的小姑娘,专注于采摘草地上盛开的无名之花。这个穿禾绿色纱裙的小姑娘眉清目秀,神情闲逸,仿佛一座深宅大院里的贵小姐在乡下小憩,漫步在绿意盎然的乡村田野,蹲下身来,与花共语。若没有身后木材成堆的工业背景,会是一幅美丽的夏季油画。
这个每日都光顾水塘边的采花姑娘从不搭理别人,也没人搭理她,实际上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她是如何攀越那道围墙的也很令人费解。她最后的举动是手握一束姹紫嫣红的野花走到水边,浇花、洗手、洗脚,然后转身离开。
当这样的情景反复出现后,钟鱼便十分想接近她,却没有一个恰当的理由。直接走上前对着人家胁肩谄笑这种不要脸的结交方式又是很有尊严的钟鱼做不出的。所以他只好背靠一截木头,开始“钟鱼式幻想”:
……草丛中突然窜出一条蛇,女孩尖叫着向他跑来。花瓣上一只潜伏的蜜蜂猛地蜇痛她的手指,女孩大哭着向他跑来。或者一只胆大妄为的癞蛤蟆蹦上她的脚背,女孩向他飞奔而来。或者……
钟鱼叵测谋划的一系列谵妄险恶的结果没得以实现,倒是女孩踩着草地窸窸窣窣平安地向她走来,奇怪地问:
“你为什么总是看我?还一劲儿笑?”
这句一语道破天机的话令钟鱼猝不及防,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那边有一只鸟……好像,好像……”
“哎呀,看就看呗,干嘛不承认呀。”女孩干脆地说。
钟鱼嘻嘻嘻难为情地笑了。
女孩大大方方地在他身边坐下来,摆弄着手里的花。
“我家有一只大花瓶,我自己还有一只小花瓶。”她扬起脸说。
女孩有一双凉沁沁的大眼睛,当她用这双眼睛看人时,会让人在夏天里感到特别舒服。
钟鱼说:“我家没有。我家有一只大鱼缸。”
“我家还有一只大花猫。”
“公猫还是母猫?”
“女猫,叫妞妞。”
“女猫不好,我喜欢男猫,英红家是男猫。”
“女猫好。”
“女猫不好。”
“我家还有一只会说话的鹦鹉。”
“只会说话吗?我见过一只会唱歌的鹦鹉。”……
水塘边的交谈是以来历不明的女孩地主似地炫耀她的宝贝,钟鱼则给予一个有骨气的穷光蛋的回答开始的。远处的厂房传来电锯锯木头的嗡嗡声,几只蚂蚱在他们脚边蹦来蹦去。
扎着蓝色大围裙、沾满锯末的罗木匠推着一辆装满木头的小车慢悠悠走过来。
“钟鱼”,他喊。“怎么没和英红在一起呀?”
“她妈又生小孩了,还是女孩。”
钟鱼想起了英红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妈没事就生孩子玩。”
“这小丫头是谁呀?”罗木匠擦着汗问。
“她是……”钟鱼这才想起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
“我叫馨儿。”女孩回答。
“她是馨儿。”
罗木匠看着他俩暧昧地笑了,“你小兔崽子有两下子啊。”
罗木匠弓背推着小车轱辘轱辘地走远了,还在困惑地自言自语:
“小兔崽子有两下子。”
下午即将过去时,厂房里的电锯停止了轰鸣,几个“水上飞”也上岸回家了。落日映红了水塘,蒲公英的绒花在桔红的光芒里满天飞舞,知了的鸣叫渐渐清晰起来。名叫许馨儿的女孩坐在水边掬水浇花、洗手,然后脱下凉鞋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一对脚泡进水里。在波光粼粼的荡漾中,钟鱼偷看到了她白皙脚面上一粒暗红的胎痣。这情景让钟鱼感到,他想,这对光滑的小脚丫摸上去一定非常柔软,钟鱼真想摸一摸它。
馨儿对钟鱼说:“我回家了。”
“你明天还来吗?”钟鱼问。
“你呢?”
“来。”
“那我也来。”馨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