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听到刺耳的急刹声和沉闷的“咚”一声,小蚂蚁的身体像被弹射出去一样在空中翻滚,他肩上张开的书包仿佛蝴蝶飞扬的翅膀,落地的一刹那,钟鱼听到了身体破碎的声音。
“小蚂蚁呵——”钟鱼从胸膛里发出了呼喊。
……小蚂蚁死后,他的名字被宣布开除了,因为不能让他的名字玷污学校的清白。小蚂蚁的爷爷来到学校,带走了他留在课桌里的最后一点东西:一只掉了漆的水缸和一短截蜡烛。钟鱼看不出这个磨刀老汉脸上悲伤的表情,他好像一个一辈子都在赶路的人那样疲惫不堪。和钟鱼一起留下眼泪的,只有潘桂芹。
小蚂蚁死后不久,魏援朝由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流氓和钟鱼成为朋友。
这是一次没有预谋的愚蠢举动。那天课间魏援朝和牛端午两人并排蹲在厕所惬意地拉屎。当时的环境中,由于身体一个不见天日部位的曝光引发了一场关于生理学的兴致勃勃的讨论。开始的焦点仅仅在自己身上,可是他们发现大同小异后便索然无味。因此话题逐渐深入到无法了解的女人“那个”上,他们为像桃子或贝壳争执不休。强烈的好奇心像火焰一样灼烤得这对伙伴口干舌燥,眼睛发烫,驱使他们冒险爬上墙头,看一看隔壁女厕所,求证自己的理论。
历史悠久的厕所建造于一个勤俭创业的年代,充分考虑到它所服务人群的身高而尽可能地采取了节约建筑材料的办法:一个小学生的高度目不能及,两个人罗列的高度则轻而易举。这为他们的秘密行动创造了条件。牛端午因为肥胖成为站桩。心情激动的魏援朝当时一定手脚发软,多次踩滑,当这起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时,钟鱼看到牛端午的肩膀不可思议地布满了鞋印。
女厕所当时只有一个人——陈雨燕。这个漂亮的洋娃娃在此作全神贯注的短暂停留。大便干燥痛苦不堪地折磨着她,比这更痛苦的是她看到了墙头那双迫切的眼睛,迸发着贼亮的光芒。她大叫一声,捂住了眼睛。随后她听到了身体轰然倒地的声音、大笑不止的声音,以及墙下一个急切询问的声音:
“怎么样?看到了吗?什么样,啊?你他妈别笑了!”
事实上陈雨燕发现魏援朝时,他刚刚爬上墙头,他发出的响声无意中吸引了陈雨燕的注意力,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陈雨燕因为努力排泄而扭曲变形的脸正是引发魏援朝大笑不止的原因。
“都是一样的,哈哈哈……”
“什么一样?”站桩问。
“她们拉屎跟咱们拉屎一样,跟笑似的。”
“看清……那……那地方了吗?”
“没有,我只看到她的脸了,逗死我了,哈哈哈……”
“你他妈别笑了!”
这对损友轻松地拍着身上的尘土,游手好闲地走出了厕所,刚才的行为作为一次恶作剧似乎已经结束了。当陈雨燕尖叫的声音引来探根寻源的人们时,魏援朝还不解地问牛端午:
“这些人跑来干嘛?”
“厕所事件”引起广大师生的浓厚兴趣,但对于事件的调查却进行得很不顺利。受害者陈雨燕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办公室里老师调查团的阵容空前。上至学校的最高首脑校长下至负责采购事务的李后勤都对此事倾注了极大的热情。这说明红旗小学校风严谨、校纪严明,在宁静的育人氛围中能够让老师们获得一次兼职法官的角色多么不容易。他们甚至递给陈雨燕一块热毛巾和一杯热茶,鼓励道:
“别怕,有老师在,慢慢说,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缺少见识的陈雨燕此时却显示出比在厕所里更加惊慌的神色,在众多关爱目光的包围中她手足无措,竟不由自主地泣不成声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一定拔腿逃走了。而她断断续续的回答令人大失所望。她的意思似乎是说早就听别人说过这学校从前是一片坟地,也听到过不少学校里闹鬼的种种传闻,当她看到墙头上那双瞪圆的眼睛还以为是鬼眼呢,所以才失声尖叫。如果是一只老鼠或一条蛇盘踞在上面她也会尖叫的。现在回想一下十分后悔,作为一个有文化、懂科学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是不应该轻信神鬼的荒唐谣言的。
最后她诚恳地对老师说:“今后,我一定听老师的话,不但自己不相信封建迷信,还要同这种思想作斗争!”
她的表白没有得到应有的赞扬,反而热毛巾也被拿走了。
政教主任孙世厚对肇事者的审问更加匪夷所思。
“你爬厕所墙头了?”
“爬了。”
“看到女厕所了?”
“看到了。”
“谁在里面?”
“陈雨燕,嘿嘿嘿……”
“严肃点!”……
“你是不是准备跳过去,没料到陈雨燕喊了起来?”
“我跳过去干嘛?”
孙主任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叵测的微笑引导他:
“跳过去干嘛,你心里明白,如果当时我换作你……心里也一定想跳过去,不是吗?”
魏援朝认真地思考片刻说:“嗯,老师您个子高,不费力就能跳过去,可是,您跳过去干嘛?”……
厕所风波仍被定性为一次流氓未遂事件,魏援朝再次在全校处分大会上登台示众,并把这个不光彩的记录载入档案,以便魏援朝在今后的很多年里都显得与众不同。
魏援朝从此渐渐接近钟鱼,因为这次愚蠢行为使他在一夜之间众叛亲离。钟鱼多次郑重地提醒他:“我和你不一样,你才是流氓。”
魏援朝沮丧地说:“我和你都一样,都他妈比窦娥还冤。”
钟鱼和魏援朝的友谊并不是理想的组合,他们在一起很容易让人产生狼狈为奸、蛇鼠一窝的联想。不过,魏援朝是一介成功的武夫,他的一双铁拳牢牢控制着舆论,使各种不利的言论消失在萌芽状态中。钟鱼听到有人对他说:
“魏援朝,你那天看到的女厕所,是什么样子的?”
魏援朝说:“你再说,信不信我给你一弹弓。”
那人讨好地对他说:“魏援朝,那事不怪你。”
魏援朝说:“我现在就给他妈给你一弹弓!”
魏援朝的手向裤兜里摸去。
在魏援朝经常类似掏枪的威胁动作中,最后一点留言的踪迹得以斩草除根。在他恢复了昔日的生龙活虎后,开始着手惩罚叛徒牛端午,在那次事件的供词里,牛端午把自己描述成受魏援朝胁迫的人质。于是,就有了魏援朝坐在教室课桌上的精彩演说:
“你们都知道蒲志高吧?红岩里的叛徒,他出卖了江姐;你们都知道王金标吧?洪湖赤卫队里的叛徒,他出卖了韩英;你们都知道王连举吧?红灯记里的叛徒,他出卖了李玉和;你们都知道牛端午吧?六(一)班里的叛徒,他出卖了我……”
一系列引经据典的排比句使听众无法不把牛端午与臭名昭著的叛徒联系在一起,而把魏援朝的名字与熠熠生辉的英雄对应起来。魏援朝成了敢作敢当的好汉,而牛端午从此被大家唾弃,连别的班级都知道了他,当牛端午瘟头瘟脑地走过时,就会有人指着他的脊梁向旁人介绍:
“这是六(一)班的叛徒牛端午,他出卖了魏援朝。”
被强大的舆论逼得走投无路的牛端午对魏援朝说:
“咱们和好吧……要不我再爬一次厕所墙头,你揭发我一回?”
厕所事件后,魏援朝对陈雨燕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从前二人就像“黑旋风”李逵和林黛玉一样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行其道的。可如今魏援朝却常常望着陈雨燕的窈窕背影发呆,显示出贞妇从一而终的自作多情。在崇尚暴力的魏援朝身上发生这样的变化是不可思议的。有一天,陈雨燕在操场边用甜甜的声音对他说:
“魏援朝,拔河比赛你到我们组好吗?你力气最大了。”
这个简单的请求竟让魏援朝的脸上泛起愚蠢的红晕,他吃吃笑着,双手抱着一棵大树绕来绕去。那场拔河比赛魏援朝贡献了全部力气,几近吐血。下来后,他无比兴奋地对钟鱼说:
“太好了,陈雨燕她们赢了,她们赢了!”
钟鱼奇怪地道:“她们赢了?魏援朝,你不也是这组的吗?”
牛端午也看出了端倪,对钟鱼说:
“鱼头,你觉不觉得老魏和陈雨燕俩有什么猫腻?”
“我也纳闷。”钟鱼说,“他俩当时到底谁偷看谁呀?”
小学毕业的前一天,钟鱼和魏援朝、牛端午来到他的秘堡——废砖厂。四周荒凉安静,狗尾草摇曳出一片沙沙声,夕阳给大地涂抹上一层可人的红色。景色一如既往,没有改变,仿佛一张凝固的桔红色底片。钟鱼盘腿坐在地上,触景伤情:
“从前我和小蚂蚁经常来这儿玩,还做过野炊——那儿,在那儿架的锅。有我,小蚂蚁,英红姐,许馨儿……跟昨天的事儿似的。现在英红姐走了,小蚂蚁死了,唉,一晃毕业了。”
牛端午吐出一截草棍说:“可算毕业了,才小学我就背了两个处分,还他妈共产主义接班人呢,完了。”
魏援朝头枕在书包上,脚翘向天空,沮丧地附和:
“你才俩,我背了仨,一次杀老师,一次盗军粮,一次耍流氓……操,名垂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