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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天音

郭雪波

老孛爷天风,待到午后才背着四弦胡琴出发。

来接他的那后生赶着一辆毛驴车,车上铺着小羊毡,老孛爷却不屑坐那毛驴车,打发那后生先回去,说他跟着就到。后生以为老孛爷是乘自己的红毡马车或是骑自家马。结果都不是,老孛爷靠两条腿走路,徒步穿越那三十里沙坨路,他宁愿步行,也不坐驴车。

老孛爷是位说唱艺人,早先叫流浪艺人,是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吃到哪儿的那种居无定所的民间艺人。其实老孛爷过去的真正身份,那时叫萨满教的孛师。更早先这一带逐水草而居的游牧年代,部族都信奉拜长生天为父长生地为母的原始宗教萨满教,后随着草原沙化农业化之后萨满孛师们也没落了,跟那些绿草一起消失了,传到如今更是凤毛麟角,老孛爷天风便是那个幸存的凤凰毛或麒麟角。

羊肠沙路七拐八绕随着沙坨子地形伸展,那个敖林屯好多年没去了,路变得很生,好在毛驴车的新辙印在前边清晰可辨,雨季的秋日沙坨子里风轻,气候蛮宜人,走路很凉爽。远处坨根的柳丛中可闻狼狐低狺轻吼声。这一带沙坨叫塔民·查干沙漠,意思为地狱之沙,活动着一群野狼家族。多年前老孛爷的儿子从野外带回一条患病冻僵的小狼崽,在他家炕上躺了两个月,那时候老孛爷的老歌村里人听得少了,老孛爷每晚在昏暗的油灯下自拉自唱,只有那小狼崽在炕头趴着静静地听。几个月后那狼崽便逃走了,不知行踪,老孛爷也不以为意,任其自然。

黄昏时分才走进那沙子埋了半截的敖林屯。

村长热情款待,杀了羊,喝了酒,然后就开唱。在村公所那沙子快埋到顶的三间旧土房里,围着几十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听老孛爷的民歌说唱。敖林屯明天就不复存在,生态移民,七八十户村民分成三五户一拨撮到几十里外还能耕种的甸子地村庄,这原址一带的沙化地搞退耕还草,封坨育林。这是敖林屯的最后一个夜晚,村长请来老艺人唱最后的挽歌。

气氛倒看不出什么压抑或悲凉,年轻一些的还满高兴,迁到富裕新村生活更有些奔头,不至于像如今这样穷得叮当响,犹如困在沙窝子里的饿狼,没有电灯电话,没有电视广播,搞个活动也只能请一名过时的老艺人说唱昨天的老歌。

开始大家还听得津津有味,人渐渐变得稀少了。老孛爷以为有些人是方便解手去了,可回来的少,不再见影儿的多。老孛爷不泄气,依旧地卖力气拉他的琴,唱他的歌。琴是好琴,东蒙地带流行的那种四弦胡琴,蒙古语称胡古儿,古色古香,琴箱是六片古松板黏制,弓弦是上等骏马长尾上选出一根根精丝合成,四根音弦则是粗细不等的精良鞣皮调成的京都琴行上品,琴柱中间由镀金黄铜圆匝连接,整个四弦琴便是一件上百年的老古董老古琴,那拉出来的旋律更是悠扬浑厚,余音绕梁。老孛爷觉得可能自己说唱的长篇叙事民歌《达那巴拉》不合时宜了,曲调过于悲凉,故事也颇曲折,现在的人能听进去的少,于是老孛爷清清嗓子,鼓起精神,换了一曲幽默戏谑稍稍带有男女调情的老歌《北京喇嘛》,可效果依然不佳。闭目自顾自唱的老孛爷再次睁开眼时,偌大的三间房里,变得空荡荡,他的前边只坐着一位听众。一个八九岁的男童。

还好,毕竟还剩着一个忠实听众,老孛爷自嘲说,放下右手握的弓子,端起前边方桌上的红茶润润嗓子。

不过,老孛爷也好生纳闷。

他俯下身子对那男童说,小嘎子,坐到这会儿,真难得呀你。

那小娃子挠挠头,嘿嘿直乐。

老孛爷又说,小嘎子,你爱听老爷爷唱的歌呀?

那小娃子憋红了脸后直说,不爱听。

呃?老孛爷不悦了,又不大甘心地问,那你也是听不懂我唱的歌儿喽?

是,听不懂,老爷爷。小娃子胆子大了些。

那你坐在我前边,神色又那么着急干什么?老孛爷问。

我是着急回家。

那你回家便是。

可你屁股下坐着我家的毡垫子哪。

老孛爷的脸顿时变了。本想从屁股下抽出那垫子,狠狠掷给他,可又改变了初衷,轻轻拿出垫子轻轻递给那男童,又轻轻对他说,小嘎子,谢谢你,难得你这么长久陪坐着,没有直接提出要垫子。

谢谢老爷爷!那男童如获救的兔子,抱着垫子撒腿就跑出屋去,带出的风差点扇灭了那昏暗的马灯。

老孛爷有些凄凉,缓缓地把琴弓挂在琴耳上,准备收摊停活儿。这时,那名村长出现了,不知上哪儿喝了一通酒回来,脸膛呈猪肝色。他是安排完老孛爷开唱后便称有事出去的,他以为村民们都在这儿热热闹闹地听老孛爷说唱呢。眼前这空空荡荡场面,颇使他脸上挂不住了。他喊起来,人呢?人都哪儿去了?宝柱!你死哪儿去啦?

应声跑进来一个小伙子。

村长训斥他,你这团支书怎么搞的?听歌儿的人都跑哪儿去啦?怎么能这样子!怎么能给老孛爷晾下场子呢!

团支书挠挠头苦笑着答,隔壁有几桌扑克比赛,巫嘎秃子家又设了赌局,东村哈尔套请来了放录像的,说是武打片,好多人拥过去了。

村长说,黑灯瞎火,十里外的东村,人都去看武打片儿了?

团支书说,东村也搬迁,这一晚他们那儿搞得比我们热闹。

村长半晌无言,随后对老孛爷抱歉说,对不住了老孛爷,慢待你老孛爷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倒省了嗓子省了力气了,反正你也付了我酬劳,这样一来我还合适了呢。老孛爷倒宽容,不计较,替十分尴尬的村长开脱着。

老爷子不介意,那晚辈就放心了,那么,今晚咱们就到这儿吧,您老就随我去歇息。村长满脸堆笑。

好吧。老孛爷说着就要把胡琴收进缎布套子里。

等一等,我还听着呢。从昏暗的土房远角传出一个老弱的声音,嗓音沙哑。

老孛爷和村长都吃了一惊,回过头,循声寻找那个人。屋里实在太暗了些,梁上挂着一盏马灯,那光线微弱得根本照不清那位龟缩在远屋角听歌的人。村长索性摘下那盏马灯,提着走过去,后边跟着老孛爷。村长的马灯终于照清了一张榆树皮似的老脸。原来是您,达日玛老奶奶!村长的声音都变了。是我,你小子,不像话呢,我是特意来听老天风唱歌的,你咋就这么早收场了呢。达日玛老奶奶张合着一张无牙干瘪四处漏风的嘴巴数落着村长。是,是,老奶奶,晚辈不知道您老在这儿听歌儿呢,您老咋就选了这么远的背角坐呢,前边坐着多好啊。在这儿听歌清静,入耳,能听到心里去。老奶奶说。您老都八十了,耳朵还这么好,真是难得。歌儿是用心听的,不是用耳朵听的,懂吧,你小子。是,是,您老说得是,村长笑笑。他回过头向老孛爷介绍说,她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八十岁老奶奶达日玛,也是一位老五保户孤寡老人。

老孛爷的心有震动。他也是年近七十的人,一直以为自己身体硬朗,耳不聋眼不花,可现在比起这位八十岁的老大姐来说可差了不少呢。尤其令他心里感到热呼的是,她才是真正的听众,一位会听歌听懂歌的真正听众。

老大姐,小弟在这儿向您请安了。老孛爷左腿向前,屈膝行老礼。不敢当,这可过了。我只是你的一个听众,按现在小子姑娘们说法儿,是你的歌迷,你的追星族,哈哈哈哈。达日玛老奶奶说着,张开无牙的嘴乐了。老大姐说笑啦,您老爱听的话,小弟在这儿继续给您说唱好啦,老孛爷说。那敢情好呢。老奶奶笑了,脸上皱褶全挤成一团。老孛爷看一眼面有难色的村长,回头说,这样吧,老大姐,我就去您家给您一个人唱,反正这里也没人听了,您老就躺在炕上,舒舒服服地听我给您唱,这儿的木头板凳坐久了屁股会木会麻,这房子又四处透风。我那儿也透风,比这儿强不了多少,又没有灯油。那我摸黑儿给您唱,唱一宿,老孛爷说。那也不错,您坐着唱,我躺着听,跟听匣子差不多,我还老合适呢。就这样,村长提着马灯搀扶着达日玛老奶奶,走在前边,老孛爷抱着他的胡琴后边跟着,在村中沙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这时节夜黑风高,从远处传来沙狼的哀号,村公所旁边一家灯火通明,有一拨人在那儿玩牌赌博,欢送着这穷沙村的最后一个夜晚。越穷的地方,赌博倒成风,卖房卖妻甚至杀人越货。

左绕右绕,终于在一座沙凹里戳着的土房前停住。说是房子也抬举了它,东倒西歪,流沙埋了一半儿,四周都用柳木棍支撑着,如一座旧马架子或牛棚。走进屋里,一股又潮又涩的沙腥味夹杂着其他味儿扑面而来。屋里也支撑着好几根柱子,顶着墙或房梁,唯恐哪天塌下来活埋了老奶奶。房子四面地角有好多耗子扒出的土,一堆一堆的,风从那耗子洞往屋里灌,也从檐下或四角缝里往屋里嗖嗖地吹进来,夏天这倒是凉快了,可寒冬三九怎么熬呢,没有把老奶奶冻成人冻儿真是万幸。

老奶奶塌陷的嘴巴嘟囔着说,这就是我的金銮宝殿,天风老孛爷你就将就点儿啦。

挺好,挺好,这儿更安静,好唱歌。

俺屯子穷,日子难熬。村长说着,把手里的马灯挂在靠坑的一根柱子上,又说这马灯就留在这儿,照个亮儿,油不够过会儿我让团支书宝柱再送些过来。

老孛爷说,不用再送了,黑着灯唱更好呢。

村长走了,留下一个爱唱一个爱听的两个老人,在这大漠孤房里说唱蒙古民歌。风作和,远处狼嚎伴唱。

屋里很静。

达日玛老奶奶索性吹灭了那盏马灯,屋里更是漆黑一团。她摸索着爬上炕,歪靠炕角的被摞半躺着说,唱吧,老天风。

黑暗中,老孛爷笑一笑,喝一口老奶奶上炕前倒给他的一碗凉水,润润嗓子,问,老大姐想听啥曲子?

你随便唱些,过一会儿我会告诉你想听啥。

好吧。

老孛爷调弦,往琴箱上方的弓弦磨擦处又上了一层新松香,还拿出一个丝锦松香包好好地喂了喂马尾做的长弓弦,一直到那黑黄色的马尾弓弦变白为止。

老孛爷那浑厚低沉的嗓音开始回响起来。

第一首是叙事民歌《嘎达梅林》,唱的是一位反对东北军阀草原开荒、屯垦使草原沙漠化的民族英雄。唱者和听者都荡气回肠。接着唱的是哀婉牧歌,如《努恩吉雅》、《孤独的白驼羔》、《金色的兴安岭》、《小黄马》等,有长调有短歌,有叙事和不叙事,也有些诙谐幽默冷嘲热骂的情歌、宴歌、古歌、今歌。渐渐地,这间土房被浓浓郁郁、悠扬哀婉的蒙古民歌旋律所淹没。

两个老者的眼角,都挂出些许泪水来。外边吹着飒飒的风沙,夹杂着那条孤狼的低嗥,都令人断肠。说来奇怪,流传很广的蒙古民歌,以曲调忧伤、叙事哀婉、令人心酸惆怅的为多,而节奏欢快喜庆的少,近些年腾格尔如泣如诉的吟唱,尤其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点。这大概跟土地有关,一百多年来蒙古草原开荒后沙化严重,大多草地沦为荒漠,失去牧场故土的蒙古人流离失所,生活困顿无所依托,唯有通过一首首伤感的民歌来抒发胸臆表达情愫。当然,蒙古长调的形成,跟草原的辽阔和马背民族的胸怀也密不可分。

古琴胡古尔奏出的音响,浑厚洪亮。低沉中透着悠扬,加上民歌旋律的迷人醉人,尤其演奏古曲八谱时达到了淋漓尽致的境界。

老奶奶达日玛已经沉醉,如睡了般无声无息。

老孛爷轻轻停下弓弦。

老孛爷天风也有累手的时候,喘口气歇歇吧,黑暗中达日玛老奶奶的声音很突然又清晰。老孛爷天风的手无意中抖了一下,他以为老大姐听累睡过去了呢。

对不起,中断了大姐的听兴,我不该收弓的。

无妨,你也该喝口水润润嗓子。

老大姐,还想听啥,您还没告诉我最想听的曲子呢。

难道你不知道我最想听啥曲子吗?

不知道,小弟还真不知道。

嘿嘿嘿,这也不好怪你。我问你,你老孛天风,为啥名号叫天风?

老孛爷身上颤栗了一下。静默片刻后说,小弟对古曲《天之风》略知一二,年轻时性狂,不知天高地厚,喊出了“天风”的名号,收都收不回来了。

黑暗中达日玛老奶奶看不清老孛爷微红的脸色,却可能听得出他话音中的羞愧之意。

那你给我拉一段《天之风》古曲吧,达日玛奶奶并不在意他的名号,她一心想听曲子。

可……我……老孛爷天风也许有生以来头一回支吾起来。

怎么啦,刚才还称略知一二呢。达日玛老奶奶问。不瞒老大姐说,小弟只会上阕《孛尔帖-赤那》部分,师傅没传我下阕《豁埃-马兰勒》,不好意思。可惜!老奶奶低叹后又说,那就拉你会的上阕《孛尔帖-赤那》吧。老孛爷天风这会儿真正地另眼看待这位八十岁老太太了。倘若在此之前只是拿她当一位酷爱民歌的普通老歌迷的话,现在他已改变了看法,觉得这老大姐肯定有些来历并深通音律,他更不敢怠慢了,甚至有一丝激动和兴奋。这么多年,背着胡琴闯荡大漠沙原一辈子,很少遇到听众提出听《天之风》,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首古老曲谱《天之风》,今天他是遇上行家了。

老孛爷天风重新调琴弦,抖擞精神,脸色凝重而十分投入地奏起古曲《天之风》来。

史书《蒙古秘史》开篇就讲蒙古人的祖先成吉思汗之根源,“奉天命而生之孛儿帖-赤那,其妻豁埃-马兰勒,渡腾汲思而来”。这“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兰勒”,有人译为苍狼和牝鹿,古曲《天之风》歌唱的就是《孛尔帖-赤那》(苍狼)和《豁埃-马兰勒》(牝鹿)。

老孛爷天风引吭高歌曰:

如天之风般飞腾,如天之风般狂洒;

如天之风般自由,如天之风般伟雄;

啊——咴!

—哈——我的天之风!

我的孛尔帖-赤那!

古老的民间曲谱《天之风》旋律在低矮的土房里回响,又在夜的高空中传荡,世间万物似是被这古曲打动而陶醉,一时间万籁俱寂。此时,一声浑厚的女中音接着和曰:

如天之风般温柔,如天之风般火热;

如天之风般慈怀,如天之风般永烁;

啊—哈——咴!

我的天之风!

我的豁埃-马兰勒!

是八十岁的老奶奶达日玛在和下半阕。嗓音略显沙哑,但高亢而悠远,韵味十足,长调绵绵而气不绝,蒙古民歌特有的技法“努古拉斯”表现得自如而浓郁。

老孛爷天风失声惊呼,老大姐,你会唱下半阕,你唱的是《天之风》的下半阕!

老孛爷情不自禁地抓住老奶奶达日玛的双肩,摇晃起来。他的眼角已流下两行老泪,洒落在胸前白胡子上。小时候只听过一次师傅低哼,未及传他便锒铛入狱,因涉嫌参与嘎达梅林造反事件被王爷砍了头。如今聆听这惊天古曲的下半阕,他如醍醐灌顶,如醉如痴,情不自禁。

其时,达日玛老奶奶也已泪落如雨。

她也是萨满教另一支脉列钦·幻顿的唯一传人,她的师傅只会《天之风》下半阕,她从未听过上半阕,今天耄耋之年能够聆听到心仪已久的《天之风》上阕,完成了她心中的整阕《天之风》,也实现了终生所愿,老奶奶显得十分知足,暗中变红的脸上显出婴孩般纯真的笑容。

好啦,老奶奶说,咱们再和一遍。

他们就又和唱了一遍。这回他们二人采用了蒙古民歌手们很少用的“呼麦”唱法。这种唱法是用喉音同时发出低音部和高音部的两种声音,听着美妙无比,如天籁之声。这是一种蒙古族的古老演唱绝技,如今会运用者已不多,用这种古老传统绝技演唱古曲《天之风》,而且由这两位硕果仅存的蒙古族民歌手佼佼者演唱,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把歌词和韵律内涵表现得完美无缺。

他们接着又和唱了一遍。

然后,都住了声,两人屏气回味这天籁之声。

屋里一派宁静肃穆。

好啦,我已知足,不再劳累你老天风啦。老奶奶说。

这是天意,《天之风》今日得以完整复全,这是天意!老孛爷感叹,我师傅在天之灵,也可得以安息了。

是啊,一生宿愿还清,夫复何求,我好高兴啊!达日玛老奶奶像小姑娘般发出咯咯的笑声。而后对老孛爷说,老天风,你也歇息吧,我是要休息了,要不你在这儿找个地方睡,要不找村长安排更舒服地方睡,随你好啦。

说完这些,老奶奶长长地叹口气,安安静静地闭目而睡。她眼角挂着幸福的泪水,她那一双闭合了八十年的老眼睛,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老孛爷天风没有在她家炕上睡,也没去找村长,而是胸前合掌,跪别了安睡的列钦·幻顿传人达日玛老奶奶,然后悄悄踏上了回家的路程,星夜返回三十里外自家村庄。

外边的夜风好清爽。

星月映照着白色沙野,显得有些苍凉静远。

老孛爷天风缓缓行走在沙路上,心情依然沉醉在刚才的情景中。后背上胡琴的五色飘带在夜风中飞扬。

走了一半路时,老孛爷坐在沙包上抽了一袋烟。

这时,他的前边不远处亮起了一双绿光。起初他以为月光反射的玻璃什么的,可这一对绿光会移动。接着他的身后也出现了这样的一对绿光,然后是左侧和右侧,在他周围出现了很多一对一对会移动的绿光点,有的模糊,有的刺亮,有的一闪一灭,有的凝视不动。

老孛爷暗叫一声不好,老天爷,怎么来了这么多狼?从哪儿冒出来的?这回叫我老天风够呛呢。

他有些后悔,不该趁激情独自走夜路,尤其这荒漠之路。一群恶狼围住了自己,身上除了一把古琴没有其他任何铁刃火器,这一下可不好脱身呢。

狼群慢慢围上来,缩小着跟他的距离。

好在他选坐了沙包顶高处,狼群攻上来有一定的难度。

他吼了几嗓子,狼群并不惧怕他的声音。其中有一条狼,体魄健壮高大,如牛犊般,双耳陡立,长尾拖地,低低的吼声威震四方,群狼都按它的吼音低嗥行事。若哪条年轻的狼按捺不住要冲上去,它便拖着长尾向它走过去,喉咙里滚出一声低低的雷声般吼啸,那条狼便赶紧缩头而逃。群狼围住老孛爷,等待着时机,等待着头狼发令。老孛爷也不敢贸然突围失去制高点,一旦陷入近距离的扑咬厮打,他更不好应付,支撑不了多久便会被狼群撕零碎,喂进狼肚子里,他有些不寒而栗。老孛爷就这么与群狼对峙起来。老孛爷哀伤地想,今天是难逃此劫了,不一会儿狼群会扑上来的。他心有不甘,天赐机缘刚学会《天之风》下半阕,还没来得唱熟就这么喂进狼肚子,他真有些压不住心中的哀怨。何不趁狼群扑上来之前痛快诵唱一遍《天之风》呢?老孛爷想到就做。随即盘腿端坐沙丘顶上,撤去古琴胡古儿的布套,嗡嗡呀呀地调响琴弦。古曲一响,本准备发令攻击的头狼身上颤栗了一下,一声低吼稳住了四周的群狼。一对对绿光停住了闪动,都聚焦在沙顶老汉奏响的那把古琴上。老孛爷天风清清嗓子缓缓而沉稳地诵唱起《天之风》古曲来。那洪亮浑厚的嗓音和旋律,从荒凉的沙包顶上传荡开去,在夜的高空中久久回响。

狼群有些震惊,尤其那匹头狼死死地盯住那把古琴和那位吟唱的老人,在朦胧的月光下,使劲想辨认什么,那感觉有些奇特。

老孛爷一遍一遍地引吭高唱着《天之风》。越唱越发地入情,如醉如痴,似乎入定了般,完全忘却了身处险境,忘却了那群野狼马上会扑上来咬碎了自己。他狂放地唱着,豪迈地说着,疯疯癫癫,如处无人之境,如处无狼之地,那情形完全是只要唱《天之风》,只要唱够了《天之风》,死又何妨,死何足惜!

他现在只为唱《天之风》而活着,一息尚存,就唱《天之风》。他那样子似在说,等我唱够了,你们上来吧,狼崽子们。面对这情形,那群狼反而畏缩不前了,尤其那匹头狼,定定地站在那里听着曲子,一动不动,低垂着尾巴,双耳也并不像最初那般尖尖地直立着。渐渐地,那匹头狼干脆趴在沙坡下的流沙上,静静地听老孛爷拉琴唱曲子,消淡了那凶狂的杀气和嗜血的嗥叫。见头狼趴卧沙地,其他的狼也慢慢地和缓下了凶相,老实了许多,也都围着那座小沙包趴卧下来,跟头狼一样,静静地听歌。于是,老孛爷脚下的沙包周围闪动着一双双的绿色光点,安安稳稳地在原地处于静止状态。

这匹头狼能听懂我的歌,爱听我的曲子!老孛爷心中暗喜,更加来了情绪,更加卖力地说唱起来。他忘却了当年在他家炕上趴卧了两个月的受伤狼崽,是在他的琴声和歌声中养好伤逃走的。他没想到,也没认出眼前的这匹头狼便是当年那条养好伤逃走的小狼崽。

老孛爷只是感到很爽。

心中的伤感,在敖林屯受听众冷落的郁闷,此时一扫而光。啊哈,它们才能够听懂我的歌!它们比他们还识律听音!我的《天之风》,我的民族,来自大自然,来自这广袤的荒野,只有荒野的精灵,大自然的主人们才听得懂!现在的人,为利益所困,被现代化所异化,已失去了纯净而自然的心境,已完全听不懂来自荒野,来自大自然的天籁之音!这不是他老孛爷的悲哀,而是他们这帮俗人的悲哀。

他换了一首劝奶歌《托依格,托依格》来唱。

这也是一首古老的民歌,一般都由挤奶的老额吉们吟唱,唱给那些刚生完小羊羔又弃羔而不喂奶的怪戾母羊们听,劝它们认自己孩儿快快喂奶哺乳。曲子哀婉伤感,优美动听,老太太们一遍一遍地唱着,抱着被弃的小羔子围着母羊转,缓缓地吟唱,一直到那母羊眼角滚出泪水,给自己孩子喂奶哺乳为止。这是一首如佛教音乐般感化人和狼的心灵,令那些迷途的恶者心境变得慈柔,变得和软、向善的方向转变的曲子。

老孛爷的浑厚嗓门吟唱《劝奶歌》,更充满了魅力,充满了说服力,催人泪下,绵绵哀婉,断肠散魂。

那群狼果然听得更是如醉如痴,魂不守舍。

最后老孛爷又唱回到古曲《天之风》。

那匹头狼已经把尖嘴伸放在两爪中间,完全像一条家犬般听着老孛爷的《天之风》,这是歌唱与它祖先同名的苍狼的曲子,是属于它的歌。

当《天之风》古曲下半阕最后一段音律从老孛爷的嘴中哼出,当这首古曲最后一次演唱完毕时,那匹头狼便深深叹一声气,张了张嘴巴,从它张开的大嘴中吼出长长的,如《天之风》尾音般的一声高亢嗥叫!

这时,东方沙线正吐露一片狐肚白。

头狼再次发出一声《天之风》尾音般的长嗥。然后它一跃而起,转身就走。走时回眸看一眼老孛爷,旋即伸展四肢,飞驰而去,头也不回。后边跟着那群狼——它的家族,转瞬间消失在大漠中,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似乎从未出现过。

老孛爷天风入定般僵坐在沙顶,唱完最后一曲《天之风》,他已经这样,两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其实他也没看见群狼是何时消失的。这对他已经无所谓,他已经没有感觉,唱完最后一曲完整的《天之风》,不觉中他已坐化,脸上显出一片宁静而幸福的红光,显得无怨无悔,在东方的紫霞中犹如一尊铜像。

从此,古曲《天之风》彻底失传,成为绝唱。

偶尔,那匹头狼站在沙顶,在黑夜的月色中高亢嗥叫时,不觉间便吼出了《天之风》的尾音,高亢而悠远,响彻暗夜的天空,远远地回荡!

哦,天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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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明明是个聪慧如雪有勇有谋的女子,豪门里却总是扮成猪的样子吞虎他明明是个文韬武略满腹经纶的男子,朝堂上却总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当他遇上她,便知她会是他的良妻兼益友当她遇上他,便知他会是她的永久版靠山于是一朝契约定,且看他们怎么玩转水元大陆只不过有时候,他们之间……你个猪头!把你的爪子从老娘身上拿开!不要嘛~~娘子~~咱爹娘说他们想抱孙子了~~花墨华!我X你大爷!小蝶蝶~~好舒服~~就是这里~~再来再来~~……对哦,当他们杠上的时候……谁会赢呢?
  • 一步之间

    一步之间

    学生时代懵懂的的点点滴滴,很多事情的擦肩而过,才明白生活的珍惜。
  • 等到有情天

    等到有情天

    在恋爱的季节,携手趟过或深或浅的爱情河。寻找梦中的一心人。
  • 玉楼妖舞

    玉楼妖舞

    皎月银辉,银发妖娆,红衣似火,香肌如雪。一见倾心,只为她,如花笑靥。无尽花海,碧瞳冰冷,残暴嗜血,杀戮无情。若非幻境,怎知他,内心悲凉?同为容器,却是相差悬殊……她曾说“若我们都不是容器,是不是就能够毫无顾忌地在一起了呢?”泪短情长,若是相忘,切莫悲伤。
  • 三国演义(下)

    三国演义(下)

    《三国演义》又名《三国志演义》、《三国志通俗演义》,是我国小说史上最著名最杰出的长篇章回体历史小说。《三国演义》的作者是元末明初人罗贯中,在其成书前,“三国故事”已经历了数百年的历史发展过程。罗贯中在群众传说和民间艺人创作的基础上,又依据陈寿《三国志》,经过巨大的创作劳动,写下了这部规模宏伟的巨著。
  • TFBOYS之星空物语

    TFBOYS之星空物语

    这部小说是讲三个女孩遇上了小鲜肉TFBOYS,他们会擦出火花吗让我们书中见。。
  • 好女斗恶男(遗失的恋人之一)

    好女斗恶男(遗失的恋人之一)

    一件在战火中失散的信物,一对在历史中遗失的恋人,依靠命运的指引,真的可以找到那个人吗?梦中所出现的一切,到底预示着什么?方熙婷不懂,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答案,是不是只是一个虚幻的梦?那个被她当成克星的家伙——卓远亭,真的会是她寻觅了几世的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