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有了些许响动。
我听见一些人的声音。
“皇上,你只身到城楼下去,实在是不妥啊……”
“皇上,请三思呐!那淕国国主狡猾无比,万一趁您孤身一人之际偷袭,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皇上,还是臣下代您去接回皇后吧……”
“皇上……”
“……”
一些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大概的内容,无非是黑国的一些将领因为担心殷曲的安危而说出的劝诫之语。
我静静地听着,听到他们说淕国国主狡猾无比的时候,却有了想笑的冲动。
狡猾无比……
曾几何时,在淕国臣民的眼中,他黑王殷曲不也是如此?
我这般思忖着,再回过神来时,听见原本有些骚动的城楼上似乎突然岑寂了下来。
紧接着,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一步,好似真的有人正从城楼上下来了。
“开城门……”
有一个声音自城楼上发出,然后,一直紧闭的汶城城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
我趴在雪地里,艰难地抬起头,看见城门口闪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啊……这正款款向我走来的男子,就是传说中那凶残冷血的黑王吗?
梦中曾经见过的男子,踏着沉稳的步子,缓缓向我走来,令我有种置身于梦境的错觉。
他干净的面容,让我不由自主地觉得熟悉,觉得想要亲近,但,却又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疏离。
“皇上,咱们要不要趁着他黑王孤身一人下楼,借机将他擒住,然后一举破城?”
身后的淕军阵营里,传来细微的声音,需要很费力才能听得清楚。
难道……莫言真的准备趁机发难?
我抬头,再看一眼已经走出城门几步远的男子。
不,不要!不要再过来了!
莫言会对你不利,请不要再过来了!
我摇头,想要阻止,但是喉咙也怎么样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步,二步,三步,四步……
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我却无能为力。
以莫言的个性,他尚能将我擒住作为威胁的筹码,又还会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呢?
闭眼,认命。
是的,我认命了。
就让黑淕两国再起战端吧,我阻止不了。
这一次,当莫言擒住殷曲,败的就该是黑国了吧?
而当黑国破灭之后,整个天下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
生灵涂炭?还是血流成河?
算了,不想了。
我不想再想了。
闭着眼,等待命运的降临。
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宿命轮回,真是一件令人无法愉悦的事情。
身后的淕军有隐隐的骚动,不时地传来一些声响。
城楼上的黑军更是高度戒备,全部都已将弓拉满,只待一声令下,想必便会万箭齐发。
而我们呢?
处在两军中间这块空地上的我们,是不是就一定难逃一死?
或许,是吧。
莫言为了逼迫黑国退兵,都不惜将我推出来作为人质,这样的人,又岂会放弃擒拿黑国国主的良机?
一切,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当殷曲走到我的面前,必定也将是莫言下令擒拿他的时刻了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殷曲,一步一步地走近。
当终于,他站在我的面前,将我自雪地里抱起时,我害怕得紧闭住了双眼。
下一秒,莫言的声音,不出意料地在我身后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黑王果然好胆识,只身下楼,竟可这般沉稳如常,在我万军之前,还可淡定自如,从前……我当真是看轻你了呀。”
意外地,只是一些夸赞。
意外地,莫言竟没有下令趁机将殷曲擒住。
我蓦地睁开眼,有些诧异地望向莫言。
殷曲面无表情,也不做声,抱着我,就往汶城城里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像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样,当殷曲抱着我时,纵然我已记不起与他的过往,但是却仍然觉得这个怀抱是温暖的。
温暖的,就像那颗隔着衣裳在猛烈跳动的心的一样。
汶城的城门就在眼前。
当我们进了汶城之后,莫言会率先宣布撤退。
然后,黑军也会跟着撤出汶城,再沿着阗黔山,返回黑国境内。
从此,这个天下不会再有战祸,不会再有生灵涂炭的景象。
我知道,我知道的。
当一切就此结束的时候,我想这全天下的臣民们必定都会要来感谢我们。
从今往后,安居乐业都不再是空谈,而将都是现实。
我迫切地希望这一切早点到来,希望殷曲的脚步能再快点,能够早些地进到城中去。
我希望……
但,希望终究只是希望。
当殷曲与我即将跨入城门的那一刹,就是那时,城楼之上传来的一道清冷声音,却粉碎了我彼时的所有希冀……
“众将听令,放箭!”
“放箭!”
“放箭……”
一时之间,城楼之上,万箭齐下。
淕军被射得措手不及,军中顿时哗然,许多人被弓箭射穿了心窝。
连声惨叫,不少人从马上摔下来。
骏马嘶叫人立,鲜血飞溅。
簌簌一阵箭雨,令莫言惊怔。
惊怔过后,冷厉的目光朝我们这边扫了过来,更带了一股子杀气。
“抓住他们!”他沉着地下令道。
更多的淕军兵士愤怒起来了,眼见我与殷曲尚未进城,拼了命地朝我们冲了过来……
“抓住他们!”
“不守信用的黑国人,杀了他们……”
“杀啊……”
我目瞪口呆,看着忽然狂奔至身前的淕军,一阵剧痛涌上心头,左手剧烈抽搐了几下,口中竟喷出一口血来。
“漾儿,漾儿!”
我听见这个抱着我的男子在我耳边惊叫,声音失了他惯有的冷静和从容。
我想回答他,但是,我不能。
我看清了他的脸,还有他的眼神。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如此清晰地洞察这个令我觉得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而我想这应该也是我毕生仅有的一次。
当黑暗来临时,我感到前所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宁。
我看见了他苍白如死的脸孔与痛彻心扉的眼神,我看见他蹙起的眉间,那一点一点涣散的冷静自持。
然后,过往的一幕幕,终于重现在了我的眼前。与他一同生活的日子,那样清晰地,映现在了脑海。
四年的黑宫生活,就那样地,猝不及防地,显现了出来……
从入宫为后到晚妃病逝,从身中剧毒到胎儿不保,一幕一幕,如同就在昨天一般,令我觉得惊讶,觉得心痛,觉得不可思议。
“殷曲……”
我多想再这样地唤一唤他。
可是,我已无法再开口了。
“除非那些从前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人,死在她的面前,她才有可能想起过往的事情,是吗?”
陆离在帅帐中问莫言的话语,倏地出现在了脑海。
这一刻,当我忆起所有,是不是代表,我已经快要死了呢?
最后一次心痛掩盖了利刃割喉的痛苦。
我终于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