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语斋。
韩铮坐在织语斋二楼的雅间里,静静地喝着落雪秋,等待西门残雪的到来。
在西门残雪登临建康之后,他曾奉组织之命数次传唤西门残雪并与之会面,惟独这一次,韩铮心中百般忐忑。他的袖中藏着淬毒的凌刀,腰间别着犀利的长剑,靴筒插着锋锐的短匕,他受总堂之命,要在今晚除掉西门残雪这颗弃子。
西门残雪曾被总堂寄予深切厚望,是铲除夜后这根獠牙的中坚力量,如今却没有实现命格死克夜后的预言,反被夜后逼入死地,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命格的反噬罢?
韩铮想着,默默地倒了一盏落雪秋。他在建康的这么些年,生活还算节俭,很难得到这些上了档次的酒坊茶楼来消磨时光,但这一次,韩铮却有着挥霍享乐的冲动,仿佛唯有在这样的地方了结西门残雪的生命,才是对这个同袍的最好祭奠。
“韩铮。”清亮的女声,夹杂着些微的寒意。
韩铮抬起头,脖颈间的青筋跳了一跳:“西门,你来了啊。”
雅间中央悬挂的纱帐悠悠飘起,西门残雪徐徐步入。她将断掉的右手背在身后,携着满身戚戚的风尘,整个人孤傲挺拔得恍若一株落雪的寒松。
韩铮看着他,勉强拉扯着嘴角笑了笑,嘴角细密的皱纹如同刀刻。
西门残雪走上前,落座在韩铮对面的坐榻上。她梳着高高的马尾,四尺青丝笔顺地垂落双肩,她的眼中依旧戾气深深,面庞仍然苍白凉薄,这般气质层层叠叠,让她看上去有一种隔世般的清孤。
“西门,养伤的这段时间可好?”韩铮看着坐在对面的同袍,不动声色地寒暄道。
“除了养伤,还能做什么?”西门残雪懒懒地靠在坐榻上,眼底带着若有若无的倦怠。
“跟白公子独伴的日子,没有外界的干扰,倒也乐得自在罢。”韩铮低声笑了笑,翻过一只茶盏,为西门残雪斟上一杯落雪秋。
西门残雪自顾伸出左手拈起瓷碟里的细碎花瓣撒进茶水里:“哪里,仍是夜夜惊梦。”
“与白公子相拥入眠的夜晚,还是这般不得安宁么?”韩铮忽然觉得自己的这番话说得促狭,但细想之下,确实也找不到什么好的话头,西门残雪已是将死之人,韩铮委实不太有心情跟她客套一些无谓的话题。
“呵,他不过也是个局中人啊。”西门残雪轻轻一笑,看着茉莉花瓣在淡金色的茶水中泡开,卷舒着淡淡的芬芳,她突然有点记不起上一次跟白羽笙来这里喝茶是什么时候。
“左尊将军那边,可有消息?”
西门残雪闻言,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至今没有结果。”
“这样也好啊。”韩铮忽地笑了笑,“不为人知地离开,才是避开夜后刺杀的最佳办法,若是跟先前的官员一样堂而皇之地上奏辞官,以萧宝卷的性子,还不快马加鞭地指派夜后千里追杀。”
西门残雪眼底泛着氤氲的戾气:“到头来,我们都是萧宝卷手中的一枚棋子。”
韩铮微微一怔。乱世的棋坪荒谬错乱,每个人都是棋子,在迷乱的烟霞里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敢想在哪一步会被世俗的洪流吞没。
他如此,西门残雪如此,每个人都是如此。
韩铮还记得,西门残雪来建康后与他第二次在夜间接头,自己在交付给西门残雪任务之后,站在高墙上凉凉地说:“加入‘月行舟’,就要有身堕无间的觉悟,你如此,我亦如此,我们谁都走不出去。”
我们谁都走不出去。
韩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语成谶了,他承认那时候的自己还怀揣着一丝隐秘的希冀,只是面对西门残雪,自己必须做出淡看风云的姿态,可事到如今,韩铮才发现那时候无谓的觉悟竟成了现今最不忍卒问的凄凉境遇。
西门残雪无情又多情,有着戾气深重的眸子和干净凌厉的身手,似乎对所有人都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可唯独那个名叫苏静漩的少年与那个叫白羽笙的世家公子,那段在武陵惺惺相惜的岁月,那场在余杭舍生相救的牺牲,韩铮未必都是亲眼见证,但皆是有所耳闻,他曾经也感慨西门残雪悖妄的人生,分明是遗世独立的孤僻性格,却有一个弟弟一般的牵挂和一个倾覆毕生的挚爱。后来西门残雪与自己因为夜后又在建康共事,韩铮发现西门残雪对自己的态度亦逐渐从针芒相向而逐渐变得淡然相处,尽管这个女人的话语有时还是那般冷漠凉薄,但这些之于韩铮而言,已是在这个浊世里不可多得的一丝手足情谊。
就凭这一点,韩铮动不了手。
方才说话期间,韩铮有无数次出手的机会,西门残雪就这么斜倚在矮几对面,满身的倦怠慵懒,他却迟迟无法动手。韩铮为了执行总堂的任务,专门选了一间位置偏僻、通路闭塞的雅间,以防到时候若是两人起了冲突,也不容易引起外人的注意。可韩铮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无法出手。
“你在想什么?”西门残雪虽失了一手,但依然敏锐如刀,她觉察到韩铮神色有异,于是开口便问。
“我……没什么。”韩铮一愣,摇了摇头,端起瓷杯呷了一口落雪秋,以掩饰心中的纠结。
西门残雪见状也不好多言,低头见瓷杯中的花瓣泡开了,于是也端起瓷杯,静静地品味着这份茶香。
“西门,夜后若是就此收手,你对未来将有如何打算?”韩铮放下白瓷茶盏,慢慢地问道。
西门残雪沉默了一阵,抬眼看向矮几对面的同袍:“由不得我啊,何去何从,何始何终,全是组织的意愿。”
韩铮听了她的话,低声笑了笑:“我以为你会说,待到这场风波过去,就离开月行舟,跟白公子退隐。”
西门残雪却是失声笑了:“恐怕组织不会善罢甘休罢。”
“怎么说?”
“你认为上面会放过我么?我不过是一个失了价值的人。”西门残雪的眼底滑过一丝凌厉的光彩,“我在月行舟一呆就是十年,月行舟的信义,早已深入我的骨髓深处了。以月行舟惯有的条例,我能够脱开么?”
“你难道不希望跟白公子平和地过一生?”韩铮看着她,竟有些难以理解,“不问世事,彼此相伴。”
“谁不想过上太平日子?”西门残雪冷哂着反问,“可这世道就这样无情,终归必须有人要做出牺牲。”
“你就甘愿牺牲?”
“我不甘愿。”西门残雪冷冷地道,“但是,我左右不了。”
“西门……”
“韩铮,直说今晚你约我一会的目的罢。”
韩铮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冷厉非常的同袍,染毒的凌刀就揣在他的袖口,他几欲凝气出手,可那股气力死死卡在了他的意念深处,任凭如何凝神汇聚,始终都溃败得无处遁藏。
“西门。”韩铮深吸了一口气,隔了良久,再缓缓吐出,“快走罢,带着白公子,去过你们曾经憧憬的日子。”
“怎么?”
“组织要我取你性命。”
西门残雪闻言抬首,眼中的惊诧一闪而过,竟很快被淡淡的释然所取代:“果真还是来了。”
“但我不想杀你。”韩铮凝视着她,踌躇良久,终于还是选择了放弃。他抬起右手一振,凌刀从袖里滑落,掉在矮几上,刀口上剧毒森森,在雅间明亮的烛火下泛着骇人的光彩。
西门残雪看着她,眼中写满了不解。
韩铮不动声色,解下腰间的佩剑,又俯身抹过左脚靴筒取下短匕一并搁在了几案之上。
“你……为什何不杀我?”西门残雪看着他,满眼的霜寒气。
“我不想杀你。”韩铮再度深吸一口气,“或者说……你不应该死。”
“为什么?”
“你欠月行舟的恩情,早就还清了。”韩铮用缓慢的语气说道,“你没有必要为月行舟赔上一生。”
“是么?”西门残雪淡淡地道。
“你这趟回去,就跟白公子打点行装上路。白府本来也不剩几个人,更何况世道这样乱,不需要把一切安排妥当后再启程。而我会传书给总堂,说你在失败后就与白公子连夜离开建康,已经销声匿迹了。”韩铮笃定地说道,“你并没有掌握月行舟的什么机密,我想总堂犯不着会为了灭你之口再大动干戈地派人追杀。”
西门残雪沉默了。
“就此退隐,是你最好的选择。”韩铮说着,忽而无奈地笑了,“我只是想不过,为什么总堂会让我来杀你,真是讽刺啊。”
西门残雪想了很久,无端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意。她就这样浅浅地笑着,然后她伸出断掉的右手按在矮几上佩剑的剑鞘上,左手握着剑柄缓缓将剑拔了出来,凛凛寒芒在花灯的映照下,炫目又刺眼。
“在月行舟看来,刀剑的刃若是钝得无法再打磨了,便只能将其折断。”西门残雪细细打量着手中的长剑,眼神萧瑟,“我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啊,自断一手不说,又将身份败露给了朝廷。”
“可你也有你的苦衷。”
“我能有什么苦衷?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西门残雪口气凉薄,“你说得简单,我若一走,月行舟必然不会轻易作罢,而你作为我这趟建康之行的照看人,纵容我的离开,违逆总堂的意愿,难保长老不会为难你。韩铮,你也算对我有恩,今日走到这一步,你并没有什么责任,终归是怪我,怪我在夜色中行船之时迷了路。”
“西门……”
“听我把话说完。”西门残雪截断了韩铮的话头,这个言语寥寥的女子一时间像是有很多沉淀已久的话想说,“你也知道,我这趟来建康,除了是为夜后,也有再会故人的因素。但是来了建康,我发现我夜夜牵挂的那个人,已经变了。”
韩铮微微一惊。
“三年之前,我与他邂逅在余杭的,我也没想过像我这样一个自诩孤傲之人也会为他的才情所倾倒,我爱他的惊才绝艳,爱他的年少轻狂。”西门残雪的眼神微微有些空蒙,似追忆,又似纪念,“但三年之后我与他重逢,我发现他当年的那些热血,早已在滚滚的黄沙中挫骨扬灰。他沉沦进了世俗,在轻歌曼舞之中失去了原来的方向,虽然我还是爱他,虽然我也钦羡他乱世寻乐的别样情操,但是,我更爱他曾经的那段过往。”
韩铮怔怔地看着她,万千话语堵在胸口,一句都说不出来。
“我不忍心看着他逐渐沉沦,不愿看着他机关算尽却只为己利不为苍生。”西门残雪的嘴角再度浮起浅浅的笑意,“而我无法给予他什么,我这样的一个人,注定活不到乱世的尽头,与其这样,不如尽我所能,给他留下点什么。”
韩铮听着她的话,心中忽然有了些不祥之兆:“那么你想……”
“我唯有一死,方能唤醒他沉寂已久的热血——乱世需要他那样的人。”
“西门,你!”韩铮惊呼,本能地就要起身夺剑,却发现四肢百骸的力量竟然在方才无声流失殆尽!
“我早知今日的结局,在方在接过茶盏之际就在你的茶杯中下了‘流砂’。”西门残雪看着矮几对面惊惶的同袍,却是淡然得如同话家常,“我用夜后对付‘三宫九翼’的伎俩对你,你恨我么?”
“你……”韩铮跌坐回坐榻,睁睁看着西门残雪,他胸口震剧烈荡,脑中热血上涌,他觉得眼前已经有些看不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已不愿去看清。
“到时候织语斋的伙计看到,只会以为你我皆是被人算计,你被人下毒,而我命丧剑下,所有的后路,我都想好了。”西门残雪嘴角带着淡而又淡笑意,她左手秉剑,残缺的右手缓缓拂过剑刃,“韩铮,谢谢你,谢谢你曾经救我。”
然后,在韩铮绝望的眼神中,西门残雪以一种冷静得远超常人的绝代风华自刎。
多少载刀口舔血的岁月婆娑走过,而今只剩阴阳陌路,爱恨相离划九重。
昨日青丝,今朝红骨,吊唱无路,天下谁孤?
永远二年的暮秋,左尊将军白延宗突发心疾暴毙在逃亡途中。
永元二年的暮秋,国君萧宝卷以结党谋逆之名,没收粮商世家莫氏全部家产,家主莫奎云被处斩,头颅挂在建康的西城门上示众十日,莫家家眷尽数遭到迫害,死得七零八落,但传言莫家的独女暗中有贵人相助在逃离建康后失去了踪迹。
永元二年的暮秋,夜后遁去了行踪,而国君萧宝卷则公然展开了对满朝文武百官的肆意屠杀,夜后的真实身份不言而喻,整个齐国民愤并起,各方早对萧宝卷昏庸暴行不满的势力也开始了推翻一世暴君的行动。
永元二年的暮秋,左尊将军长子白羽笙重新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