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时候,车子坏了。半路又陷进一条湍急的河流中。天色已经变得昏黑。所有的人都下了车,站在路旁。最幼小的一个孩子,开始知道了害怕,她大声喊着“妈妈”。因为光线模糊,所以一直看不清车子是如何陷进去了,后来知道,是河道里的泥沙淤积,小石头垫在了车轮胎的下方,车子一发力,石子飞溅出去。轮胎越来越低,直到水位就要漫到车窗的位置。司机和领队的人都急得下了水,河流淌过小腿,甚至膝盖。时间变得紧张起来,但视野却在变得空旷而无边。有几点火星明明灭灭,最沉默的人,躲在一边抽开了烟。他后来一把扔掉了香烟的后半截子,然后呼喊一边手足无措的男人们。下去推车。都下去。
已经上到半山的领头车也退回来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截钢丝绳,绳子并不算粗。将两辆车连接起来,前面的车发动,开始用力,有点小心翼翼。后面的人推着车的尾部。车子似乎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所有的人开始感觉到这点。前面的车加大了油门,令人疑心,它会在突然间急驰而去,不再回头。黑夜里只听见“哧哧哧”的声音,有点怪,有点生分。“妈妈”,那年幼的孩子又在叫了。由于无处可去,她干脆坐到了前面的车里。孤独中,她的叫声有些刺耳。但她不哭,一直不哭。
在最后面,我们的脚下冰凉。这是在高高的山坡上,没有一丝傲慢可以拯救这些人。后来在许多个下午,我都会想起这些。我们在心里骂娘,觉得导游欺骗了所有的人。那个年轻的导游女孩子在河边站着,焦急从她的呼吸中传递过来,但还没有恐惧。她只是无声,别的导游也无声。天越来越晚了,晚得让我们想不起来此时是在何处,并且将要去往何方。水声潺潺,像一个人预见了但不敢说出的轻微的灾难。站在八月的水里,不知为什么,总是感到了冷。后面的车子突然动了,一点一点,我们突然放松了手。不约而同地。然后又一起扶住车,像搀一个蹒跚的老人。它后来,就那么急忙地冲出去,让所有的人都惊慌了一下子。天色仿佛亮了一下。有人说,就要下雨了。得赶紧上山。
上山的路还有很长的一段。坐在车里,我们都屏息静气。山势曲曲弯弯,不时有一块嶙峋的巨石就悬在头顶,令人疑心它们仿佛马上就要下来。有人指出了这些,“乌鸦嘴”,旁边的人一起骂他。这半夜里的行车,像把命运交到了悬崖上,恐惧慢慢地聚集,又慢慢地散开。“快到了吗”,隔不了一会儿,就有人小声嘀咕着。时间一长,有个别人开始昏昏欲睡,车子一颠,又飞快地醒来了。“要下车了吗?”他的眼角有疲惫的皱纹。山路上,旁逸斜出的树木横着当空扫了一下车的顶部。“他奶奶的。”司机小声骂了一句。他的身体,紧张地稍微前倾。一车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路上还有小河。它们在车的前方,形成程度不一的阻隔。有时河水顺山势而下,我们经过时,可以听到它就在不远处发出降落的声响。“小河流水哗啦啦”,它们欢快而无行路的担忧。
已经多年没有在夜间走这样的山路。隔着那么怅然的时间回过头去,没有丝毫记忆在思维的彼岸招手。其实山路是走过的,夜间,在南部。只是我已经那么快地抵达了今天,那曾经的一幕再也不会对今天形成影响。还有许多年前,在黄河边上,同样经历夜间行车的惊险。当岁月晃晃荡荡地向前的时候,存储在心里的往事片断点点滴滴地退后。我转过身,看身边坐车的人。那孩子几乎睡着了。她的母亲,两眼茫然而失神。有人抽出烟来,用打火机点着了,又顺手递了一根给我。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你不抽烟。又顺手拿回去了。我的身体里已经有了一丝困倦,准备合上眼睡一会儿的时候车子发出了“咚”的一声——还好,路上是个小坑,紧接着又颤了一下,开过去了。
山势渐缓,路面渐宽。双眼向窗外望,蒙眬恍惚中觉得山就那样离人很近了。只是人在车里,与这山真正相隔了似乎千里万里。外面似乎月黑风高,车内的几人莫名其妙地谈论起杀人的话题。“这地方,杀个把人真是神鬼不知”——仿佛心中有一丝恐惧已经尽情释放了,谈话的人哈哈大笑起来。然而我还是觉得可怖,总感觉路边就会有个山贼冒出来。那时我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了,不远处有宾馆的灯光射过来。我们走下车去还不自知——只有抬起头看到所有的人陆续聚齐的时候才惊醒过来。“到了,到了”,他们伸了懒腰,大声喧哗着。一路的惊悸被甩在身后,转眼全数变得新鲜有趣,几乎像是别人经历的事,在我们这里成了虚幻的笑谈。
所有的人都一副旧面孔
北方的天开始凉了。我刚刚搬了家。从西到东,或从北到南。房子是租的。那一天,我拐过街角,抬头看见房东家门前围着的一群人,觉得与我无关。他们在谈笑。幸福而单纯。
这是我来到太原租住的第二处房子。房东待人还好,或者说,只因我们并无更深的交往。
起初的时候我对生活寄予不多的希望,包括我的搬家,都是急匆匆的,毫无规则和章法可言。不过事后我感到高兴,因为我在对一个地方仍旧陌生的时候就离开了,这减少了以后的怀念——怀念是一件耗神的事情——我觉得我的精力应该用来做更多的事。我的精力本就有限,到目前为止,它们已经消耗掉了一小半。
现在,我的职业是编辑。这种职业是我所喜欢的。许多年来,我为此而努力奋斗过——可是,我已经羞于说出“奋斗”这个词了。但有时候想想,它多么朴素啊。
我的窗子外是房东家的商店。那里面有一台小电视,像是旧时代的遗物。房东每天盯着电视看。我很少见他出门。天气阴下来的时候,我走进院子——院子很小——我的心被弄得潮湿而孤单。整个居所像一句诗歌中的现实:旧日生活是精心选择替代的结果——这种感觉经由我的大脑向身体中其他的部位扩散——我觉得自己已经离历史很近了。
有一天下午,风很大。我正在午睡时,门被猛烈地推开了。那响声把我惊醒。院子里有人。房东与其他的房客们高声说着话。我想他们定然听到了刚才的响动,但他们无动于衷。那个夜里我睡得深沉。第二天上午,许多人在议论夜晚的事情——原来夜里发生地震了。我惊奇地想起前一天下午。
风很大。
我把铝合金窗子打开一个小缝,风就从那里吹进我的屋子。
这儿的房客们彼此都不熟悉。有一天,我在街上碰上一个人。她走在我的前面,一边对着手机说话一边流着泪。因为她的头稍向旁边侧着,所以我可以约略看见她的样子。悲伤的异乡人的样子。不过,她到底没有坚持到结束,走了一段路,她的情绪慢慢地好起来。后来,我听到她大声骂了一句“讨厌”。然后,就破啼而笑了——后来,她走进了我租住的院子。进门之前,看见我仍在身后尾随着,脸上有一点点愤怒的神色。我的记忆中也没有这个人。但后来房东告诉我:
她是在这儿住得最久的一个。都两年多了。
后来不到一周的时间,我在外面遇见她三次。她也看见了我。但我们没有说过话。
日子已经够长了,甚至长得漫无边际。我想,这样的生活加快了我的苍老——除了她,我几乎对别的房客没有什么印象。
前几天,一位认识不是很久的朋友邀我搬过去同住。上班下班的路上我在想这个问题。街上的人都是陌生而熟悉的。是的,他们的面孔是旧的,心已经千疮百孔——我也变得越来越旧了,尽管是在别人的城市。我来到附近的街道上看房子,身边走过许多似乎同龄的人。天色好的时候我一个人还会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去。但我不知道我会在这个城市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