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松/文
一
1937年的冬天出奇的寒冷，刀子似的西北风没黑没白地刮着，棉絮般的大雪漫天飞扬。这天晚上，缺衣少食的庄稼人早已进入梦乡，一个个村庄死一般寂静。辽西盘山西平堡巨赌草上飞的房内却灯火通明，烟雾缭绕。嘈杂声和投掷骰子的声音响成一片。赌徒们正赌在兴头上。
说起这草上飞，也是有来头的。草上飞是河北保定人，本名胡大兴，由于有一身好武艺，被保定府大财东张二麻子聘为贴身保镖。张二麻子有个小老婆，叫小茴香，长得如花似玉，风情万种，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张二麻子已经是个老头子，小茴香哪能看得上，于是就打起了胡大兴的主意。胡大兴正当壮年，两个干柴烈火，就好到一块去了。这事儿后来被张二麻子发现了，就将小茴香打死了。胡大兴恼羞成怒，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杀死了张二麻子，放火烧了张家大院。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胡大兴隐姓埋名，流落到了辽西盘山西平堡，以赌博为业。由于他武艺高强，腿上功夫好，大伙儿都叫他草上飞。花开花落，草长莺飞，一晃，草上飞来关东已经十五六个年头了，成了远近闻名的赌王。
再历害的高手也有走背运的时候，这不，今天晚上草上飞就输了个精光。
“草上飞大哥，剜块肉抵大洋一千。”
说着话，打人群里站出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只见他浓眉大眼，五大三粗。这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欢喜岭的萧峰。别看萧峰年纪轻轻，在方圆几十里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为人仗义疏财，放浪不羁，嗜赌如命，枪法武艺更是一绝。在辽西盘山一带，只要一提起欢喜岭的萧峰，就是财主富绅也怯他三分。但见萧峰轻蔑地看了一眼草上飞，从绑腿上摸出一把尺把长的匕首，“啪”地往八仙桌上一掼，“草上飞大哥，这还不是按您立下的规矩办事？！”
萧峰为何要草上飞剜肉抵账？提起这事，话就长了。
前年秋天，萧峰在神仙台王老彪那儿输了草上飞五百个大洋，萧峰带来的钱已经输光，就请王老彪做中间人暂缓几日，哪知草上飞白眼一翻，嘴一撇：“没钱不要紧，都是场子上的朋友，告诉萧峰，一块腿肚子上的腱子肉可抵现洋一千！”王老彪如实转告萧峰，哪知萧峰眼都不眨，捋起裤腿，将右腿肚子上的肉抓起来，手起刀落，随即上身一缩，牙关一咬，一块足有寸把长的肉连皮带血被“啪”地扔在桌子中央，那块沾满鲜血的匕首随即“嗖”地一声就把那块肉牢牢地钉在桌子上，血淋淋的肉块在颤微微的刀尖下一一蹦一跳的。王老彪惊讶得忙用袖子挡住双眼，众人也都惊得嘴巴张得老大。只有草上飞一副满不在意的面孔，他先皱了皱眉，嘴角抖动了几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萧老弟是条硬汉，今儿个立下个规矩，往后还有谁输得身无分文，一块腱子肉可抵现洋一千！”
这事儿已过了两年多了，没想到草上飞两年后又栽在了萧峰手里，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剜坑掘墓吗？这当儿，萧峰疯狂恶毒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冷气，紧紧地逼视着草上飞。草上飞知道，无论是枪法还是武艺，自己都不是人家萧峰的对手，要是耍赖也没法在大伙儿面前交街呀！草上飞光亮的额头沁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脑子里风车般地旋转，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于是站在屋当前做了个罗圈揖，笑道：“诸位老少爷们，我草上飞向来说话一言九鼎，自己立下的规矩不能破，一块腱子肉抵现洋一千，按规矩我理应割下一块腱子肉抵债，可我又一起，萧老弟至今还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我最近花了两千大洋领养了一个黄花闺女，如若萧老弟看得起我，宁愿将她许给萧老弟做老婆！“草上飞说罢翰里屋喊：”孩儿他娘，把小凤带来。“
工夫不大，就见门帘一挑，草上飞的黄脸老婆打里间领出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来。大伙儿就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她身着粉红色缎面小袄，细面长身的，一条黑黜黜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际，红扑扑的瓜子脸上扑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眼里隐隐透出一缕哀伤……姑娘一进门先抬头惊疑不安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接着就红着脸儿低下头来用手指头轻轻摆弄衣襟。
真是个十里八村打着灯笼都难找的靓妞！大伙儿一齐向萧峰道喜。萧峰被淹没在众人的祝福中。王老彪走到萧峰身边，笑着说：“萧老弟，你小子好福气，半道上拣了个漂亮媳妇，我看划得来。冤家易结不易解，草上飞的面子也给足了，我看就算了吧！“萧峰的心怦怦乱跳，脸红到了耳根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呢！可为了个姑娘就这么便宜了草上飞？萧峰犹豫不决。草上飞见萧峰似乎不为所动，忙又说道：”大伙儿听着，这可是个实实在在原原装货，我草上飞可没动她一根手指头。要是萧老弟发现她是敝口子货就送回来，我草上飞决不赖账！”王老彪见萧峰把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了，就走到草上飞面前说：“我代萧老弟答应了，你们今儿两清了！”
当夜，一顶小轿，漫天飞雪，小凤就随着萧峰回到欢喜岭。等走进萧峰那座破烂不堪的茅屋，已是翌日凌晨。小凤蜷缩在炕头，吓得浑身筛糠般抖动不已，眼睛肿得像红透了的桃子，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一般。在昏暗灯光下如梨花带雨，越发显得楚楚动人。萧峰忽然涌起一丝怜悯，刚刚涌起的青春热血又汩汩地流回身体的各部位。萧峰说：“草上飞把你输给了我做老婆，你若不愿意跟着我，我明天就送你回去。一厢情愿的事儿我萧峰是绝不会做的。”“你就是萧峰？”一听“萧峰”这两个字，小凤涩滞的眼睛里透出一束活光，竟扑通一下跪在萧峰面前。“姑娘，有话慢慢说，你这是干什么？”萧峰说着将小凤搀扶起来。
小凤起来，哭泣着向萧峰述说了她的身世。
二
小凤是辽西大青沟人，父亲宋万财是远近闻名的财东，由于染上了鸦片，家里头的白货黄货被他那杆烟枪吸得精光；后来又踢卖光了辛辛苦苦治下的十晌地和骡也车子，成了骨瘦如柴身无分文的烟鬼。有一次去烟馆，由于没钱，被人家赶出门外，流着涎水还翰里头叩头央求：“李掌柜，再赏兄弟一口吧！”小凤见状哭着将父亲搀扶起来，可宋万财毒瘾发作，体内好像有万条毒虫在噬咬他的五脏六腑，还是挣扎着往里爬。这时，一位身穿长袍头戴礼帽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掏出两块现洋冲李掌柜一扔：“掌柜的，让这位先生抽个够！”几个烟泡过后，宋万财如旱苗适甘露一般缓过神来，跪谢这位慷慨解囊的好心人。这个人就是草上飞。草上飞笑着眨着眼睛：“不必谢我，兄弟我眼下正有一难言之隐，还望……宋万财打了个哈欠说：”人言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老兄有啥事儿尽管开口。”草上飞看了看宋万财，又上下打量水葱似的小凤压低声音在宋万财耳边说：“我屋子里头没人，又常年在外跑生意，很想找房女人侍候。”说着话又色睛朦胧地上下打量小凤，“只是没合适的，今见令爱聪明伶俐，不知能否屈尊让我领回家去？至于钱嘛——”宋万财正要发作，忽觉眼前一亮，一张写着五百现洋的银票在人面前真晃。五百现洋，那可是个大数目啊！眼下，庄稼人娶媳妇也不过几匹布，十几个现大洋，甚至是一头骡马的价钱，没想到这小子出了这么多。自儿个眼下身无分文，烟瘾一发，好比下了阎罗殿前的油锅。他咬了咬牙，终于在卖身契上颤微微地按上了手印，哆嗦着接过银票，然后就昏倒在烟倌的台阶下……
“那草上飞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牲，当晚就对我动手动脚的，多亏了我以死相挟才……”小凤说到这儿早已泣不成声。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锃亮的剪刀，没想到这姑娘外表娇弱，内心竟如此刚烈，萧峰钦佩不已，安慰道：“小凤，我打心眼里敬重刚烈的女子，你等着，我天亮就到大青沟找你爹。”说着开始生火做饭。这时，天已亮了。
萧峰吃完了饭，就敲响了邻居谢二婶家的门，把小凤领了进来。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让谢二婶帮忙照顾小凤，顾不得昨夜未眠的劳顿，起身赶往大青沟。
走了两天，萧峰赶到大青沟。按照小凤提供的地址找到宋万财的家，敲响了门，一个四十来岁抱着孩子的妇女走出来问：“您找谁？”萧峰忙说：“大婶，这是不是宋万财的家？”中年妇女随口说：“那个大烟鬼呀，一个月前就走了。老婆气死了，闺女给人家做小去了。这不，房子卖给了我家。”萧峰就问：“大婶，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妇女摇了摇头。萧峰只得到各个烟倌去打听，可烟倌里的人都说半个月没见到宋万财的影子了。怀着一丝侥幸，萧峰又在大青沟打问了五天，可人们都说没见着宋万财，没办法，萧峰只得回来。小凤听说爹不在了，娘死了，哭得死去活来。就这样，小凤只得暂住在萧峰家里。白天给萧峰洗衣做饭，缝缀补纳，晚上就和谢二婶的女儿海兰住在一起。
这天吃罢晚饭，已是掌灯时分，小凤还没有走的意思。萧峰的心里不知怎的就慌乱起来，望着小凤说：“小凤，你以后想咋办？”“我……”小凤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含情脉脉看了看萧峰，轻轻说：“都说萧大哥是条汉子，这么长时间，我的确发现您跟人们说的一个样儿，是个大好人，我如今孤苦无依，愿意真心实意跟萧大哥过日子。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今晚上就不走了。”说着将脸儿深深埋了下去，丰满的胸脯波浪般一起一伏，双手不安地抚弄着辫梢。小凤是个温柔善良心灵手巧的姑娘，她的到来，萧峰这个杂乱无章的小院一下子就变得整洁热闹起来了。萧峰的心不由得猛烈颤动起来，长了二十多岁，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个花骨朵般鲜嫩水灵的姑娘主动以身相许，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洪水般涌上头顶，蓦地扳住小凤浑圆的肩膀，一股温热淡雅的清香扑入他的鼻息，不觉为之一荡，兴奋地问：“小凤，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小凤抬头，望着萧峰嫣然一笑，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现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双目清亮地看着萧峰娇羞地点了点头。萧峰满脸的诚挚：“小凤，我是个粗人，又没什么家业，跟上我你不怕受苦？”“谁不知道萧大哥是条汉子，跟你这样的人就是讨吃要喝我也心甘情愿！”小凤说着上炕焐被，将窗帘拉好，然后轻轻地脱下棉衣，褪去淡紫色的内衣，露出了少女粉嫩的肌肤，两只翘挺圆润的奶子像两只白鸽般扑出窝来……
第二天一早，萧峰起了个大早，来到欢喜岭外的树林里打了几只野物，然后就兴冲冲往家赶。昨晚上，两人一直唠到天亮。小凤的确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她活泼灵秀，尤其是那清脆的话话，就像汩汩的山泉般悦耳动听。能讨上这么个美丽温婉的姑娘为妻，真是他们家祖上积了德。萧峰边走边想，他以后再也不赌不喝了，他要打猎挣钱养家，让小凤过上舒心的日子，过一年半载再叫她给生个胖小子……
萧峰犹如喝了蜜水般正陶醉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口。只见房门大开，雪地上脚印杂乱，似有拼搏的痕迹。萧峰心里一沉，忙快步走进屋内。屋内冷气扑面，一片狼籍，小凤不见了，地上躺着一把锃亮的剪刀和一双红绣鞋。萧峰只觉脑子嗡地一声轰然炸响，就瘫软在炕沿上了。他不住地用手抓挠着炕席，直到手指渗出鲜红的血。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叭、叭、叭”冲天连放三天，大声喊道：“是哪个混账王八蛋想和我结梁子？我要戳他三个血窟窿！”枪声呼喊声合成一股强大的气流，震得树上的雪纷纷飘落……
三
一场大雪过后，出现了入冬以来少有的宁静。乡路上已经很少再看见走亲戚或赶集上店的人群，偶尔有几辆牛车轧着积雪嘎吱嘎吱地载着粪肥走向田间。这会儿，胡家镇大板桥村柳三爷家里鼓乐喧天，李花脸的戏班子正在喝京剧《劈山救母》，台上扮演沉香的花旦小阳春和扮演二郎神的武生李花脸一来一往舞杀得正欢。台下柳三爷手托银质水烟壶，捋着花白胡子一边笑吟吟点头，一边悠闲地吸着水烟。他的侄子柳志国和儿子柳志英侍立身后，这柳志国在坐镇热河省的汤二虎手下任参谋，柳志英在县保安队供职。今天是柳三爷六十六大寿，哥俩是专程赶回来祝寿的。柳三爷早年投身绿林，后来金盆洗手，在胡家镇置买了不少田产。当时有这样一句顺口溜来形容柳家的土地之多：“到了大板桥，是地都姓柳。
爷仨儿正在说着话儿，伙计王成打后院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脸的恐慌，把柳志英叫到一边，俯首低语：“少爷，七姨太她……她悬梁自尽了！”柳志英脸色骤然变白：“谁发现的？”“丫头香草刚才去七姨太房中送饭，抬头见七姨太她……”“啥事慌慌张张？”柳三爷放下炎烟壶扭过脸来问。柳志英一使眼色，柳三爷会意，忙跟贺寿众人打个招呼来到上房。柳志英说：“爹，小凤她、她自尽了！”柳三爷一掀袍子的开叉处坐在了太师椅上，听儿子这么一说，连说晦气，冷脸训斥道：“我叫你们不要拈花惹草，好人家的姑娘多的是，你们不要，专门喜欢那些没教养的女人。你都六房了，还嫌少？快叫人埋了，以后这种事少干！”说罢，拂袖而去。前厅，鼓点正密。
这个县梁自尽的烈性女子究竟是谁？聪明的读者一定会猜到，这个女子就是欢喜岭萧峰的新婚妻子小凤。那么，小凤是怎么到了柳志英手里，且听叙说。
柳志英自小便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这小子仗着父亲，为所欲为，无恶不作。去年，柳三爷使了钱，这小子就当上了县保安队队长。柳志英到任后，更是鱼肉百姓，横行霸道。这天早上，柳志英打着哈欠从丽春院小阿 的房间走出来，迎面遇上了王龙章。王龙章一见柳志英，忙走上前笑打招呼：“柳队长也来此风流？”哪知柳志英叹了口气：“偌大的县城，也没遇见一个可意知心的人和，还谈得上什么风流快活？”王龙章和柳志英常在赌场上打交道，知道柳志英是个见了漂亮女人走不动道的主儿，听柳志英这么一说，忙趋步附耳：“柳队长，前些日子听说西平堡草上飞输给了欢喜岭萧峰一个黄花闺女，那可是个盘亮条顺的漂亮妞。”柳志英一听不由耳热心跳，当晚便由王龙章带路来到欢喜岭。柳志英想进去硬抢，被王龙章拦住了：“萧峰是只猛虎，等他不在家时下手岂不更好？”这伙人在外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萧峰果然出去了，柳志英便趁机将小凤抢到了大板桥。柳志英哪见过这等美人儿，不由心花怒放，对王龙章说：“龙章，我要到县上保举你为我的书手。”王龙章喜出望外，走了出去。此刻，屋子里只有他和小凤两个人。柳志英一见小凤肌肤如雪，面若桃花，只觉得浑身燥热，搂住小凤就要成其好事，被小凤推到了一边。小凤正色道：“少爷知书达礼，哪像我们乡下人这般粗鲁？这种事儿也得择个吉日才成。”说着一指屋里的一根梁柱，“如果少爷非要强挟，我宁愿一头撞死！”柳志英见小凤虽然生气却越发俊俏迷人，一肚子怨气早就没了，满面堆笑：“好吧，后天是我爹六十六大寿，也是你我的好日子。”又吩咐丫头香草，“你可得好好服侍姨太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