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晏然是被杨朔云给捅醒的。“怎么了?!”神经条件反射地骤然绷紧。揉揉睡意朦胧的眼睛,他向着杨朔云所指看去——远处似乎有个人影。
是人!
一阵喜悦涌起在心头。走了这一路,总算遇到个人了!
不过……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他好像已经……”杨朔云的神色有些古怪,吞吞吐吐着。
何晏然蹙起眉,站起身来,向那边走去。
晨风微冷。不过何晏然并不是因为风冷而觉寒。
——是在看到那个人之后。
准确地说,是看到那具尸体之后。
一股尸臭飘入他的鼻腔,他顿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只见那具尸体的肚皮已被扒开,内脏器官全不翼而飞,徒露出些森森白骨。无数蚂蚁在这尸体上贪婪地爬动着。
“嘶……”跟随而来的杨朔云不忍直视。
“是狼吗……”
“狼?”难道附近有狼来过?“没听到狼叫啊?”
“可能是在我们出来之前就走了。”
一时两人都没说话。杨朔云再次瞥了那惨不忍睹的尸体一眼,终于道:“我们走吧。”
太阳慢慢升高,气温也上升了不少。可那股寒意始终停留在何晏然的血管里,久未散去。一路上他们又陆续看到了两具尸体,情形和第一具差不多,内脏都被掏了个干干净净;不过这两具似乎要“新鲜”一点——难道这说明,他们离始作俑者越来越近了么?
幸而,太阳升到正中央时,他们仍未遇见任何异物。
说起来,在这古木参天的丛林里,时间甚是难辨,也只能依靠太阳的方位来判断大致时辰了。尽管在这百兽林中仅度过一天半,两人却觉似乎已走了好多日子。
这一天半里的时间里,除了今天上午摘了些果子充饥以外,两人几乎没怎么进食。因此当杨朔云终于愁眉苦脸地说出“我饿了”的时候,引起了何晏然的强烈共鸣。
“先前看到的那些野兔,竟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难不成它们都听到了人肚子里咕咕的叫声,于是给躲了起来?
何晏然正想着,眼前忽然溜过一个物体。
——想什么,什么就来了!
“……”何晏然没多想,抬起脚步就追着那野兔而去。可不知是这里的野兔跑得特别快,还是自己因疲饿气力不足,追了颇久竟还未追上,倒被引得迷了方向。眼睁睁见那兔子绕过一丛灌木,消失了身影,何晏然后脚而至,却只能停在原地发愣:哪里还有那狡黠的兔影?
“追上没?”杨朔云一会儿才追上何晏然,气喘吁吁地。
“没有……被它逃了。”何晏然略显沮丧地摇头道。
“唉!”杨朔云一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何晏然忽然仰面望向上空。
“你看什么呢?”杨朔云一门心思都在那野兔——烤兔肉身上,此时本因懊丧而陷入了沉默,但见何晏然这样子实在古怪便问道。
头顶。参天古木直指苍天。旋了一圈,还是一模一样。
“你还记得方向么?”何晏然突然看向杨朔云问道。
“这……”杨朔云呆住,差点没被默然滑落咽喉的口水给呛死。
这回是彻底迷路了。就连大方向也找不着了。
两人又在原地默了半响,直到一阵尖锐的声响划破长空。
“那是什么?”
“是烟花弹。”何晏然看着那在上空炸开的红色烟花说道,“有人在求救。”
有人在那里!杨朔云心里一阵激动。偌大一个林子,除了今早路过看见的三具尸体以外,这一日半来连个人影都没见过,这回有个活人就在不远处,叫他怎能不感亲切!“过去看看?”
“嗯。”何晏然原本灰暗的双眼此时也闪烁出希望的光彩来,“走,我们去看看。”
走到距那烟花下方不远处时,两人只觉林里刮过一阵风,树木皆哗然作响。“……”何晏然一拽杨朔云的手肘,微微摇了摇头。后者会意,随他藏在一棵树后。
只见前方不远的一处,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翩然落地。
“……前辈救我,呃……”一个声音呻吟道。听起来伤得不轻。
两人并未等到那白影的回答。反应过来之时,那白影重又在一片树叶的摇响中消失无踪了。
好轻功。何晏然望着他去的方向,不由暗暗叹绝。
再走近一看,方才那处果然已空空无人,徒留几抹血迹和些萎败的植物。那人显然是已被救走了。
“我看得不错的话,应该是这个方向。”
“嗯,我看到也是。”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长寒宫的人就能赶来,想必出路已不会太远。”如此一想,两人即又有了动力。然而,正打算加快脚步时,何晏然只觉自己的手腕被拉住了。
“呃?”他疑惑地看向身畔的杨朔云,却见他正睁大了惊惧的眼睛望着自己身下——“你的手!”
“啊!”何晏然顺着手腕上的藤条向后看去,只见一硕大的笼状植物正张大了笼口,似欲将他一口吞下。当着这反应时间,那藤条已将他躯干并手臂缠了数圈,拉力亦大了数倍。“这家伙……”他很快便意识到刚才那人也是这般,遭了这凶恶植物的暗算。“朔云,快用我的剑……”
杨朔云不敢迟疑,赶紧上前拔出他的剑。然这么一动作,那植物似乎又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又伸出一根藤条攀上了杨朔云的脖子。“喂喂……别这样啊!”转头一看,他这才惊觉自己身后亦长有同种诡异植物,顿时鸡皮疙瘩起到了额头上,“何晏然……”
“……松手!”
“啊?”杨朔云回过头,只见何晏然已用牙齿紧紧咬住了剑刃。他不知这是要作甚,不过即刻听话地放开了剑柄。
何晏然一面加大了脚底力量,抗衡着那植物的拉力,一面叼着剑身向那藤条狠狠划去。“唰——”伴着一阵宛如肉质撕裂的声音,那藤条表皮上已被划开较深的一道,并从中冒出些粘稠的绿色汁液来。
那植物似乎浑身颤抖了一下——莫非它也有知觉?何晏然来不及多想,只感身上稍稍一松,那藤条竟似有缩回的趋势。
“啊……何晏然救我!”那厢,杨朔云却已被拖近了另一只大张的笼口,眼看就要变为一道腹中餐。何晏然加快了手——不,嘴上的动作,又朝自己躯干上这些恼人的藤条砍了好几道,终于逼得那植物彻底怕了死了心,簌簌缩了回去。
“我来了!”何晏然耐着手腕的酸疼,提剑自下而上用劲一挑,便将纠缠着杨朔云的藤条尽数砍了个断。杨朔云扭曲着五官,左右使劲摇摆,总算将这些蟒蛇般的藤条都抖落在地。说来奇怪,这些藤条一被砍断,便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迅速枯萎了下去,至落地时,它们竟连表皮的绿色也没有了,只变为一堆干细的黑色枯枝。
“呼……”杨朔云连连向远离那诡异植物之处跳开数步,直到逃到它们可能的攻击范围之外。“吓死我了!这是什么东西!植物也会吃人!”又惊惧交加、气急败坏地说了好些,直到何晏然沉着脸说了一句“走罢”方休。
经这么一闹腾,两人竟都将腹中的饿意暂时抛却脑后,又往断定的方向赶了不少路。
“还有多久?”
杨朔云越走越不耐烦,但转头一见何晏然的脸色,又只顾自嘟囔了几句,便不再出声了。
何晏然自刚才起,便几乎没再说什么话,只阴着一张脸。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并且越往前走,越觉没底了。
事实证明,理想虽丰满,而现实果然很骨感。直到傍晚,两人都仍未望见这林子的边际。
“莫不是又走错了路?”这里的树木找不出队形,又长得没什么差别,极容易叫人与原方向走了偏差。篝火里杨朔云的脸色颇为沮丧。
何晏然只摇头不答话,皱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默了才发出一声叹道:“唉!”
忽然,有什么声音吸引了两人的听觉。
不远地,一阵狼嚎长长划过。
——何晏然与杨朔云的神经骤然绷紧!
“唰”地一声,一柄银灰宝剑已出现在何晏然的手中。
一时周遭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风声萧萧。那狼嚎也不再响起了。
又过一会儿,利器祭起声并着模糊的人叫声远远传过来。虽然离了较远,但这些声音足可以将两人的大脑搅动得轰轰作响。
“跑!”
两人即弃下一堆柴火,向着相反方向跑去。寒风凛冽,灌进领口与衣袖,他俩却丝毫不觉得冷,只管闷了头以最快的速度一路向前。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以后,终于听不见任何异响,两人才停下来,俯了身大口喘息着。
喉咙里漫上一丝甜腥。
脊背上则湿凉湿凉的,风一吹,便起一身寒战。
?
翌日晨。曙光穿透林中薄雾。
杨朔云是被噩梦吓醒的。这么一吓,他只觉全身一松,接着整个人陷入了下落的失重感中。“啊……”他的惊叫声被突然遏止在满嘴的泥草里。神魂未定地,他从地上缓慢爬起来。
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泥草灰,他才发觉自己竟满面泪水。
噩梦中对即将落入血盆大口的恐慌,仍教他全身上下的神经都紧紧纠着。因此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浑身酸疼难耐。
昨晚的记忆都回来了。他下意识向眼前这树的上方望去。古木树冠冲天。昨晚,他和何晏然因惧怕野兽的袭击,便在树上过了一夜。
可何晏然人呢?
“何晏然?!”
强烈的恐惧涌上他的心头。
“何晏然!”
继而突现的是一种他不愿去想的可能性。
“何——晏——然——”
他的声音散在古树林的空气里。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树叶哗啦啦的摇响声。
眼泪下意识地涌出眼眶,滑下面颊。
“……”他终于失声恸哭起来。
这样不知哭了多久,直到身畔忽然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
“喂……”
杨朔云全身震了一震,继而不可置信般缓缓抬起一双红肿的眼来。
身前站立着的,不是何晏然是谁?!
“何……你没死?”杨朔云惊喜地跳将起来,一把捧紧了眼前人的脑袋叫道,“你没死!太好了!”
“我哪有那么容易就死的。”何晏然皱了皱眉道,“快放开你的猪手!”
“太好了……”杨朔云此时全然沉浸在狂喜之中,对他这句“猪手”毫不介怀。他一抹眼泪,又确认了一回眼前之人——没错,就是那个跟他共同经历了两日生死险境的家伙!只见何晏然此时虽一脸疲惫,且眼圈发黑,但面上隐隐透出些喜悦之色来。
“你怎么起这么早?到哪儿去了?”安定下来之后,一脑袋疑惑争抢着要从杨朔云嘴里涌出来,“……”
“其实我一晚上都没睡着,哪像你……”何晏然原打算嘲讽他一番,此时却适时收住,另起了一个貌似更重要的话头,“咳,今天天刚亮,我就去四周看了看……”他说着,面上因激动而发起光亮来。
“发现了什么?”杨朔云迫不及待地抢问道。
“我发现前面不远,这林子就到了尽头。”
轰地一声,杨朔云只觉幸福从天而降,一股热血涌上脑门。“真的?!”
“当然是真的。”
三魂六魄分离又重合,教他一阵头晕目眩,身形摇晃险些翻倒。定了定神,他依然不可思议地:“真的?这是真的……”
“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何晏然哭笑不得,一拍他脑袋说道,“别发呆了,傻子,我们走吧!”
林风徐徐。杨朔云跟随着何晏然,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他整个人仿佛身陷云端,脚下轻飘飘的似要飘起来,一点不觉疲累。这样将近走了一个时辰,果然,眼前的树木逐渐稀了,露出一大片空旷的视野来。
微风拂面,一阵清新的空气涌进胸腔。两人不约而同地稍稍仰面,眺望不远处。只见那处山脉连绵一片,苍茫的青色在迷蒙云雾之中半露半藏;这青色与云雾中又显露出一些屋瓦建筑来,大约是人之居所。
“哇……”
面对这番豁然开朗的景致,杨朔云竟怔然手足无措。
蓦地,这两日多的惊慌与恐惧一时都重新回了脑海,令他头脑发胀发晕,隐隐作痛。
“两位……”
一个陌生的身影忽入眼帘。一身青灰长袍,青丝简练束起于脑后。这男子面容温和,举止合礼,颇有些仙家风度。
却不知何故,他的声音又在杨朔云的脑海中飘然远去。“……”
脑袋越来越沉。地面开始晃动。
“朔云……”
杨朔云昏倒在地之前,脑里留下的最后印象,便是何晏然焦虑的面色,及其身后不远的云蒸雾绕处——
那一座巍巍而立的通天青峰。
——长寒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