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本就不宽的道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不好走，已不再是那种草油公路，仿佛又进入山区。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色都看不见。
莫东升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更糟的是，早上匆匆吃的那点东西，本来就没有多饱，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孔明的那座城。
莫东升并不是挨不得饿，就算两、三天不吃东西，也绝不会倒下去。
他只不过很不喜欢挨饿，他总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两件事，就是“饥饿”和“寂寞”。没想到现在这两件事竟然同时出现了，莫东升有多难受可想而知。
现在就算原路驾车返回也来不及了，这条路上唯一有东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那小饭馆。至于更远的地方，莫东升无奈地看了看车上的油表，似乎再远一点就只能靠步行了。
从这里驾车回去，至少也要一个小时。
莫东升叹口气，已经开始对那比石头还硬的卤肉，已经沉淀了数年灰尘的泸州老窖，有些怀念起来……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树影、阴森森的山石，听着远处凉飕飕的风声、冷清清的流水声……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
还好他还有一点点小运气，转过几个弯，终于看到在流水旁有一个小小的人家。
小桥、流水、人家。
这本是幅很美，很有诗意的图画。
只可惜莫东升现在连一点诗意都没有，此刻在他眼中看来，世上再美丽的图画，也比不上一碗红烧肉来得动人。
低低的围墙上挂着许多葡萄藤子，昏黄的窗玻璃上，还有昏黄的灯光透出来。
风中除了花的香气外，好像还有番茄炒鸡蛋的香气，除了流水声外，又多了一种声音——莫东升肚子的叫声。
他下了车，关上车门，硬着头皮去敲门。
敲了几下，门后慢慢响起了脚步声，然后门打开了一个缝。开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缝里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莫东升陪笑道：“老人家打扰了，在下驾车出游错过了住的地方，能不能在您这里暂住一晚，如果有点吃的更好？明晨一早上路，自当重重酬谢。”
这句话，好像是他很小的时候，从一个说书先生的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仿佛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错，那么小时候的事竟然记得很清楚，想不佩服自己都不行。
而这句话果然有效，因为门已经开了。
小老头其实也不算太老，只有四十多岁，却秃得头发都没有了。
他自称是个养鱼的农民，自己有一个十几亩的鱼塘，每天都在池子边忙活。
今天他由于给鱼塘做消毒，忙了一整天，回家时已经比较晚，所以晚餐已过，他却仍在喝着酒，以此来驱散身体的疲乏。
他酒喝得很慢，菜却吃得很快，所以又叫他的女儿去炒蛋加菜。
他笑着道：“也许就因为喝了点酒，所以才有胆子去开门，否则黑漆漆的，我怎么肯随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
莫东升只有听着，只有点头。
老头又笑道：“我这里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被人抢，却有个漂亮的女儿！”
莫东升又开始笑不出来了，现在他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喝酒，就喝得快了些，酒一喝多，小老头豪气就来了。
老头脸已发白，大声道：“小琴，没见来了客人吗，快去把那些留的饭菜，也拿来下酒！”
里面的屋子里，立即就有三分埋怨，七分抗议的声音，道：“那些饭菜，您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带到鱼塘去工作时要吃的么？现在吃了明天你吃什么？”
老头笑骂道：“小气鬼，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快端出来！明天早上你再随便给我做点就是了。”
他又摇头对莫东升笑道：“我这女儿叫秦琴，什么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中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家跟我打理鱼塘，我真担心她将来嫁不出去！”
莫东升连头都不敢点了，一听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还敢答腔。
一个穿着朴素，不着妆点的女子，已端了个菜碗走出来，低着头，噘着嘴，重重的把碗往桌上一搁，扭头就走。
莫东升虽不敢多看，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老头并没有吹牛，他的女儿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不过脸色好像特别苍白。
害羞的女孩子多半是这样的。
莫东升才转回头来，就发现老头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睛里彷佛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
“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人家既已问了出来，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莫东升摸了摸鼻子，笑道：“您老只管放心，她一定嫁得出去……”
老头逼问一句道：“要是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莫东升又不敢答腔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话。
老头大笑，道：“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不像别的小伙子那么油嘴滑舌。来！我敬你一杯，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经不多了！”
老头醉了。
一个人若敢跟莫东升拼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
“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经不多了……”
莫东升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人看作流氓……
但被人看作是“老实人”这倒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要吓得跳起来三丈高。”
莫东升微笑着躺了下去。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好的房间和床铺，所以他也只好在僵硬的床板上将就一夜。
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能预知在这里会遇到甚么事，宁可睡在阴沟，也不愿睡在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