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学院在南门上,是跟思成学院齐名的中级建造学院,多年来它同思成学院一起为七连环输送了许多建造人才。只是这两个学院在教学理念和教育定位方面有很大的不同,思成学院注重实际操作与运用,建安学院则更偏注于理论体系建立和学术研究。两个学院亦相互争竟多年,各有擅场,皆难以压倒对方,可谓一时瑜亮。
二人快步赶到建安学院,只见可容纳两百多人的露天院坝上已摆满了书案,莘莘学子们团团围聚,人头攒动,却又决不喧嚣,静听院坝正中央的那名老者引经据典谈经论道。这名老者正是弘治学宫的曾学道先生,他约莫六十多岁年纪,人虽略显矮瘦平凡,却绝无花甲之年的普通老者般的颓唐之态,整个人极为有神。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甚为清朗,不急不缓却又抑扬顿挫,饱含情感却决不张扬,听来令人如沐春风。当其时,院坝正中那株枝叶尚算繁密的百年红枫叶落纷纷,一片片温柔的火红在清风中徐徐飘洒,轻轻落在先生和一众学子的身上,构成一道诗情画意温馨宁静的传道景致。
李蛟腾和黎坤生怕惊扰了老先生和全神贯注的学子们,不敢挤上前去,只各自在最后面寻了一个视角较好的位置站着,细细倾听老先生讲学。
曾先生的学问既深且广,他从建造一学的起源讲起,又谈到古代建造理论发展的艰难坎坷,再到近代的日趋完善,以及当代建造学中几个悬而未决却又颇为神秘的问题。他一路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周围学子无不凝气屏声,听得甚是用心。
简短地讲完建造理论体系的发展历程后,曾先生又细致地讲解了七连环、有穷域、中心集、无限群这四大广袤地域的建造学的各个流派,一一分析论证了各个流派的特色和优劣。之后他又谈到了近代发生于四大地域的几个建造学经典案例,一一为学生做了深入剖析。案例分析完毕,他的讲学便告完毕,接下来便是答疑解惑师生互动论战的时间,是以讲学完毕之后他便手据书案,以鼓励的微笑看着周围的莘莘学子。
七连环自古就是文华昌盛之地,无论是士人阶层还是平民百姓皆把对子孙后代的培育当做了不得的大事。这是因为他们深深知道,一个民族,或者一个部落想要恒久地壮大传承延续下去,必须要不断地进行自我更新,不断地为自身注入新鲜血液。唯有如此,这个民族或部落方可在如今这日新月异的新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
惟其如此,七连环的各个阶层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矛盾和冲突,然则在对待老师和青年学生这两类人,他们都保有相当的爱护和尊重。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大环境,千百年来七连环的老师和学生这两个群体之间的关系演变得异常和谐,那是一种平等、自主,既相互依存又相互促进的关系。老师决然不仅仅是传道的主体,学生也决然不仅仅只是闻道的客体。智慧的七连环人民深深地知道,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道,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因此师可为生,生亦可为师。由是之故,七连环的老师在讲学完毕之后,按照惯例,会留有很多的时间同学生论战,接受学生的质询,甚至挑战。
“先生刚才说建造学分为许多流派,各大流派的理论体系又不尽相同,学生想问同为建造一学,这样子拉山头分派别,究竟是好是坏?”很快便有一位女学生提出了一个令人发省的问题。
李蛟腾暗暗点头,心道:“这个问题问得当真很好。”事实上,他以前也知道建造学的流派之分,却从没有细究其中原因,以及派别之分对整个建造学领域会产生何等影响。他精神一振,紧紧盯着曾学道,看他如何回答。
“你问得很好。自古以来各个地域的地理环境、民俗文化、人文素养皆不相同,这便导致各个地域的人众思维方式各异,看待审视问题的角度便有所不同,同一个问题在不同地域的人的眼中往往代表着不同的含义。”曾学道先生微微一笑,俯身从落叶堆积的院坝中拾起一片火红的枫叶,说道:“我来问你们,这是什么?”
那女学生微微一愣,还是说道:“是一片枫叶。”
曾先生又连问两人,都说是枫叶,他微微一笑:“大伙儿都认为它是一片枫叶,是因为大伙儿都从相似的角度看到了这片树叶大部分的特质,很对。然则在农人的眼中,它是一簇喜获丰收的火焰;在诗人的眼中,它是一个热烈奔放的意象;在浴血疆场的壮士们眼中,它又变成了故乡的天空妻儿的味道;而在我的书童的父亲刘师傅的眼中,它则仅仅是一点劣质的木浆罢了,只因他家经营着一个造纸工坊。”
听到这里,众学子包括李蛟腾黎坤在内都被先生幽默风趣却又形象的比喻逗乐了,其中尤以侍立在曾先生身旁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笑得最是欢畅,显然他便是先生口中的书童。
曾先生又道:“正因不同地域的人有很大的不同,对建造学的理解自然也不尽相同了,理念既已不同,派别之分便自然来了。至于这样拉山头分派别究竟是好是坏,我们应用辩证的眼光来看待。我再举个例子。”说到这里,曾先生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某种道具,忽然他指着那提问的女学生身边一名学生说道:“这位同学,我可以借你手中的东西一用吗?”
李蛟腾顺着先生说话的方向瞧去,只见一名女学生正低着头神思不属地把玩着一个小物件,他不由大吃一惊,只因这女学生不是别人,正是罗沁儿。那****明明说不过来,却不知为何还是来了。
在身边同伴的提醒下罗沁儿方醒悟先生再叫她,连忙站起来,光洁的俏脸已羞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说道:“对、对不起先生,我走神啦。”
曾先生并无丝毫责怪之意,既温和又亲近地赞道:“荷包绣得很漂亮。送给心上人的吧?”
罗沁儿的脸色更是绯红如血,羞涩不堪地点点头。
“他一定是一个相当优秀的男孩子。我能借用一下你的荷包吗?”曾先生再次提出自己的请求。
“当然可以。”此时罗沁儿已略略镇定下来,走上前恭恭敬敬将荷包递给他的书童。
李蛟腾一见那荷包,知道是她做了送给卓超凡的,心中想道:“她到底还是要嫁给卓超凡了。”内心深处竟有一股隐隐的失落。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不该有这种失落心情,他暗暗告诫自己:“李蛟腾啊李蛟腾,你已有了瑶儿,万万不该再生其他的心思啦。”
那荷包做得极为别致,不似普通荷包那样扁平,而是绣成四四方方的模样,六个面上各自绣上了不同的图案。曾学道举着那荷包问道:“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鸳鸯戏水!”众学子都道,有几个男学生还忍不住吹起口哨起哄。这一番近乎调笑的起哄令稍微宁定下来的罗沁儿又是面红耳赤。
曾学道将荷包翻一个面又问:“这面又是什么?”
“是青鸾交颈!”男学生们起哄得更加起劲了。
李蛟腾心头暗叹:“又是鸳鸯又是青鸾的,看来她对卓超凡当真爱意甚深,李蛟腾啊李蛟腾,她那日对你说的话,不过是一时戏言罢了,你可万万不能当真,从此当一心一意对瑶儿好才是。”想起杨瑶,他新婚燕尔,忍不住心头一阵甜蜜,仅有的一丝遗憾惆怅终于是散于无形。
曾学道示意罗沁儿前来取回荷包,微笑着低声鼓励道:“小姑娘,祝你好运。”
“对不起,先生。”罗沁儿红着脸深深鞠了一躬。
目送罗沁儿回到书案前,曾学道略略咳嗽一声,示意略显喧嚣的同学们稍稍安静下来,这才说道:“要了解刚才那个荷包,单看一面是不能够的,我们需要从六个面去做全方位了解。同样的道理,我们要深刻地了解建造学,就要一窥全貌,对建造学的各个流派做深入勘察,洞悉其优势其劣势,优势便继续发扬光大,劣势则设法改进优化,唯有如此我们方能不断更新和完善自己,才更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去缔造全新的理论,用以服务我们自己。”
曾学道说到此处,整个院坝已爆发出雷鸣般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显然他的言论受到了在场各位学员的一致认可。
李蛟腾的心亦被这番话深深触动,他平日虽然对建造学的各个流派有过了解,也发表了许多看似精辟实则浅薄至极的言论,他心目中对各个流派的态度和对建造学的认知一直都相当的模糊。曾先生的一番话无疑给一直迷茫的他指明了方向。他略显激动地鼓着掌,暗暗庆幸自己今日能够见识到如此名师风范。
待掌声稍稍平息,曾学道又道:“无论是那个领域的学术界都有一些名为泰斗,实则思想僵化冥顽不灵的所谓学术大家,他们囿于门户之见,纵使在某个领域有了些微的成就都往往敝帚自珍,唯恐示之于众于他名声利益有损。此种做法于促进学术发展有百害而无一利。然则令人遗憾的是,在我们建造学领域,此类现象也是屡见不鲜。以我之拙见,这便是拉山头分派别的最大坏处吧。”说到此处曾学道神情颇为严肃,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着全场,然后落在提问的女学生身上,微微笑道:“我的回答,能令你满意吗?”
曾先生回答得如此详细实在大出这女学生的意料,她朝先生深深一躬,无不钦敬地说道:“多谢先生,先生的话令我获益匪浅。”说完重新坐在了书案上。
有了这女学生抛砖引玉,陆续便有几个学员提出自己的问题和见解,继而便有更多的学员参与进来,师生一起研究、讨论,甚而争论,气氛着实热烈非凡。古枫火红的落叶在秋风之中飞舞盘旋,覆盖在师生们的身上头上,他们竟无从发觉。
“先生!先生刚才说我们学习和创造是为了更好地服务我们自己,学生对此颇为认可。只是学生驽顿,未尝思虑得如此深远。敢问先生,在异族入侵的当下,我们学建造的又有何用武之地?又该如何去服务我们自己呢?”见几个讨论话题都将趋于终结,李蛟腾连忙将自己的问题提了出来。这几****在望月城中所见所闻都大异于平时,归根结底这是有穷域入侵带来的后果,他很想知道他们这些建造师在这场劫难之中应该处于一个怎样的位置,才能更好地发挥出建造师应有的意义。
听见这个清越的声音,罗沁儿霍然转头,果然瞧见俊朗不凡的李蛟腾同黎坤一起并立在外围,一时欢喜、缠绵、幽怨、迷茫……百般滋味,杂陈在心,想要给他挥手示意,终于还是忍住,心道:“你不把我放在心上,不来睬我,我又何必睬你。”
“这位同学看来是实干派的。”曾学道呵呵笑道,“在我看来我们这些建造师在这场战争中真正发挥作用应是在战后而非战时。战争过后,万事萧条,百废待兴,正是我辈大显身手大展拳脚之时。你以为如何?”
在座学生都深以为是。
李蛟腾却说道:“先生说的有理。只是——请恕学生无礼,学生问的是战时我们建造师该当如何作为呢?”
在座学生都被李蛟腾这个问题带动起来,尽皆默然深思。
“这个——”曾学道亦皱起眉头,沉吟良久方谦冲地说道:“对这个问题我倒当真未曾深究,你有何高见不妨说了出来,大伙儿一同探讨探讨。”
“先生折煞我啦。”李蛟腾整理了一下措辞,这才缓缓说道:“学生听闻我军之所以不断失利,除了敌人暗使诡计之外,其根本原因在于敌人弓强弩利,更有许多我们之前闻所未闻的大型杀伤力武器,我军难以抵敌,这才致使惨败。据说为此,敌人的建造师耗费了莫大心力。学生想问我们七连环的建造师们是否也应该行动起来?”
听闻此言,众学子登时略微骚动起来,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你叫什么名字?”曾学道脸色郑重地问道。
“学生李蛟腾,思成学院林晖先生座下弟子,慕先生之名前来聆教,妄言之处,望先生莫怪。”
曾学道不知林晖是何许人也,只语重心长地说道:“天下太平,万事百业方可蓬勃发展,老百姓方可安居乐业。你也造武器他也造武器,这天下必将陷入兵连祸结生灵涂炭的悲惨境地。”
“然则若我们不奋起抗争,便有亡国灭族之险啊,这可如何是好?”
“天行有道,杀戮有伤天和,你得深信无道者必将自灭。”曾学道深深看了李蛟腾一眼,很有些意味深长。
“是。”听出曾先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进行下去的兴趣了,李蛟腾识趣地闭上了嘴。
这个话题结束之后,很快又有学生提出新的话题,探讨依然在继续。李蛟腾正津津有味地聆听各种言论,忽然听见熟悉的低低啜泣之声,心头登时一惊,连忙往身后不远处瞧去,却见杨瑶双目红肿,正相当焦灼地东张西望,显然是在找寻自己。
“瑶儿!”李蛟腾心中一跳,连忙奔将过去,他深怕打搅曾先生讲学,只好低声却焦急地问道:“这是怎么啦?”
“咱娘,咱娘不行啦!”一见李蛟腾,杨瑶便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凄然哭道。
“究竟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李蛟腾心急如焚,一边拉着妻子疾走,一边惶急万分地问道,竟是连黎坤也顾不得了。
罗沁儿时刻关注着李蛟腾,见他突然神色焦灼地拉着那名黄衫女子匆匆离去,心头伤感失落之余,却也不禁为他担心:“看他如此张惶模样,定是遇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啦。我须得想法帮他才好。”又想:“唉,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