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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说起来简直有点可笑,不过生活中所有真实发生的悲剧向来都有其荒诞如同喜剧的一面。不过就是为了抢购到某街道粮店特卖的不要鸡蛋票的破壳鸡蛋,齐之芳竟然被蜂拥而至的人潮挤掉了她肚子里孩子的小命,而她自己则在这个过程中也几乎被挤掉大半条命。

随着粮店售货员放开嗓子断喝一声:“人都走吧,不要票的破壳鸡蛋已经卖完了。”奇迹般瞬间涌起的疯狂抢购人潮,又宛如奇迹般地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夕阳下,大街上重新走满了个个脸上写满了安分守己的众生。唯留下一个大着肚子满身肮脏脚印的齐之芳,生死不明地手里攥着一个用来打破壳鸡蛋的搪瓷缸子,僵硬地横在地上,仿佛一次小小人海波澜起伏后无意间没有解决干净的尾巴。

晚霞穿过云层,随性地落在齐之芳的脸上。看清了此时昏迷在地上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齐之芳之后,刚好下班回家的戴世亮出于本能地冲了过去,一把抱起齐之芳就奔了医院。

夕阳西下,天地间忽然一片没头没脑地昏暗,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戴世亮抱着齐之芳这个因为抢三斤不要票的破壳鸡蛋差点儿断送了一条性命的女人,也许永远没有人搞得明白向来无言的苍天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抑或是惊讶于向来极富创造力的命运之神竟然远比我们人类想象的更爱让人类的生命充满巧合和戏剧性。

仿佛闯过了一场全然的黑暗,然后又飞过了一窟满是光明的山洞,齐之芳终于在病房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在齐之芳眼前的几张面容渐渐地清晰了起来,最后终于在她头脑中联系到与这几张面容所对应的名字:王红、王方、王东,还有正在推门走进来的戴世亮。

齐之芳想向自己的三个孩子和戴世亮笑上一下,但虚弱的身体却已不再听她使唤。

“妈妈!”

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王红见母亲醒来,扑过来就一头扎进了母亲怀里。在王红之后,齐之芳的长子王东、长女王方紧随其后也凑上前来,把自己头和脸紧紧地挨在母亲胸口和腹部。

也许是由于母子连心的缘故,在王东、王方、王红这三个孩子先后扑入齐之芳怀抱之后,齐之芳的全身竟然渐渐地恢复了知觉。

齐之芳尝试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胳膊。瞬间,一阵强烈的刺痛传来。齐之芳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右手上插着输液的针管。强忍着疼,齐之芳艰难地挪动着没插着输液管的左胳膊企图慢慢地把所有孩子都搂进自己的怀抱。

戴世亮在一旁看到眼前这充满温情动人的一幕,想起了自己早已亡故的母亲自有一番心潮起伏。

戴世亮拿过一只玻璃杯里往里面放了些红糖,拎起床边的暖壶,给齐之芳倒了一杯红糖水。齐之芳看着戴世亮,用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妈妈,”王方用小手指着戴世亮道,“就是这个人给哥哥的学校打电话的。”

“是哥哥到幼儿园接我来的!”王红见姐姐开始向妈妈汇报起情况,自己也天真地不甘示弱。

王方仿佛跟王红比赛般地接着向齐之芳汇报道:“妈妈,我知道这个人是开大公共汽车的--”

“什么‘这个人’?叫戴叔叔!”齐之芳终于攒足了开口的气力。

王方害羞地一笑。

虽然齐之芳只不过是昏迷了几个小时,但她的几个孩子却个个仿佛都像跟她分别了很久似的,每个人似乎都跟她有说不完的话。也许这三个孩子虽小,却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曾差点儿又有一场生离死别发生在母亲和他们之间。

“我先打电话到你们报务室,跟你那个女同事打听到王东的学校。这才通知王东的。”戴世亮的声音既平稳又清晰,听在齐之芳耳朵里显得异常地让人踏实。

王东接着戴世亮的话头说道:“妈,我没告诉姥姥和姥爷。”王方则在他后面补充道:“哥哥说姥姥心脏不好。”

齐之芳微微一笑嗯了一声。她头一次真的觉得王东是长大了。

王红则指着床头柜上的一盒糕点道:“刘阿姨送的。”

戴世亮轻轻地拍了拍王红的小脑袋,把齐之芳床头摇高了一些,先用嘴吹了吹才把红糖水递给她。

“千万别相信红糖补血的鬼话。中国医学界的落后愚昧,从这一点就足以可见。”戴世亮语带嘲讽地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不忘说这个!”齐之芳看了戴世亮一眼,接过了杯子。

王东指着床头柜上的点心盒子,道:“妈,你还在手术室的时候,报务室的刘阿姨和郑科长来看你了。他们说明天有空再来看你。”

齐之芳正待作答,一转身却发现女儿王方高高地举起了小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王方,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见齐之芳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王方当即顺势说道:“妈妈,我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哥哥不让我问!”知道王方想要问什么问题的王东,暗中悄悄地在王方胳膊上掐了一下。

不想,王红却拿出一张钢笔画的古代仕女画抵到齐之芳面前。“妈妈看,戴叔叔画的!”齐之芳抬眼观瞧,只见这幅画笔触细腻,近似工笔,笔锋流转之间流露出款款深情,而重要的则是这幅画所画之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齐之芳自己。

齐之芳看了一眼画,又看了一眼戴世亮。

戴世亮挠着头像个大男孩般地说道:“在王红的指导下画的。”

齐之芳接过那张画,仔细看着,有一种柔情在她目光里,似乎她能从画里看见这个在她身边但她不敢看的男子。

病房中好是一阵沉默的尴尬。

多亏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忽然响起了一阵“开饭了!打饭了啊!”的吆喝,才打破了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的微妙局面。

齐之芳同屋住着另外五个女病友,每个人的家属都拿着饭盒、茶缸向门外走去。

有为而来地,戴世亮也从兜中掏出一摞饭票对三个孩子道:“这是饭票。你们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我打听过了,他们这儿有十多种盖浇饭呢!”

孩子们听见有吃的,一窝蜂似的兴高采烈地向病房门口跑去。戴世亮则借此机会走回齐之芳的床边,双眼一往情深地看着齐之芳的一对明眸。没有了孩子们的打扰,戴世亮和齐之芳投向对方的眼神完全是赤裸裸恋人式的。

“想吃什么?”戴世亮问。

“随便。”

“孩子们怎么跟你一个样,一问吃什么,都是‘随便’。那是世界上最难做的一道菜。”

齐之芳朦胧地一笑:“是吗?”

戴世亮也微微一笑,道:“是,我妈说的。谁要想吃‘随便’,她可没那本事做。”

齐之芳娇嗔地说道:“我总算听你说到你妈了。”

“她老人家已经作古了。”

“对不起。”

“没什么。幸亏她走得早。”

“你怎么这么说?”

“省得她看见我挨批斗啊,也省得她看见我天天给组织写检查,心疼那些纸。”

深入骨髓的忧伤让皱纹在戴世亮额头上昙花一现。齐之芳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像自己以前所认为的那样浪漫天真。

齐之芳瞪着眼睛看着戴世亮。

戴世亮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来,以便使自己的脸和齐之芳的脸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芳子,我要跟你坦白交代的太多了,比跟组织交代的还要多。”戴世亮声音很轻但语气却很重。

“别吓唬我。”

“芳子,我是被下放到这儿来开公共汽车的。”戴世亮揶揄地一笑,“从哪儿来你也不问问?”

“从哪儿来?”

“傻样儿!”也不知道戴世亮哪里来的胆子,竟然伸手在齐之芳的脸上亲密地掐了一下,“我从师范学院下放来的。当时刚刚留校当讲师,我们那一届就只有我一个人留校。嗬,把我给狂的!指点江山,指点领导,指点同事,好了,大伙儿反过来指点我,戴世亮,你这个右倾分子!然后,我就灰溜溜地卷起铺盖下放到汽车修配厂。好在我这人闲不住,没事就瞎琢磨,自己学会了开车。正好缺驾驶员,领导就把送去训练了一个月,就调我来开公共汽车了。很快,我就爱上了开5路车。”

“为什么开5路车?”

“5路车上有个芳子。我调过来没多久,就发现有个女人特别面熟,天天在电报局那一站下。后来我想起来了,我在哪儿见过她。就是考大学之前在姥姥家见过的,打腰鼓最笨的那个长辫子姑娘。”

“你早该告诉我这些。”齐之芳垂下了自己的眼睛。没想到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活着要面对的世界却那么的让人烦乱。

“早告诉你,早吓跑你。”戴世亮苦笑道。

“你就是因为这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悄悄离开5路车?”

“那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觉得自己这么个人,当不了这么多孩子的爸爸。”戴世亮觉得话已至此只应实话实说。

“这两部分原因,哪一部分更重要?”齐之芳追问着,她觉得有点说不出道不明的不甘心。

“不好说。你呢?你觉得哪一部分原因是情有可原,哪一部分是你决不能接受的?”戴世亮又苦笑了一下。

齐之芳别过了脸对着天花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戴世亮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你知道什么?”

“两部分原因,都挺难接受,是吧?”

“你让我想想。”

“想什么?”

齐之芳把被子往自己头上一裹,宛如女孩般地说道:“你这人不讲道理。你自己躲起来想了两个多月,我就不能躲起来想想?”

看着齐之芳的动作,戴世亮不由心头一惊,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自己跟齐之芳说实话后,齐之芳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戴世亮一紧张,不自觉站了起来。

“我等着你的回答。不过在你回答之前,不要去照相。”

“嗯?”齐之芳一下撩开了被子。

“照那种结婚合影啊,用水彩上色的那种。我每次从照相馆门口过,都停下看那些橱窗里的新娘、新郎,”模仿能力极强的戴世亮在齐之芳面前摆出了那个年代结婚照固有的做作姿势,“脸蛋儿让照相师傅涂得跟国光苹果似的,我都为他们不好意思。”

齐之芳虽身体仍十分虚弱,见此情形到底还是禁不住笑了起来。

时光荏苒,一个礼拜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也许忙着做自己跟齐之芳婚礼前的各种准备工作吧,李茂才竟然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去过齐之芳家一趟。而这也成为了多年之后,齐之芳在回忆自己跟李茂才交往历史时,确认两人到底有缘无分的一大证据。

而天地间,也就在短短的一个礼拜里完成了四季的更迭。

盛夏已逝,人间初秋。曾经翠绿欲滴的树叶一片片地凋零成了金色,丛丛菊花绽放出一派天高气爽。戴世亮和穿着病员毛巾袍子的齐之芳坐在长椅上,看着这幅秋景有点痴、有点醉,亦不免都有点各自的心事。

戴世亮对齐之芳道:“看见没有,你一礼拜没出门,树叶都黄了。”

“今天几号?”齐之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十月三十号,礼拜四。”

“哎哟,怎么给忘得精光?”

“忘光了好。”

“你知道我忘了什么呀?还说好?”

戴世亮苦笑着道:“不就是照相吗?我一直帮你记着呢。”

齐之芳嗔怪地打了戴世亮一下,道:“你怎么那么坏呀,也不提醒我!”

戴世亮惊奇道:“我疯了?提醒你去跟别人照结婚合影?让照相馆师傅把你脸蛋儿涂成国光苹果?”

齐之芳眉头微皱,道:“不去也该通知他一声啊!”

“你定了?”戴世亮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齐之芳一脸茫然地看着戴世亮:“定什么了?”

“不跟他结婚啊。”戴世亮的声音充满了期待。

不想齐之芳却道:“结不结婚,反正不去照相了,省得你糟践我们。”

戴世亮不死心地追问道:“你住院的事,为什么瞒着你那位老首长?”

“人家又不老,才五十岁!”齐之芳其实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番言不由衷的掩饰颇没意思,但事到临头她话还必须得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瞒着他?”

“我……我怕他整天泡在病房里。”

“他围着你关怀照料,不挺好的?”

“病房里那么多女病友,她们看见李茂才,背后肯定要议论我:这女人怎么找了个这么老的男人?还不定图他什么呢!”齐之芳到底说了实话。

“那你找他没图头?”

“当然有图头。要不我嫁给他干吗?”

“你图他什么?”

齐之芳一时赌气道:“我图他什么你知道。”

戴世亮不说话了。他拉起了齐之芳的手,紧紧握了握。

“其实,我也图他是个好人。真的,他心挺好的。”齐之芳别过头躲避着戴世亮的眼神,但是却没有挣脱戴世亮的手。

“我心也挺好的。”

不想戴世亮这话却勾起了齐之芳的一番心事。齐之芳狠狠地甩开了戴世亮的手,道:“也不知道是谁,想出现就出现,想消失就消失。要是你不消失,我和他,不就没这回事儿了?”

“现在太晚了?”戴世亮眼神一暗。

齐之芳不语,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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