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你在逞英雄!建新!”陈扬皱了皱眉头,“把枪留下!赶紧给老子滚!”
“不,老大,你啥时走,我啥时走。”
“这样吧,下士……”陈扬阴下脸,“如果是我‘命令’你撤退呢?”
“那枪毙我好了,”成建新又叼上了烟,把狙击枪给端了起来,“这命令我执行不来。”他卸下弹匣,往自己的钢盔上敲了两下,重新装好之后,用力拉了一下枪栓,“我记得你说过,一起扛枪的叫战友,一起浴血的才叫兄弟……”他侧过身,面对一片红彤彤、仿佛在熊熊燃烧的城镇,“今天,让我们做兄弟。”
陈扬缓缓放下话筒,握起拳头轻轻叩了叩自己的脑门。
就在刚才,林参给了他一个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指示:
“我命令你马上离开裴吉特镇——不论有什么困难,立即动身。”
离开裴吉特镇?现在?无论任何困难?
更重要的是另外两个问题——“为什么?”“怎么做?”
陈扬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旅社外的天空——昏暗,阴沉,棉花糖似的乌云不住地打着旋儿,混着漫天飘散的纸片和碎屑,让整个场景看起来就好像是游乐场的旋转木马。
没有周全的计划,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没有专业的抢险人员,在这种环境下将整队人马转移——包括老弱妇孺和那些已经被枪声吓得六神无主的大男人——其中还有一个自称是“爱国青年”、准备游泳过海灭日本的毛头小子,简直是一项不可想象的任务。
但是,他决定执行命令。
陈扬明白林飞羽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简单粗暴和神经质,他身为一个国家安全保卫局的精英特工,不可能随随便便下达命令——尤其还是这样不讲道理、荒谬绝伦的命令。
这其中一定有某种原因,某种难以理解、很可能是陈扬根本就不愿意去理解的原因。他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林飞羽——相信一个“少校参谋”的判断。
“老余……”他双手撑住桌面,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士官命令道:“你带一个人去集合游客,准备步行疏散,十分钟后出发。”
看起来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的老兵推了一下军盔的沿:
“步行?在台风下?”
“真正的‘玄武’还在路上,”陈扬转过身,目光扫到房间的一角,与跪在地上的两个雇佣兵俘虏对视了几秒:“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再过两三个小时,我们恐怕想走都走不了了。”
被称为老余的士官点了点头:“明白了,我这就去。”
“等等,”陈扬抬起手,指了指朝窗外的一栋建筑:“……叫成建新守住市政大厅的楼顶,整个镇子没有比那更好的狙击位了。”
“是!”
“然后……”陈扬捏紧了拳头——松开,又再次捏紧:“然后命令其他兄弟到大厅集合……所有人。”
在老余推门而出之后,屋里便只剩下两名俘虏和陈扬三人。这两个雇佣兵双手反绑,老老实实地跪地不动,其中一个大汉身上的黑色制服破了好几个口子,灰头土脸,好像刚从火线上逃下来没多久。
这是之前伏击战中仅有的两个活口——被俘虏时他们甚至连支能够自卫的武器都没有。对陈扬来说,这二人很可能便是揭露一切答案的钥匙,说不准还能带来些出乎意料的情报。
“现在我们来继续刚才的问题……”陈扬从腰间抽出手枪,一个大步走到那位大汉跟前:“你说你们两个是‘搞技术’的?”
被问者没有答话,而是用愤愤的眼神望着他,反倒是旁边的那年轻男人开口回道:
“对!对!”听口音这小子似乎是个印度人:“我们负责作战系统的后勤管理,比如电脑的维护,无人机的操作……”
大汉闷哼了一声,斜眼狠狠瞪了一下同伴,那小个儿马上就闭上了嘴,不再言语。
“等等……”陈扬蹲下身来:“你说是你操作的无人机?就是昨天晚上袭击港口的那台?”
“不不不!”小个儿用力摇了摇头:“不是我,无人机是……”他小心翼翼地朝身边比了两眼:“……是他操作的。”
“啊,嗯,嘿!”大汉的恼怒之情溢于言表:“你还真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伙伴啊!纳达少校应该在一年前就枪毙你!”
“拜托,老大,我们可没有被付钱来保持沉默。”
“他是对的,”陈扬点点头,用手枪顶了顶自己的钢盔:“你们没必要为了钱跟自己的小命儿过不去。”
大汉微微地“嗯”了一声,像是赞同似的撇了撇嘴巴:
“这位长官……你从军几年了?”
“我?你问我?”陈扬面无表情地冷冷回道:“三年。”
在大部分时候,他对自己的这段经历还算挺骄傲,毕竟一个普通士兵要升职到连长并不容易,更不用说是在不长的三年之内了。
“三年……”大汉嘴角含笑:“……美好的青春年华,与誓同生死的兄弟们在一起,为了国家和民族的荣誉而奋力拼杀,甚至幻想着有朝一日成为口耳相颂的英雄……”他摇摇头,“真值得回忆啊,那些天真而热血的日子。”
“怎么?你也当过兵?”
“十五年吧,包括在雇佣兵团的时光……”大汉昂起额头:“我很理解你们这些新兵蛋子的想法——满脑子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以为只要凭着一腔忠勇,乖乖听话,就能够救国救民,就能够打倒一切,就算是牺牲了,也是光荣的烈士、英雄,是为了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意义而献身。”
陈扬阴下脸来,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曾几何时,你们只在想象中描绘过战场的情景,认为那充满了激情、狂热与荣耀……”这人继续道:“你们被骗了——被你们的国家,以及你们自己给骗了,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不知道武器的可怕,不知道鲜血的可贵,你们只是把肤浅的男子气概转化成了好斗的本能,然后意淫出无敌的假象——你们根本谈不上是真正的战士。”他话锋突转:“但现在不同了,这位长官……现在,你知道了战争的模样,你知道了丧失同伴的悲楚,你知道了腥风血雨的恐怖,你知道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绝望,你现在像是个战士了……和你手下的那些小伙子们一起。”
“哼,这是在夸我吗?”
“确切地说,是认可……”对方一脸严肃地顿了顿:“我认可你作为战士的身份,同时也希望你能够明白,一个真正的战士——比如你,比如我,在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之前,绝不可能出卖自己的同伴,也不会说出任何会伤害同伴的情报,我……”
在他刚说完“情报”这个词的时候,陈扬便已经扣下扳机,子弹贯穿了大汉的胸腔,击碎了他的心脏,一下就让这个喋喋不休、满嘴大道理的男人彻底安静了下来。
“拿着枪……”陈扬冷冷地道:“也不能让罪犯成为战士。”
杀了一个俘虏——不知为什么,这样做并没有让他产生丝毫罪恶感,相反,心头一阵舒畅。
小个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枪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斜着跪倒在地:
“别别别别别!我没拿枪!我没有!对着观音菩萨发誓,我连一枪也没有开过!”
陈扬愣了一下:“你信观音?”
“不……我以为你信。”
陈扬直起身来,将手枪别好——他觉得眼前这个印度小子还挺有趣:“你叫什么名字?”
“拉苟,”他正过身子,怯生生地道:“至少我的社保卡上是这个名字。”
“如果你连枪都没有开过,又是怎么当的雇佣兵?”
“学费咯,生活费咯,水电费咯,”拉苟耸耸肩:“在美国读硕士是很花钱的……而且负责招聘的人忽悠了我,说这只是个和电子技术打交道的简单工作——你懂的,那正是我学的专业……”
“好吧,也就是说你真的只是个技术人员……修修电脑,写写程序,看看报表,做做类似于打杂的工作?嗯?”
“啊,没错,完全正确,他们只是付钱给我,然后把我关进船舱或者飞机,到一个又一个奇怪的地方——阿富汗,哥伦比亚……哦,对,还有这里,叫什么来着?屁基梯?”
尽管这小子的话语中有那么一点缺乏逻辑,很难说是否经得起推敲,但陈扬还是打算暂时相信他:
“我明白了……”陈扬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是,你也提供不出什么像样的情报了对吧?”
这本只是很随兴的一句话,却让拉苟产生了一个有严重歧义的理解——
“不不不!别别别,别杀我,我对对对你发誓,我还有用……啊,是的,我还有价值,我可以帮助你……我可以帮助你的国家,呃……你是中国人对吧?你看,我喜欢中国,我喜欢中国菜,我喜欢中国的女人……”
“等等!你说什么?”陈扬厉声打断他絮絮叨叨的独白:“帮助我的国家?你什么意思?”
拉苟向两旁看了看,似乎是思考了几秒:“你看,我说过的,我没有被付钱来保持沉默,对不对?”
陈扬一字一顿:
“我在听。”
“我……我可以帮助你的国家……”不知为何,拉苟语无伦次起来:“我……我不明白该怎么解释,总之……呃,总之,我知道一个秘密,我被告知不要多问,只要专注于自己手头的工作就好……”
陈扬看了看胳膊上的军用腕表,显得有些不耐烦:“说重点。”
拉苟打了个激灵:“我我我我……我以前维护过雇佣兵团里的作战系统,但这次的不一样,我从没有见过这次使用的设备,它非常特别,非常……非常先进,我敢打赌,长官——”他吞了吞口水,双眼发光,露出异常激动的神情:
“那个东西可以……可以让你们国家的数字化作战水平向前飞跃10年!”
陈扬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糊涂了,竟突然相信起这个才刚刚认识半小时的印度小子来:
“‘那个东西’?”
“‘索菲亚’……”
像是在故意吊胃口似的,拉苟的语气变得有些诡异:
“那是它的名字。”
五分钟后,旅馆一楼正厅。
陈扬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经历如此酸涩的场面。
士兵们表情坚毅,目光如炬,像钢铁铸就的雕像般决绝而立。他们挎着不同种类的步枪,衣衫也不像初来裴吉特时那样齐整,其中有两个还受了伤,但无论是个儿高还是个儿矮,结实还是瘦弱,他们中的每一人都带着不怒而威的神采,仿佛刚从国庆阅兵的典礼上退下。
但无论他们的精神面貌如何,陈扬明白,这里只有二十八人——四位伤员留在果园的隐蔽处,一个狙击手和两个哨位守在旅社外,还有七十二人……永远地留在了这里,留在了碧蓝的大海深处,留在了异国的陌土上,留在了一个甚至还未被外界所知晓的战场里。
他想要说点什么,大脑却是很不配合的一片空白。
这并不怪他——至少不完全怪他。陈扬身为一连之长,固然有保护部下的职责,但正如刚才那个大汉所言,他毕竟是个“新手”,从没有经历过战场的洗礼,更不可能懂得如何在残酷的枪林弹雨间救下每一个人。
终于,他润了润干涸的喉咙,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一连的兄弟们,我有点话要说……”
士兵们依旧是不动声色,但眼神中多少透出点期待:
“我不是什么大领导,不懂演讲,所以只是随便说两句……说两句心里话。”
陈扬顿了顿,一步向前:
“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很累,很怕,很想回家,我不会指责你们,因为我也累,也怕,也想回家。我想带着你们,带着一连的全部兄弟,带着所有被困在裴吉特岛的中国人一起,平安回家——一个都不能少。”
他在士兵们面前站定,轻声叹了口气:
“我没有想到,这一切竟会变得如此困难……凶残的敌人,强大的火力,彻底的孤立,出乎意料的艰险,以及计划的完全失败……”他笑着摇摇头:“有那么一两次,我偷偷地在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一连?为什么偏偏在这个举世瞩目的任务中?为什么会如此不走运?”
陈扬停顿了几秒,突然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但是现在,我要说,我们是幸运的——那些倒下的同志,让我们能够站在这里,让我们能够有一个机会,去为同胞寻找回家的路,去为岛上的灾难画上休止符,去为他们所有人报仇雪恨。”
“是的,同志们,我不想隐瞒现在的处境,我们被困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岛上,”他朝门外挥舞了一下右臂:“在我们周遭,是一片台风下的泥泽丛林;在丛林深处,潜伏着凶悍残暴的敌兵……我不确定前方还会有什么东西拦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但我敢说,兄弟们,我敢打赌——”
他猛地咬了咬牙,握紧双拳:
“当中央红军衣衫褴褛,穿越草地的时候,他们的处境比我们现在更加艰难!当八路军端着刺刀,向日本鬼子阵地冲锋的时候,他们的处境比我们现在更加艰难!当解放军前仆后继,与美制装备的敌人誓死血战的时候,他们的处境比我们现在更加艰难!当志愿军忍饥挨饿,苦苦守在上甘岭的时候,他们的处境比我们现在更加艰难——当我们的前辈、先烈被敌人追迫到走投无路、经历所有这一切痛苦与绝望的时候,他们挺了过来,把一个个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化做一个个被后世传颂的奇迹,而那个时候,我们的父辈甚至都还没有出生。”
“曾几何时,我羡慕他们……”陈扬摇摇头:“羡慕那些有着光荣传统的部队,他们经历了民族的危亡,逆转了国家的命运,见证了复兴的历程……而当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中国人自己的海军陆战队才姗姗来迟——我们没有接受过战争的洗礼,没有与敌人浴血奋战的传统,更没有值得夸耀的丰功伟绩。我们也许是一柄宝剑,却因为从未出鞘而只能被当做观赏品,执行一些听起来很重要,实际上却是叫谁来都一样的简单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