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岩这妹子确真敢作敢当。
荆疏远很欣赏,因此,恳切地劝说:叶子,就是怕连累你,我不敢答应,你现在到了干爸屋里头,恐怕要吃很多的苦哟!
陆晓叶说过不怕,不愿意再说了,免得荆干爸说她啰唆,不讨人喜欢。
陆猎鼓励女儿:嗯,兄弟,你这就见外了,叶子真的去了,保证是个好帮手,进老山带路,采药背背篼、提药锄,打窝抡锤,莫非你不信嗦?
他把女儿托付给荆疏远,跟放到亲舅子屋里,没得两样,高兴得不得了。
苗家以娘舅为至亲。
荆疏远还是有些踌躇:信,我是万分相信,也确真要吃苦,前一阵,我卖了你弟媳妇的陪嫁,以后,连床铺板凳门坎都会抬去卖,连个好点的住处怕都没得!
话说到了绝处。
陆猎听后,也不再言语,径直进屋取了一个小木匣子出来,他只对着女儿:叶子,到荆干爸屋里要吃好多苦,你是真的不怕,还是耍几天就回来?
陆晓叶走到父亲跟前:爸爸,我想跟荆干爸到学校继续读书,么个都不怕!
陆猎夸奖她:好,有志气!
他打开手中的木匣,取出一支样式古老的银簪,亲手插在女儿的头上,充满感情地说:我也不要你当着荆干爸下保证,你就到你妈的坟上磕几个头,从今天起,你改姓荆,叫荆叶儿!
陆晓叶一听,爸爸这是把自己完全托给荆疏远了,也不说话,逡下树屋,走到母亲坟前,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一声不吭,爬回来站在荆疏远面前。
荆疏远没想到他父女如此硬性,虽只是默默地看着,眼睛水就断线一般地流出来了,流到他那瘦削的下巴时,再搁不住了,直接掉了下去,慢慢打湿胸膛。陆晓叶轻轻走过来。荆疏远晓得,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多余,伸手抚摸她头顶,十分肯定地说:叶子,你早就是荆家乖女了,隔两天回来,跟我去黄荆村!
陆晓叶扑进荆疏远怀里,失声痛哭,像是要把以往多年的苦难和委屈,以及读不到书的全部悲愤,通通发泄干净,从此做一个有家有爹妈有姐妹的山妹子。
陆家父女也说干就干,荆疏远次日起来,看到荆叶儿早已收拾得利得索索,一副出远门打扮:上身穿一件滚花边的紧身满襟夹袄,外罩豹皮背心,阴丹蓝粗布裤子用绑脚扎得紧紧的,寸半宽皮带挂一把雪亮砍刀,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女猎手!
荆疏远又见陆猎一身松散打扮,不像是出门的样子,还悠闲地抽着旱烟,不禁奇怪了:叶儿,你这是要做么个?
荆干爸,我跟你上山!荆叶儿脆脆地回答,还旋起脚跟,在原地转一圈,让他看自己打扮得合不合格。
荆疏远吓了一跳:么个,你跟我上山?开么子玩笑?不行!
他一口回绝。
荆叶儿扭转脑壳,眼巴巴的,望着父亲求援。
陆猎取下嘴里叼着的长烟杆儿,往皮靴鞋帮磕了磕,笑嘻嘻地劝说:兄弟,你就带她去嘛,这妹崽从小跟我上山,道路也熟悉,是个好帮手。
荆疏远哪里敢把盟兄的宝贝女儿往老山林子里带,说:黄荆村几多壮小伙子要来,都不敢领,老山林子里前两年还有虎豹伤人,哪个负得起责任?陆盟兄,你屋叶儿妹的胆子也太大!说进老林子就敢钻进去,走岔路滑了坡遇到猛兽,么跟你交代?
然后不住口地数落他们父女。
陆猎倒无所谓,遭荆疏远说得冒火时,就往地下磕烟杆儿,压抑内里的冲动。
荆叶儿遭数说得眼圈红了,又开始膨胀,火筷子烙过般,就要跺着脚不依教。
荆疏远说的这些,遇上了,有诸多尴尬事,男女不宜同行;他就端起架子说,么个陆盟兄、你屋、叶妹儿,都不是干爸爸应该说出口的,缺少亲切感。
直说得荆叶儿委屈地嘟起嘴,耷拉下脑壳;陆猎连忙解释,不是妹崽贪图好玩上山,确真荆疏远多年不来,这几年山洪暴发,冲出好些沟沟岔岔,连他自己都找不到出路,反倒是荆叶儿从小在山上采蘑菇撵毛狗捉野鸡,遇事是个好向导:莫看你荆草药走遍武陵山,论起钻老山林子本事来么,还得在我妹儿面前认输。
如此说,陆家父女既然一片真诚,荆疏远心中再多忐忑,也不好硬性阻止。他反过来想呃:只要自己诸般小心,遇事舍己为人,叶妹儿不出么事,那就对得起她父女了。
荆叶儿高兴得蹦蹦跳跳地跟荆疏远一齐进山,陆猎送他们到山垭口,辞别了二人,独自背着一背篓野果酒野山珍野兽禽,到叶儿外婆家去祝寿。
后来进山的,像冉岩生、黄玉容,也都陆续赶拢。
冉岩生前几天还摸拢了猎屋,这回上山钻老林,进进出出没得几下,就转迷了路。他觉得应该是从半山腰插过去近一些,钻进一片野板栗林,再出来发觉到了坡顶。便又往坡脚梭,一不小心,遭刺梨树桠挂破衣背,好在发觉得早,没扯成更大的口子。冉岩生心头憋气得很,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峰顶草场中乱窜,景物到处都差不多少,分辨不出方向,试走过几趟,已经耽搁很长时间。
赶拢陆猎的茅屋时,冉岩生一个人都没有见到,他摸了摸灶膛里头,还有过夜的热灰,晓得陆盟叔大概跟荆叔进山了。于是,就往山上去撵。老林子岂是好进去的?三转两不转,冉岩生又迷了路,绕了半天,还在原地打转转儿。
老林子横竖几匹大山,黑黢黢的一大片。进了林子才晓得,根本没得路。在里面,从枯死的树木爬过去是路,从古藤吊过去是路,从兽骨茅草落叶断枝踩过去也是路,刀砍得出来的手爬得过去的脚踩得出来的都是路。对荆疏远和荆叶儿来说,一路上翻过坎就是坡过了沟就是崖,好在这妹崽确实熟悉手掌纹路般熟悉森林,领着荆疏远一弯一拐,行进的速度还是很快。
由荆叶儿带着,荆疏远爬上那座最高的山梁,看见很大一片古松古杉。他赶忙紧走几步,心里头把累呀、冷呀、雨呀的通通忘掉,心中阵一阵涌起兴奋:有老树子,就有种子;有种子,也就有了栽树的希望。
只是,望山跑死马,走拢那片森林,还有十多里路。
荆叶儿帮着荆疏远往前方寻路,用砍刀砍开拦路的荆棘,还找到一眼清冽无毒的泉水。荆疏远爬上树采果时,她在树下捡,还在胸前挂了一个布兜儿,把捡到的树籽往兜兜儿里面放,动作十分敏捷。真是个好帮手。荆疏远不住口地称赞她,赞得叶儿很高兴,俏脸儿就像一朵盛开的杜鹃花。
这天,荆疏远在树上树下,采集到好些种子,按他的计划,过黑就回黄荆村。
哪晓得,许多不幸的事,都发生在胜利在望之即。
他们走拢野猪盖老崖,发现一棵古松傲立在石崖上,挺拔的枝丫伸出岩外。林涛一阵一阵响着。从这里望下去,远远近近的老山,就像一座绿色的聚宝盆。
荆疏远高兴极了,要荆叶儿在岩上等:叶子,这棵树果子又大又多,我爬上去,摘了就走。
他抓住了大枝丫。
荆叶儿抬头看了看天:荆干爸,好像就要下雨啦,算了么,下一回再来摘?
荆疏远攀着树枝,不愿放弃,说:不晓得下回好久再来,还是摘了。
荆叶儿还开了句玩笑:荆干爸,莫非还怕人偷?
荆疏远实在舍不得这棵红松的种子,树大籽好嘛,也晓得深山老林不会有人偷种子,既然来了,不采摘回去,总要后悔的:叶子,你帮我守好,真的落雨了,你见势不对赶紧打招呼。
荆叶儿应承了:要得。
荆疏远勒紧腰带,手脚并用,攀上了大枝,又抓住一根枝丫,往上爬一截,比金猫还灵活,飞快爬上大树。
这时,天边隐隐传来雷声。
荆叶儿着急了,不顾捡松塔,喊他:荆干爸,你赶快下来,立马就要下雨啦!
荆疏远舍不得走。
他三刨两爪地爬上了树杆,小心翼翼踩着一根丫枝梭过去,双手交替着用力,时而把身体吊上顶上丫枝,时而伸手抓牢缀满果实的枝头,人也站上去。脚底那树枝承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开始摇晃,树枝落下万丈深渊。
荆叶儿在树下吓得脸青面黑的,急声催促:荆干爸,荆干爸,丫枝要断了,你快点下来!
荆疏远顾不上回答她,抓住头上丫枝的双手往前又移了几把。由于脚下是悬崖,枝头的种子不能打落地下去捡,他一只手吊着,另一只手不断摘下松塔,扔到荆叶儿面前。
就像金猫在树上攀爬。
荆叶儿捡起松塔,把里面的松籽倒在吊袋里,忧心忡忡地,看那丫枝闪荡的幅度越来越大,吓得不时停住。
荆疏远不顾荆叶儿一再劝告,摘完近处的松籽,继续把手伸向枝梢。突然,脚下的大枝咔嚓一声断裂,荆疏远眼明手快,反手抓住头上的那根枝丫。已经承受不起他全身重量的树枝,再被他猛一蹬,突然断裂。荆疏远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
荆叶儿哇地大叫,伸手要拉荆疏远,这一扑过去,跟着他,滑下了悬崖。
这古松面临陡峭的石壁,在四五丈以下,就是一个陡立六七十度的高坡,长满各种树木和山藤。
荆疏远摔下去,被荆叶儿一扯,一路弹起,沿着斜坡往下滚。滚得几滚,人已经昏了过去,被葛藤托住,横架在山壁间。
荆叶儿往下滚时,双手乱抓乱扯,抓住了悬崖上横生的一棵古树干,身子却滚下去,悬在崖边虚空吊起,吓得她不住口地叫唤:快点救我!来救我呀!
喊了一阵,无人来救,荆叶儿听不到崖下荆疏远的动静,心里一急,换了个喊法:过路的大哥、大叔,哪个来救了我,叶儿愿意跟你去当婆娘!
山里妹儿遇险时,用这招儿求人救命,百试不爽。不过,能够进到老林子里,几率确真很低,真的救得妹儿的命,那也是有缘,嫁他当婆娘也不为亏。
荆叶儿继续喊着愿意嫁给救她的大哥当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