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决定以《会议纪要》形式发至乡里,首先见到的是办公室主任马知勇,他心里就是一喜:它说明县委确真支持荆疏远,对大面积承包荒山种树明确支持,自己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马知勇兴冲冲地拿着《纪要》分送领导。
南新民也很敏感,摸出钢笔,在文件上签了意见,要马知勇亲自送党委委员知晓,并准备到黄荆村去传达。马知勇以为自己听错,怎么也不开会传达讨论,直接就下发。他就问了。南新民极不舒服地皱皱眉头,说县委的决定,执行就行了,还讨论么个,要是讨论出反对意见来了,么的跟县委交代?
马知勇说:懂了。
南新民教训他:既然懂了,还不快送文件,跟老子宕个么子,是不是嫌太阳走得慢了,还等你做完事,再落坡么?
听他语气,也有紧赶急撵意思,生怕传达得慢了,中途起什么变化,难得枉费力气。
马知勇答应了一声,飞似的窜到各个办公室找人,哪晓得都不在屋里,才想起今天是个赶场天,双休日,杨武雄、吴建龙、苏安、黄云丽那些党委委员,都赶场的赶场,休假的休假,只能到各处下细寻找,再说下文。
乡长杨武雄在搭丝瓜架子,扯掉去年那些朽了、断掉的篾片,换上新竹条,用篾丝细细绑好,伸手摇了摇,架子还比较稳固,便歇了工,坐在下方抽烟。
马知勇多远看到他,忙冲冲跑来传达:批了,批示出来了!
杨武雄没听清楚,看他满脑壳汗水,揩都不得揩一下,就有些感动,又有些觉得他是做作,就问:马主任,批了么的,是不是你的结婚申请?
马知勇跟黄云丽恋爱,不上不下的,乡里很多领导都缄默,不晓得二人在唱哪一出,遇到类事,故意刺激刺激,希望他们在合适时候趁年龄合适,把铺盖抱拢。
抱拢铺盖睡在一张床上就是结婚了。
马知勇有些尴尬,说:杨乡长你理解错了,不是哪个结婚,是免去冉大成村支书、任命荆疏远为村支书,县委同意了!
杨武雄不以为然,说:老子早就猜到了,早晚的事,你兴冲冲的做么个,不怕黄云丽误会了么?
马知勇木了,半天才问:杨乡长,黄云丽不姓冉,冉大成也不是她姑爷,撤了冉支书,关她啥事?
杨武雄眼皮上翻,本不想说,看马知勇可怜兮兮样子,心头又起怜悯,说:小马,虽说你驻黄荆村,时间也不短了,应该晓得冉黄荆那三家,马上马下的翻,冉蛮牛要是下了,黄算盘上任就不说,恰恰换了个荆草药,你说,黄家信任不信任,黄云丽姓么个?
马知勇脱口而出:姓黄噻。
杨武雄表扬他:对了,既晓得云丽是黄家人,免了冉蛮牛,黄算盘又无望,她心头那杆秤上挂的么砣?
马晓勇摸着脑壳,迟疑地说:这个,我不晓得。杨乡长,你把《会议纪要》看了,啥态度,我还要报告南书记!
他的脑筋终于拐过弯了。
杨武雄毫不犹豫,看了文件,接过马知勇递来的笔,签上名,把文件还跟他,说:你去找吴乡长他们吧,我不耽搁你,往后还有得事情做。
马知勇收起文件和笔,夸张地向杨武雄抱拳一揖,赶往吴建龙家中。吴乡长屋门是铁将军把守。马知勇就晓得今天找人不容易了,背靠着门框,先搞了支香烟吸,等到情绪稳定下来,再拣几人常去那些地方,挨一挨二地找过去。
怪了,到处都找不到他们。
赶场也就是在街上逛逛,怎么会街里无人,难道是下乡了。断断没得这个道理。已经下乡工作了五天,周末还往乡下去,又不是得了下乡病。
难道他们得到消息,抢先到黄荆盖做工作?马知勇想得自己都摇头否认。这又不是抢什么功劳,得罪冉大成不说了,荆疏远会不会领情,还是未知数;再说,抢在南新民书记前面,是功还是过,恐怕是过大于功!
马知勇下意识感觉到,这几人没了,想好生休息两天,不愿意有人干扰!他就在街上转,逢人即问,看到吴乡长没得。很多人都说不晓得,唯有开茶馆的罗老板跟他嘘了一句,吴乡长像是跟到几个人出了场口,走的黄荆盖方向进山。
决非去抢功劳!马知勇否定了,平常到黄荆盖,还有一事做,就是打猎!
他晓得自己多半猜到了吴建龙的去处,便不再盯他,回头找乡妇联主任钱明珠。钱明珠不在办公室就在乡卫生院。她最喜欢去的,还是乡计生办去抓国策,做那些育龄妇女工作,要她们少生优生,吓唬她们不准超生。
这天,钱明珠趁赶场,在乡卫生院设了个咨询台,专找那些年纪大些的孕妇问话,了解她们生了几胎,动员她们结扎输卵管,避免夫妇一高兴,性生活不采取避孕措施,又遭怀起了。
马知勇找到她时,钱明珠正在训一个大龄妇女:我跟你说咧,喊你男人把****管紧,虽说少数民族生育有优惠,像他妈个母猪,一窝生六七个,还是违背政策的,要是遭我了解清楚了,罚得你屋倾家荡产,你就不生了!
那婆娘脸飞红,声音细如蚊蚋,说晓得了。
马知勇听不下去,打断她说:钱主任,县上来了文件,南书记要求立马传阅,统一思想认识。
钱明珠正要进行长篇大论的教育,被人打断,有些不高兴,马起脸问:小马,格老子么个文件,县委文件老娘看得多,没有立马回个么的话。
马知勇听她语气不善,不敢啰唆,顾自把文件递给她。钱明珠翻开文件看了。她翻翻眼皮儿,提着文件,就开始下细审问马知勇:小马,我记得党委会讨论过,撤销一个村支书的职务,还要报县委常委会研究,是报功劳嘞,还是做成死案,二回不能改变?
这话,马知勇并不明白,只好说:钱主任,县委研究村社干部的情况也有先例,不一定就报功呀、死案呀,你说对不对?
狗屁!钱明珠勃然大怒,问:你就说说,么个村干部,是县委研究过的!
马知勇见她上了套儿,得意地说:钱大姐,年年表彰先进,县委都要研究,好多先进都是一般干部,甚至还有中小学生。
钱明珠哑口不言,好久,才跟马知勇说:好小子,看你不出、乌龟有肉在肚皮里头,就算你说得对头,老娘签了!
她把传阅件签了,递还马知勇。
马知勇伸手接,钱明珠突然收回,说:不对嘞,这事情研究过了的,么个还要签字呢,我们晓得县委同意了,就行的么,还签个狗屁字哟。
马知勇见她字也签了,还要挑刺儿,也不答复,一把抢过她手中文件,说:大姐还跟小弟开玩笑,县委文件,签个十次八次,有么的不好嘞。
钱明珠笑得跟个毛狗,看着马知勇夺了文件,又去找其他党委委员。
乡纪委书记陈再明好找,他到街道居委会,就被主任们拉拢了打麻将,说好输烟。即输一盘就由输家给赢家发一支香烟。香烟是易耗品,发到手头,立刻吸掉了,没有存留。输到后头,所有人的香烟都输掉了,改为在脸上贴脸条儿,称为纸胡子。
马知勇见他脸上贴满纸条,想笑又不敢笑,只好说:陈书记,县委来了文件,请你传阅。
陈再明三把两下扯脱了纸胡子,那几人就来阻止,陈再明说贴着纸胡子读县委文件,遭马主任告到县纪委,老子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几人不敢强行阻止。马知勇分辩,说我怎么会背后告状,那不成了小人?几人又说马主任不告,陈书记你不能耍滑头,坚持不允许他取掉。陈再明长叹一声,说马主任你也太老实,么个县委文件,拿来我看看。马知勇晓得自己充了冤大头儿,赶紧把文件递给他。
陈再明接过文件,向几人扬了扬,说县委重要文件,老子不敢亵渎,还是把纸胡子取了吧。
那几人也是干部,见马知勇在一旁着急,陈再明不取胡子、坚决不看文件,只好说:那就取了,莫耽误了乡里的工作。
陈再明早把那几句话看清,取下纸胡子,不再阅读,拿起笔就签了,交给马知勇拿走。
几人见他装怪,又纷纷上前,重新给他贴上纸胡子。
马知勇不管,拿了文件,去找黄云丽。
乡团委书记黄云丽做着一件谁都猜不到的事,一个人到河边喝啤酒去了,而且喝得酣畅淋漓,兴奋得直想放声高歌,激得河水飞沫奔流。
阿依河春夏之交,河水冰凉,摊贩儿把啤酒浸在河水里,一夜冻成冰啤,喝来十分酣畅有趣。
黄云丽心情有些郁闷,前些天,留在市里和县上的同学,来信邀约她去参婚礼,勾起她满肚子的不愉快:他们各方面都不如自己,却都找到了很好的归宿,自己非得要嫁给马知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官,还得一泼锣鼓打到底?
马知勇就找来了,见她喝闷酒,不晓得出了啥事,上前就问:云丽,你遇到啥了,心头想不开?
黄云丽冷冰冰地说:你才想不开。
马知勇如释重负,说:想得开就好,云丽,我告诉你,撤冉大成的文件批了!
撤冉大成?黄云丽恍惚记得有这事,又不大理解,问:么个要撤冉蛮牛?
马知勇自以为是内幕操作者,不瞒黄云丽,直截了当地说:云丽你晓得,冉大成反对承包,私自挪用夕书记帮荆疏远协调的贷款,怎么还能当村支书。
黄云丽陡地明白:你说,夕书记,是夕书记办的款?
当然!马知勇补充:要不然,哪个敢逼乡政府还钱给他,拖得久了,就当乡政府收入。
黄云丽真的清醒了,拿过笔来,签了字。
马知勇还对她说,县上要荆疏远的先进事迹材料,南书记说,那段时间是你在黄荆盖驻村,就由你写初稿。
黄云丽也答应了。
副乡长吴建龙跟苏安两个打猎归来,肩头扛着土枪,身背瓦质水壶,腰杆饱鼓鼓的,各挂一个大包,看来收获不少。马知勇守候在街头枫树下。他跟吴建龙和苏安说了县委批示,还说近日上山,就要落实县委决定,问他们是否有其他意见。二人都说没得,并在文件上签了字,回屋打整野味去了。
马知勇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