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这日,荆疏远到大沙坝背回几桶水,忙手忙脚的舀水饮牛。他往大脚盆倒了多半盆山泉,然后把牛儿从圈里放出来喝水,自己放下水瓢在一边观看。那一条条油光水滑的黄牛,摇着头蹬着蹄走出来,嗅嗅清新的空气,昂起脑壳长长哞叫一声,再把大嘴伸进水盆里,吧嗒吧嗒的,舔吸一阵之后,仰头再吞下去。牛儿喝了几口水,把积夜的刍食洗涮得干干净净,便响亮地打着喷嚏儿,继续高声哞叫。
这些半大牛儿是他喂来贩的。
荆疏远越看越欢喜,干脆坐在石米臼上,摸出长烟杆儿,装上剪得细细的烟丝儿,呼呼吧起来。烟草醇香一吸入肺脏,昏沉沉的感觉立即消失,眼睛变得明亮了,再多吸几口,浑身上下充溢着使不完的力气,恨不得再回屋去搂抱婆娘。苗家没得睡回笼觉习惯,荆疏远过完烟瘾,找出砍刀来磨。
荆家一伙青年,争争吵吵的进来,围着荆疏远磨刀,手脚勤快的就帮着他,往刀石上浇水,磨得更锋利光亮。
黄玉容才过来,帮荆疏远捆好了青色头帕,扣好对襟衫,扎起绣花腰带,又用塑料布把他的宽脚裤裹紧,把砍刀插进他腰带上的刀挂里,递过敞口背篓。里面装着爬山的抓钩,煮野菜的锑锅,半夜御寒的老棉袄,还有盐、火柴,以及烧湿柴的一瓶煤油。荆疏远恢复草药医生的打扮,身穿老蓝布夹衣夹裤,脚蹬旧解放鞋,怕草深露水大和蚊叮虫咬,小腿还捆着塑料布。
她千叮咛万嘱咐的:到老林子采种,要放小心些,出不得事任何么事,沿途少停留,先去找陆同彪。
老山猎人陆同彪是荆疏远盟兄。
黄玉容把荆疏远的腰背,用麻绳交叉绑得梆紧,还不住口地念叨着:千万不能粗心大意么。
荆疏远走惯夜路不怕鬼,把板实的腰杆一挺,屁股上吊的砍刀碰到烟杆儿上的铜锅儿,当的一声敲响,大大咧咧地:没得问题,哪年不去走几趟。
然后,接过敞口束底的背篓,甩上肩膀,即刻就要上路。
黄玉容见他满不在乎,想起昨晚黑做的噩梦:荆疏远穿过黑黝黝的林子,遇到了龇牙咧嘴的大狗熊,也不晓得轻重,举起砍刀,就要杀熊,却遭狗熊一屁股坐死,变成一坨肉饼子,突然产生出很大的恐惧感觉,责问:那是采草药么。
她心想:还没有来得及请幺叔看日子,不请土老师,么个擅自上山呢?
便扯紧荆疏远的手不放。
荆疏远颇不以为然:采药还更危险些儿,爬岩岩翻坎坎的,危险得很。
他弯下腰,理紧了绑腿,站起来再移正砍刀,把荆幺姑收拾的干粮,一包一包的丢进背篓,就要走了。
黄玉容既生疑虑,哪里还放得下心,按着他的背篓沿沿儿:你多喊几个人去么。
喜欢凑闹热的几个青年,像冉岩生、冉雄、荆耕农都七嘴八舌地闹:就是,我们搭伙走,又闹热,又好有几个帮手么。
他们嚷着要跟去,快手快脚的冉岩生还抄起一把砍刀,荆耕农也吩咐荆英儿,到北门去跟他屋爸爸带个话,说自己跟随大叔,进老山去了。
荆疏远怎能让这些毛崽崽进深山!万一出了事,哪还了得,马起脸就吵:恁几千亩坡,哪个打窝儿?进山采种,你们以为是打山毛鸡呀,众人满坡撵的。
吵得几个青年不敢吭声了。
他又放宽心话:我不过先去探路噻,顺手弄一背篼树籽儿,要你们去采种,还早得很哟,你们争么个分歧,深山老林里头,莫非还会有漂亮媳妇儿等到的?
又把几个青年说笑了。
黄玉容追问:你好久回来?
荆疏远回答:后晚黑不回来,大后黑夜一定回得来,婆娘你放宽心,格老子,不会出拐的么。
他做出很随意的样子,雄纠纠地回到屋里,去找荆幺姑要泡好的老材药酒。黄玉容不放心,把冉岩生喊过来,轻声问他:岩生,听说你上个月撵野猪儿,约起后山楠桠村的几个后生,到过贵州山那边的老山林子,是不是真的没得么危险?
冉岩生不晓得为什么,就怕黄玉容的轻言细语,听她一问,就老实回答:好大的危险倒是没得,这几年,山里头除了野猪岩羊乌梢蛇那些,也没有听说有好大的野物,荆表叔过去采种,只要注意爬树子莫踩滑了脚,摔下来,那有生命危险。
黄玉容一听,果然有道理,连声催促荆梅儿去喊荆疏远过来,还咕哝着骂:背时荆草药,明明晓得有危险,还骗老娘说安全,几丈高的树子,爬上去么个会没得危险的噻,明明哄老娘么!荆草药,荆草药!你给老娘出来!
荆疏远刚刚把药酒塞进背篼,要跟老妈妈说几句宽心话,就听黄玉容死娘老子般的叫唤,不敢怠慢,出来就问:你做么个又叫,不会是火石烙了脚背背?
黄玉容并不开腔,抹把泪水,哽咽起来。她说,荆疏远凭哪样要充英雄,一万块贷款本来就是买苗子钱,遭冉毛狗哄去当保证金,逼得各人冒恁大风险,到贵州山采树种,回不回得来都说不定。都是冉蛮牛当支书的人不制止,连黄算盘也装傻,嫡亲的老表都不帮,是他妈个认钱不认亲的狗屁村干部,要是荆草药坠了岩的话,老娘要找你几爷子根根底底的算老账!还有荆英儿和荆梅儿,平时三爷子感情都还好,关键时候就没得言语了,也不晓得劝一劝,也不晓得耍横,不准他走。还有,我的命好苦哟,么个收不住男人的心嘛,晓得他到贵州山去做么个的,顿儿都不打一个,丢了我们三娘母就走。
她把与此事沾点边儿的人,通通骂了个遍,只是还不敢指责荆幺姑。
荆疏远觉得奇怪:刚刚还是好好的,么个转个背就流马尿?是哪个挑了是非、惹了祸事?他打量摩拳擦掌的荆牯牛,好像不是他。冉雄向来就稳重,格老子要当支书当村长,提拔他当团支部书记。基本肯定是冉岩生。这崽儿的爸爸是自己的把兄弟,去世得早,他是在荆家寨长大的,前几年,听信了冉毛狗几人的谣传,说他爸爸冉大学当了越南老板,就满世界疯跑,去寻找冉大学,怕他不敢跟黄玉容说假话,泄漏自己的秘密。
荆疏远的眼光一扫过来,冉岩生就心虚。村里的长辈都拿冉岩生开玩笑,说荆疏远要认他当干儿子;他怕见到诙谐活跃的荆表叔,好像自己愿意受拿磨管教似的。冉岩生躲开荆疏远的眼光,装着没有听到发问。
黄玉容见荆疏远出来,扑地撵过去,抓住他的肩头,鼻子抵到鼻子问:荆草药,你跟我说实话,采种跟采药哪样危险?
荆疏远只好实说:两样都危险。
黄玉容非要他比较了才放心,追着问:你比一下么。
荆疏远解释:还是采药危险些。
黄玉容又问:么样?
荆疏远说:采药要到悬崖绝壁,采种只到树子上头,悬崖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树上摔下还有土坡垫起,树子上到处都是桠桠,莫非我傻得抓树桠桠都不会呀?你说,是不是采种要安全些?
荆英儿稍微懂事些,晓得爸爸是要说服妈妈,在一边插话:岩生哥哥也说,林子里没得好大的危险,爸爸,你带我们去嘛。
她跳着过来,拉紧荆疏远衣角,一脸求恳。
荆疏远明白冉岩生漏了风,不敢太凶,就训斥他:你就不会少多两句嘴!
吵了冉岩生,荆疏远回头连忙警告女儿:么个要得哟,再没得危险,黑黝黝的老山林子,也不是妹儿家去的地方。
荆英儿不依,扭着荆疏远不松手:爸爸,么个妹儿去不得老山林子呀?
荆疏远没有闲心来解释,吓唬她:老山林子里头,有专门背妹儿的熊家婆,背回去吃她的手指拇。
荆英儿还不懂得数百里渺无人烟的地方有么个危险,可是,青年冉岩生应该懂得,那些地方是姑娘的禁地。荆疏远此时没时间责怪冉岩生,随着后来发生的故事,他逐渐认定了,冉岩生所谓没得危险的解释不是帮他,而是别有用心。冉岩生也该倒霉,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平白无故惹出恁大的麻烦。
黄玉容听他说得振振有词,虽然担忧,还得放他去闯。你不放他去如何?她凝视自己的倔犟男人,一双苗家女子特有的黑幽幽的弯眼睛,深邃得像寨里那口老井。她弯弯的眉毛突然敛起,叹着:你平日多有办法的,现在,非得进老山林子不可么?
荆疏远失了耐心,气鼓鼓地回答:莫非还有么个好办法?婆娘家事事都扯后腿,老子还办得成个事情!
黄玉容委屈了:我不是扯你后腿。
几个后生小辈见荆疏远发了火,都憋闷在一旁,不敢开腔。冉岩生更是后悔多嘴,收拾起荆疏远上山的工具,帮他背好了,立即闪在一边。
荆疏远走得十分慷慨激昂。
黄玉容还是放心不下,又把冉岩生喊了过来,问:岩生,你跟黄娘说实话,老林子好远,岩坡险不险,确真没得大野物?
冉岩生想跟荆疏远到老林子去,心头有个小九九,想去看盟叔陆同彪的漂亮女儿陆晓叶。几天前,冉岩生约了楠桠村几个青年撵山野兔,到陆同彪的猎屋歇脚,看到了长得标标致致的大妹儿陆晓叶,当时就十分着迷,借口跑得腰酸背痛,在她屋里赖了两三天。荆疏远要进山,冉岩生扭到要跟进去,没想到会被他拒绝。但是,冉岩生鬼点子极多,脚长在自己身上,想方设法都能混得进去。黄玉容刨根究底一问。冉岩生晓得,机会来了,把满脸恭顺换成愁眉苦脸,拼命恐吓她:黄娘呃,荆叔性子硬,我不好犟起要去,哪天,我几弟兄去到老林子,差点儿就出事。
真的呀?黄玉容吓得脸色咔白,又问:出了么的事呃,伤到人没得,么个不仔细点?
冉岩生装神弄鬼,阴森森地说:那一片老林子大得要命,一眼看不到边,树杆上缠满葛藤,你不过细辨认,还以为是根大蟒蛇!沟坎又多得很呃,脚板踩的尽是青苔,稍不注意滑到岩缝缝去了,虽说没得么个大野物,毒虫毒草多哟,一遭咬个眼眼挂个口口,立马肿起有多大。
黄玉容听得心惊胆战的,末了,自我安慰说:你荆叔嘛,呃,为人细致,不会去惹那些虫豸的,平安得很,你说是不是?
说着,不住手地搓揉自己胸口。
冉岩生偏要吓人:平安,没得问题?其实,我看荆叔这个人胆子大,未必怕几个小虫豸,可是大意丢荆州呀。
黄玉容哇的一声惊叫:哪,哪,么办?
她直直地瞪着冉岩生,脸色涨红,显得极不正常。
冉岩生吓倒黄玉容,心里十分得意,立即自告奋勇,要去保护荆疏远:再找几个人,跟上山去,负责把荆叔好好生生带回来,不要他受半点伤损。
黄玉容打赞成:要得!岩生,就辛苦你了哟,你先打头站,我再喊几个人,跟到你后头撵么。
她晓得,荆疏远顺路要到陆猎户屋,就吩咐冉岩生,跟在荆叔后头撵,万事大吉就不出面,出了祸事快点去喊陆猎,一切大小事都以救人要紧。
冉岩生私心得遂,也为了减轻黄玉容的心理负担,远远跟在荆疏远后头,进了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