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三十年栽杉,自家绊自家。
山盖开荒种树,苦得要命,祖辈都是随意为之,没有听说大规模组织山民来搞!
在盖上,荆疏远算是精明透顶的角色,承头要操办个事,肯定有几箩篼道理,至少不会傻得拿银钱打水漂漂儿。但是,历来山上开荒种树都是飞播,政府派直升飞机围着山坡转几圈,把种子撒了,再下两场雨,绿油油的树苗就齐刷刷长起来。
所以,这回县上怎么动员山民种树呢?政府不搞飞播造林了?政策变了?山民心中存起无数疑问。那个马知勇,冒雪拼死进山,确真只为种树?打死他们,山民都不会相信,要不是对乡干部有好处,马知勇绝不会恁格亡命!至于干部们有了好处,山民是不是有好处,就说不清楚了。一般来说,没得好处的,政府给山民办了事,肯定要喊他们多拿些出去;只要不遭政府罚款,就该念阿弥陀佛了,山民什么都不怕就怕政府罚款,政府却是什么都不会做只晓得罚款呀。于是,带着这些疑问,山民们三三两两的,把双手紧缩进袖子里面,四处打听承包荒山的进展。其患得患失心态,不光是冉毛狗和黄算盘那些村干部所独具,也为山民所固有。
他们没有意识到,大面积承包荒山,不仅仅是为了植树造林,而且还是土地所有制的一场革命!
这个问题,就连荆疏远也只是察觉,不管他动员多少人,先要烧荒打树窝儿,立马需要一大笔钱,到哪里找?找来了别个的人,找不来别人的力气,更莫说工钱。
他必须得先找到钱,可以支使旁人跟他干的钱,可以换成工日或者力气的钱。
但是,贷款始终没有到,或者是到位了,乡政府没有还他。
荆疏远没有钱,想出一个背时主意:趁二三月间万物复苏,提起锄头,到坡脚土质肥厚处,挖掘野生天麻卖钱。
黄荆盖山民,没得坏心思,只是想看荆疏远的笑事儿。这是他们对所有自告奋勇者的态度。看荆疏远满山转悠,或者在乱石坝一待半天。就弄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了。说他是想问题吧,好像啄起脑壳在打瞌睡;说他是打瞌睡吧,又好像弯着腰杆在采草药。不过,他现在应该没得采草药的心情。再说,黄荆村的天麻,要在三四月间去挖,数到八九雁来时辰,山坡仍是雪铺霜盖,你到哪面坡找得到天麻的嫩芽苗子?
天麻为多年生草本植物,补脑、活血、降压,切碎可蒸食,蒸蛋尤佳,整支天麻煮汤泡酒饮用,能强身健体益智。荆疏远不是突然变成猪脑壳,需用药材大补,确真找不到开荒种树的启动资金,记得乱石坝坡脚出过天麻,便趁初春天麻块根未生芽儿时候,刨到大块成形的,蒸好晒干后,每斤能卖六七十块钱!挖几十斤蒸制好,弄五六百块钱,那打树窝儿的启动资金就有了。这如意算盘打得好嘞。那些山民晓得了内情,忍不住,也狠骂他一句:真******打绝啦!
这些言语要当成贺礼收呃。
可惜,如意算盘大多是打不响的,莫看荆疏远见人谈计划、鼓干劲,那野生的天麻,头年还长在乱石坝坡脚,今年又不晓得梭到哪里去了。就像荆疏远赶场卖草药时跟别个吹嘘的一样:那天麻神奇得很哟,没长脑壳医头痛,没长手脚会走路,头一年生在南山,第二年就跑到北坡去了,难觅踪迹,是半点儿假都不掺的真货。万想不到这个吹嘘也的确真实。他平时怕挖冬天麻。这回儿,荆疏远从荷包里再数不出钱来,鬼迷心窍似的,只好携老将雏,去刨冬天麻。
做这种事情,正应一句谚语,冬雪天挖天麻,搞错了时辰,劳动者的百般艰辛可想而知。
这日,雾薄风轻的,荆疏远全家上山,都去刨天麻。他们的队伍很怪:荆疏远的妈妈方盘脸,满脸皱纹,中等个头儿,额头上缠着一圈白头帕,随丈夫姓,户口本上填的是荆黄氏,山民喊她荆幺姑;荆疏远很像荆幺姑,也是方正脸庞,壮实得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黄玉容脸形另类,纤秀瘦削,胸和臀部硕大,腰肢却很细,洋溢着母性的活力;荆英儿和荆梅儿都像黄玉容,杏仁般脸儿彤红,头上扎一对盘羊角似的小辫儿,活蹦乱跳的,边走边争嘴辩道理,用荆幺姑的话说:走路都不得清静。坡上刚刚下过一场露水,沾了湿脚,蹭得她们一腿稀泥。荆疏远的草药医册有明确记载:春露水浸骨头伤身体。所以,他们都穿着高帮塑料筒靴,筒靴口以上,还用塑料布裹得密密实实的。路上碰到了那些山民,还跟他们开玩笑:荆社长,你屋人像是打起石膏学走路的伤兵,又像是扎起绑腿上战场的解放军,当然是老弱兵卒。
荆疏远自得其乐,招呼了那山民,就跟黄玉容唱起了山歌《十二月之飘》:
正月之飘是新年(有情我的郎,乖乖我的妹),
小妹约我(外外之哟)到后园嘛(奴的干哥);
后园喜雀喳喳叫(有情我的郎,乖乖我的妹),
笑我二人(外外之哟)好可怜啰(奴的干哥)。
飘是浮在水面的、露出衣裳的、摆在桌上的、开在枝梢的,当然是最好的,最美丽动人的。荆疏远唱正文,黄玉容唱伴声,两个妹子跟到打哈哈,荆幺姑笑扯扯地看他几爷子闹豁皮。这支民歌伴词特别有味道,外外之哟,就是好得很的么;连鸟儿都叫情郎、情妹,调情味儿不言自喻。
这家人唱得好闹热哟!
半路上,就有人在背后出言语了,不用问,又是冉明翠。这妹子倒真不假的跟定荆疏远了。她急追紧撵的,跑到荆家队伍后头,一把抱起荆梅儿,就成他屋里人了。
荆疏远把队伍带拢黄家垭口,选择了向阳坡面,试出土厚石头少的几块地方,分派婆娘女儿们去刨。他自己不好意思先动手。这面坡是公地,平时,哪个要是来放牧牛羊追撵野兔,或者割把茅草,遇到荆疏远这样的村社干部,一定会大声吆喝,把他撵走。黄荆盖村规民约规定,刨冬天麻,要集体刨过了,才允许个人刨。山民刨到的天麻必须归公,拿到乡场卖掉,集中充做村民委员会的用度。平时,难免有村里村外的山民偷挖几锄头,拿野生天麻换几包烟抽,绝不是用来补脑壳。其他挖天麻者没被村干部逮住,无人看见,自己会背下山去卖。然而,荆疏远首先是草药医生,过后才是村社干部。只有摆正这个位置,才有饭吃,山民才有药医病。荆疏远是个有心人。经过他多年观察,现在这段时间里,正是家家户户煮饭喂牛时,也是挖天麻的最佳时间,不虞村干部发现。当然,偷挖天麻的荆疏远不算,即使有人发现,他为了开荒种树,挖几背篼不是山民栽不是山民种,自己会跑来跑去的野生天麻,也算不得偷,有人举报,大不了算个悄悄的挖掘,就是不告而挖的意思。
荆疏远有了乡上支持,还怕么个反对,他们刨天麻,为的是筹措承包保证金!
准备就绪,荆疏远全家,悄悄挖掘起来。
黄玉容与大女荆英儿首开记录,一锄头下去,就挖到一窝。那天麻在土里吱呀,叫了几声,似在连连呼痛。黄玉容再补两锄,连枝连根的,蔸头提了起来。
荆英儿扑过去,提起藤藤一阵猛抖,抖掉了松软泥土。十几根天麻都有大指拇粗细呃!荆英儿掰开了根根,仔细摘下一只天麻,放进背篼,再摘一根。
那些天麻断处渗出了白浆。
黄玉容心痛地教她:英儿,根根要摘上头些,最细那截儿,莫把肉肉儿伤了。
肉肉儿就是天麻块茎。
冉明翠听得出趣,调皮地问:表嫂,这个肉肉儿,是人哪处?
黄玉容打发她:手指拇。
荆幺姑接过嘴说:妹儿,等你有了男人,就晓得了。
说得冉明翠烧晕一张红脸蛋儿。
荆英儿好奇,问荆幺姑:婆,么个要有男人才晓得,爸爸就是男人,翠孃孃就晓得了?
冉明翠大羞,跺着脚骂:死妹子,人小鬼大,孃孃撕你张小嘴巴儿!
又拿眼睛偷觑荆疏远。
那人跟没听见般,脱了棉袄,露出里面穿的军绿色棉毛衫,嘿地大吼,就是一扒子甩下去,又扯出一窝天麻。
冉明翠有些失望。
黄玉容也来教训荆英儿:不兴恁格说孃孃的,婆是在开玩笑,细人不准打逗凑。
荆幺姑说了就丢,管他哪个去钩心斗角,远远地走开,去寻土质肥厚处下抓扒。
荆梅儿跟荆疏远,不多一会儿找到四五窝天麻,她又蹦又跳地摘天麻、剔藤藤儿,兴奋地唱山歌。年龄最大的荆幺姑最倒霉。她是个鸡摸眼儿,天未大亮,看不太清楚,使力挖了两锄,就喊冉明翠过来看,拿她当眼睛,寻找天麻坯芽儿,挖开十几处,都是瞎子打毽,个都不个,逗得冉明翠打哈哈儿。荆幺姑一气之下,自己挖,苦着脸不说话。
乱石坡是黄荆村著名的石疙瘩坡坡,也不晓得怎么形成的,形成了几万年。石坡的表面,被年年的风霜雨雪,蚀成一片片麻疙瘩,或者冲刷成一个弯沟沟、几个落窝凼,连山路都是高矮不平、坑坑洼洼的,落脚时一不小心,会扭崴脚颈儿。这种麻花花石头又硬又脆,即使铺路盖房,也无人愿意开采;一旦开成石材,又不成形状,从未见过整方整方的,都是圆的像卵子,长的又像拴牛绳的橛子。苗家住木板板屋,都要修建方方正正的石地坝,开出了别的石材来,还可以厚薄方圆搭配,开了麻花花石,只能做土坎坎坝角角的地基脚,当不得平面材料。麻石风化,形成缝隙,中间堆积泥土,长出人见人爱的天麻。如今冬雪初融,石面生满毛茸茸青苔,滑得要命。
早两天,荆疏远上山查勘,放了一把野火烧山,烘暖土壤,静等天麻苗子钻出石缝。如今,冻硬的土地被早春暖气催发,表面形成一层沾满草灰的软土,脚板儿轻轻踩上,还是绵绵软软的,一用力就溜滑;而且更难刨,锄头刨下去,不是黏锄刃,就是嗤地滑开,得用十字镐来挖。
荆疏远说声豁出去了,他一把扯开夹袄布扣儿,脱掉衣服,顺手甩到黄玉容母女身边。天麻芽儿在石缝间浅浅地冒个黄星星。荆疏远挑选了一处冒出三五个星芽的大石缝,先刨了一镐,嘿地一声,镐尖在石层只钻出一个洞。黄玉容喊他吃住力再扳。他用力往回扳,碎石随着铁镐提起就松散了,带不起石块。黄玉容又说要用稳力。他骂骂乱石坡的娘老子,往手板吐吐口水,双手用力一搓,骂一声格老子确真硬吔,抡起来又一镐下去,这一回刨得深点儿。
荆幺姑生怕荆疏远甩十字镐过猛,发生脱手的危险,远远的带着荆英儿和荆梅儿,提着竹篮子,抠出石缝中的泥土,再用镰刀,顺着天麻芽儿往下面刨。
荆疏远连刨二十多镐,勉强刨开条缝隙,边大骂,边倒转镐把去撬,口里不断地吆喝着嘿哟嘿哟嘿嘿哟的。冻石层都有韧性,荆疏远勉强刨划出一条条酥散的缝隙,哪里撬得起整块整块的土;猛刨一阵过后,使蛮力再撬,只撬起一块细碗恁大的冻岩,天麻还钻在石头下方。
冉明翠跑过去,帮荆疏远把钢镐稳住,喊他去拣坨石头,把镐刃砸得深些。
荆疏远不再顾忌她,去找了一坨石头来,狠往镐刃上敲,慢慢把镐尖砸下去了,铁镐吃住了力,左右扳扳,把底层碎石撬松散了,上头的石层也就抖开,刨到了一窝天麻。
他们齐心协力地干起来。
黄玉容母女好不容易抠了半天,还没出几根天麻,已经歇过了好几歇气,中途,不断听到荆疏远的骂骂咧咧:这龟儿石头,硬是硬得很哟,恁好的十字镐都搞不穿它,黄玉容,你下山拿二锤钢钎来,老子硬是不信没得法。
黄玉容答应一声,招呼荆疏远:你把妹崽看好,英儿,带起妹妹刨浅缝缝的天麻,莫要乱跑哟。
荆英儿懂事地说:晓得。
然后,黄玉容回屋,顺便煮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