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过三。
荆疏远寻找的第三个对象，叫黄算盘，是黄荆村会计，打得一手好算盘，山民叫他黄算盘。
黄算盘出生时候，老汉怕他也跟两个哥哥那样，打不过三朝遭了夭折，狠心杀掉一只开叫的公鸡，拿去请荆半仙爷爷，细细批算过一命，按照他指点，迁了祖坟改了朝门取了小名，避免了灾祸。好不容易养到上学，取名字又很费力气，请老荆半仙打了一卦，满足想发财发福发后人的意图，取名三发。黄算盘偏只想有个稳稳当当的家。不谙世事尽于不想之中得到。女儿黄云丽读了大专，分配回乡里，凭着聪明伶俐，年纪轻轻就当上团委书记。
黄家寨也是下寨生产队，老地名叫大沙坝，黄荆盖全村方圆百多里，唯有这一个百亩平阳大坝。早先，大沙坝有凼水，黄家老辈人说水坝里养得住鱼，在浅水地方栽种几亩稻田，逢年过节，寨里儿娃妹崽会打米糕做米豆腐吃。十几年前，坡上大旱一年，大沙坝干得没底底，只能种包谷、麦子和油菜；逢到雨水多的年份，勉强犁了，种下旱稻，仍是黄荆盖的一块保肋肉。黄家寨跟冉家寨和荆家寨相似，外表显得破破烂烂的，因为是高山平坝，从垭口上面看下去，一片黑鸦鸦的瓦灰屋顶，活像蟒蛇盘踞。
此时，寨子鸦雀无声，寨里寨外散布着竹林、芭蕉、果树，随山风起啸，像是蛇妖披散长发在唔喇跳舞。
山里人，竹根亲。黄算盘的妈是荆疏远的堂姑妈，他长荆疏远七八岁，是嫡亲表哥。
荆疏远翻过两寨间的皂角坡垭口，一路走过去，万籁无声，唯有雪霁后露出那轮弯弯的月亮，看起还有点儿意思。他想：把话跟黄老表亮开说，该没得么个问题嘛。
碰了软钉子或心头无底气会有怯惧反应。
荆疏远进了屋，见黄算盘戴一副老光眼镜，正在菜油灯下翻一本纸色陈旧的《黄历》。四十多岁的黄老表，不晓得操心多了还是劳累过度，显得老态，脑门心的毛发稀疏了很多，鬓毛也斑白了。他翻书不是挑选黄道吉日，是借机在想心事。要说开荒种树发财，黄荆村几个精明人，哪个肚子里不在反反复复地盘算，黄金元宝人人爱呃，可跟翻黄历一样，翻来翻去尽是不宜动土：第一没得起步资金，这些年，除荆疏远找了几个钱，都不敢冒富充有钱；第二没得人缘，开荒种树，单靠一家一户干不成的，要想动员大家来做，没得号召力，还确真不敢揽担子挑，家族的矛盾纠葛哪个应付得下来？第三没得恒心，一山乱石疙瘩，没得十年八年，恐怕连巴茅草、荆棘都割不完，有十年八年时间浪费，哪个不晓得走出去打工，找了大钱不说，还可以见见世面，半夜三更抱住婆娘也有龙门阵摆。因此，多少山民下定决心：不承包！只有那条金猫死咬住光骨头不放，接连碰钉子还不死心，来做黄家寨的工作。
黄表嫂给荆疏远端来一碗野茶，就拿起箩筛做针线，听他两老表摆龙门阵，宵夜呀路滑呀山风冷呀的，说完了好多客套话，才转入正题。
荆疏远心头憋着个疑问：黄老表，你么个不带头承包？
黄算盘见他憋久了，不忍心，才解释说：老表，我算过账，造林标准是每亩三百六十根树子，栽八千亩，要打二百八十万个窝儿，栽二百八十万根苗儿，算你荆草药能干，一天栽一百根树子，一年栽三万六千五百根，也要栽八十年！算来算去，把天晴落雨算齐全，还是看不出有个么的好处，么个还敢承包。
荆疏远不以为然：黄老表，你就算错啦，一没有计算政策，政府支持；二没有计算人心，山民心齐；三没有计算土地，任凭取舍。
黄算盘立即反驳：你算的么账哟，政府支持等于零，山民心齐哪个看得见，土地尽是鹅卵子石，不算成包袱就很够意思么，你还要算成有利条件。
他双眼滴溜溜地旋转，似能暗中出声，拨拉算盘珠儿。
荆疏远拿大道理说服他：解放以来，土地改革斗地主、****五反枪毙土匪、四清运动整腐化分子、**********揪走资派，是对的也好是错的也好，哪样工作不是政府领导才做得成功，格老子，我今天说穿了，政府今天喊你开荒种树，不出钱，管你做不做得都得去做，不如我两老表合伙来做。
黄算盘无非就是要帮丽妹儿挣表现么。
他看黄算盘，跟盯到了一根乌梢蛇，咬住它七寸，任随它扭麻花儿一样扳，也扳不开。
黄算盘嘿嘿冷笑：如今改革开放要搞活经济，我比你荆疏远懂得多，你晓得么个，政府也讲民主不整人，民主是个么的东西，就是你各人想么做就么做，山民不想做的事，政府硬要我们干，就要拿费用来，政府出钱山民出力气。
他想的不是成绩而是钱财。
荆疏远听他算得轻巧，摇摇头：我不肯信，马文书说了，不开荒种树就要遭罚款哟，哪有还拿钱请你种树的道理。
黄算盘得意地说：说你不懂，你就真的装不懂了唢，马文书他是打前站的，先来霸王硬上弓，等没得人响应了，还是只有拿钱请人开荒。
荆疏远讥笑他是乱打如意算盘，黄算盘说他看透政府只是鸡公屙屎头节硬；荆疏远估倒说政府是先礼后兵，黄算盘狡辩说格老子又不是秀才怕么的兵。荆疏远苦口婆心劝黄算盘说，你我俩老表合伙，就等于荆家、黄家两寨联合，完全可以把冉家寨套起走。黄算盘看透他骨头里有股子野心，说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完全是妄想在黄荆盖称王称霸，还要拉老表垫背。
荆疏远一心想说服黄算盘，哪晓得任随他磨破嘴皮，黄算盘硬是青冈脑壳不开窍，死个舅子不答应。
火塘边的气氛就有些燎人了。
荆疏远往深处劝：我说老表，恁好的事情，你么个硬不开窍！承包荒山，你一家依靠山林，肯定吃穿不愁，后世还留个好名声。
山民多铮铮铁骨者。
他强调收益是对的，可用好名声引诱对方，使得黄算盘怀疑荆疏远的动机，名声名声，几文一斤，山民不讲现钱去挣名声，那就会扯拐了。
黄算盘鄙夷地说：包包药都闹耗子，荆老表，挨整的尽是老百姓呃！恁好的事，你么个不敢单独干？你要找合伙人，么个不找冉蛮牛和冉毛狗。实话对你说了，那些村社干部，哪一个不是捏到鼻子哄眼睛，悄悄在搞假承包？
荆疏远心里剧震，断然否认：哪有这回事哟！马文书动员时，支书和村长承包了百多亩坡土种果树。
黄算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荆老表，你是实心人，虽说世事通达，的确还不晓得，冉蛮牛跟冉毛狗算计好了，先报个数字，等山民承包画了押，他们再把亩数缩小，各人甩手不做了。
荆疏远断不肯相信。
黄算盘又告诉他：其中内情，都是黄火炮亲口跟我说的，也有黄火炮一份，绝对可靠得很么。
荆疏远大怒，就要找冉大成跟冉毛狗去说醒豁，可他又想，众人眼睛是雪亮的，骚搞那几爷子，怎么瞒得过几百山民？
黄算盘见他似信非信，反过来，继续说服他：冉蛮牛他们的算盘精得很，要是山民揭发，他们就用大楠垭的几百亩枫树林抵数，反正乡里不会调查。
荆疏远问：恁撇脱的事，老表你么个不参加？
黄算盘不屑地说：老子光明正大，哪像冉毛狗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个好家什。
荆疏远晓得他是不屑于跟冉毛狗为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龟儿黑起心推众人下崖，他们跷起脚脚儿，摇起鹅毛扇子，看老子们的热闹么。
黄算盘指拇轮着拨那算盘木珠：么不是？只怕还要落井下石，搬块石头砸下来，不弄得我们脑壳开花、头破血流，他们不甘心，还会继续去搬。
他强调：最好是大家都不去承包，看他几爷子笑什儿，等上级理麻起来，撤了他们的职，格老子不费力气，危险也不挨，拣个支书村长来当当，也过过干瘾儿。说句实话么，老表，你愿意当支书，还是当村长？
一句话问得荆疏远踡起脚脚儿跳。
山民衡量聪明和愚昧的标准，就是在获取既得利益的前提下，省不省事，有利可图而又不费力气的就是好事，无利可图却要劳神费力的一定不是好事。
荆疏远端起茶碗，斜睨着黄算盘，问：黄老表，你，还恁大的野心，不怕政府理麻？
黄算盘昂起脑壳，卖弄地说：这就是民主！
话是他从黄云丽那里只言片语听来的，说不大完整，拣吓人的说它几句，吓吓荆疏远。
荆疏远哪里肯承认，又问：你背后朝人放火铳，只能叫暗算，绝不是民主。
黄算盘说：就是民主。
黄算盘婆娘听两人民主、民主的扭个不停，过来收拾烟簸箩，朝黄算盘脚面上踩一下，提醒他主人家不能首先伤害客人，要有礼性听荆疏远表达见识。黄算盘说出民主，心头得意非凡，照婆娘暗示，果然收敛了。
他说：荆老表，这个话不是我发明的，是听我女婿，哦，就是前几天来的马知勇，他说村干部要进行民主选举，哪个威信高就当，冉蛮牛他们处处得罪山民，选举起来，得不到几票。
荆疏远更是惊得站不稳了，上牙巴不停地咬下牙巴，问：你，你说，丽妹子，跟马文书，耍朋友了，么恋爱，不会有错误？
山里，男女间耍朋友，跟订婚差不多，相互要忠贞以待，容不得再插进一个人去。
黄算盘并不晓得，荆疏远在撮合冉明翠跟马知勇，把脑壳点得鸡啄米似的。这就是认可了。黄算盘婆娘听荆疏远问得奇怪，喜滋滋地解释了几句：是咯，只是有人介绍了，都还没有答复，要他们约拢了说话，才定得下来哟。
荆疏远意识到自己失格，忙说：恭喜老表，恭喜表嫂，云丽妹子恁早就耍到朋友了，哦，错了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正是谈婚论嫁的好时候。
竭力想掩盖自己的吃惊。
他说错了，黄算盘跟他婆娘就急；他说好，黄算盘跟他婆娘就喜形于色。
黄算盘看说完了，继续启发：老表，所以我说，话中有话么，冉蛮牛他们要反对你开荒，就是不长眼睛，跟反对乡党委乡政府一模一样，他还坐得稳，所以哥子我提醒你，开荒！立马上山开荒，他敢来打阻止，要他们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这是黄云丽回屋开导黄算盘的大道理。
荆疏远苦笑，心想：整人倒是好办，八千亩荒坡，把人都整倒了，哪个帮我烧荒，哪个帮我打窝儿，哪个帮我育苗栽树？
他缓缓地摇了摇脑壳。
黄算盘问：难道你又要调和了？又不是开中药，慢慢讲究君臣佐使，哪个挡你的路，就收拾他！
荆疏远看了看黄算盘，有些认不得他了，心想：这人是劝我，还是支瞎子跳崖？
黄算盘婆娘听到要收拾人，连忙说：老表，你表哥开玩笑的，他一天算到黑，跟冉家寨拌灯，说笑话。
黄算盘意犹未尽，激动地说：老表，你单独干，我猜死了的，冉蛮牛几爷子肯定要耍武蛮，你的机会就到了，何必拉我上坡么！
荆疏远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没想到他倒给你推搪，你有长箩索他有翘扁担的，心头的火呀，一股一股地急冒：黄老表，种树是为各人好么！承包五十年不变，你就变成了百万富翁，好安逸哟。
对三四十岁的山民，五十年意味着什么，黄算盘明白得很呃，并不稀罕，他出口就打断荆疏远的话：么个四季豆不进油盐哟，你不肯听，表哥我也懒得说了。我说荆老表，你既有本事独自承包八千亩荒坡么，就有本事找山民签了合同，有本事扛起钢钎二锤，独自栽出八千亩山林！
荆疏远被他赌起火了：你以为老子不敢唢？我在村民大会上公开说过，任凭缺么甚，砸了锅儿卖生铁来承包，再不够数，卖了婆娘妹崽都干得！
他说完，把茶碗一顿，拂袖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