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说所以,冉家寨和黄家寨异口同声,要荆疏远交出一万元,当做保证金,才肯共同去公证。搞得他束手无策。夕书记批的这笔贷款,还没有到荆疏远手头,他哪有钱交抵押?荆疏远说暂时拿不出。冉毛狗和黄算盘认定他耍赖皮。因此,黄荆村支两委会决定:荆疏远尽可去开荒,村里不帮人力,也不帮财力,荒坡开得越多越好,反正都是黄荆村的。
荆疏远不得不拿钱讲道理了。
这相当于说,有了钱就有道理,差人钱就差道理,没得钱就讲不清楚道理。
结论:钱就是道理,简称钱道理。
钱这个道理,倒也不是随便讲的,与人无关或者与事无关,你都讲不清楚。唯有人家找你要钱,你有了钱被别人觊觎,相互间才产生共同的语言。荆疏远其实没得弄钱的本事,可是,夕书记要丢一坨钱给他,喊他用钱去做事;而冉蛮牛和黄算盘想这笔钱,夕书记又没有给他们,只好想方设法从荆疏远手里去取。有钱能使鬼推磨。荆疏远遭他们一逼,懂得了,有钱才能办事。他相应也懂得了许多的人情世故。本人逐渐变得光滑溜圆,像曾经流通使用的铜板银元,过手的人多了,再硬再粗糙,都磨得锃光瓦亮。荆疏远伤心不已。好在深山里风大雪大,吹得山里汉子手脚硬皮肤硬心肠硬,被磨得再圆再亮,也是硬邦邦的多大一坨,光闪闪的多亮一串!
反过来他细想,承包容易开荒难,八千亩砍得光秃秃的石坡,在资金缺乏、劳力稀少、人心不齐的情况下,要全部开垦出来搞植树造林,绝非个人力量短期完得成的!必须动员全体山民,众人劲往一处使、资金往一处投,搞它一个捆绑式发展!夕书记说得对,凭个人力量完全可以大面积承包荒山,但要开出八千亩荒山坡来种树,必须依靠集体的力量!在武陵深山的黄荆村,集体力量是什么?就是荆家寨冉家寨黄家寨的数百山民!
苗族做事喜欢抱成团,况且是承包几千亩山地的事,没有几个人合伙做,恐怕难以办到,黄荆村的事就该黄荆村的人都来做,起码要找到几个合伙人,共同承担经济风险!想通这个道理,他出了门,敲开石水缸里结的凝冰,舀了两大瓢冰冰凉的水,倒进木脸盆,把脸闷入冰水使劲摇摇,再抬起头,用干帕子揩干了脸。感觉听到冉家寨和黄家寨火铺会消息造成的晕眩,都激凌清醒了。再往脑壳上扣顶棉军帽,勒紧绣花腰带,在门坎上把棉解放鞋底残留的雪渣蹬干净,使自己看上去尽量威风一些。
在盖上,打扮整齐光鲜,容易获得山民的看重,会认为你是尊重他,相互间沟通更容易。
农村工作,干部带了头、群众跟着走,应该从干部身上做起。可是,黄荆村的干部,不拿俸禄不收回扣不吃派饭,原因是没得钱没人送没谁请。乡里县上的领导来了,村干部争抢着接待,陈年的腊肉干菜野物做几碗上来,再估约值几块钱,就永远挂在村委会的账上。他们还敢或者还有钱跟你合伙投资么?要干大事,最好跟懂得起、胆子大、有家底的人商量,比如冉家的冉毛狗冉富婆冉笋壳、黄家的黄算盘黄串串兄弟,可惜冉毛狗和串串兄弟因为家族矛盾,跟自己几世仇人似的,怎么谈得拢。恐怕只有冉富婆和黄算盘,成败利弊去谈个透彻,敢干就合伙,不敢趁早散场。
所以,荆疏远早早宵夜,喀吱喀吱地踩着雪,翻过后坡岚垭,走进中寨冉富婆的屋。
冉富婆的木楼收拾得很整洁,属村里的上等户,苗式木楼下半截四面敞开,楼上三间木板居屋,屋顶盖瓦片。虽说是姨侄关系,荆疏远还是守着老规矩,在院坝边喊了好几声姨妈姨妈,没有听到冉富婆回应,以为她又到隔壁邻居那儿摆龙门阵扎鞋垫儿逗儿娃去了,才上她屋敞廊等。路过牛栏时,看到两条半大牛儿饿得啃木桩桩上拴的草索索,就拐到屋背后坡土里,扯了三四十根红苕藤儿,丢进牛圈。牛儿吃得哞哞地欢叫。这才推开了她的门。冉富婆的堂屋,大门关得紧紧的,灶屋门敞开一条缝,飘出一股腊肉腻香。幺姨妈还在煮肉?荆疏远蹑手蹑脚地走拢灶门,凑到门缝缝一看,冉富婆果然正在灶台边忙碌。
冉富婆是在煮腊肉。
黄荆村人,一年四季没得营养价值高的食物,喂了几头猪,也不拿出去卖,过年时候宰了,呼朋唤友的吃个痛快,其余的留着年节过后挞麦子薅包谷时,筹办水八碗席请人工用。冉富婆男人在县林业局工作,手头有几个积蓄,不愁称盐打油的钱,馋得狠了,也大大方方地割一块腊肉,煮得熟熟的,就着几口包谷酒下肚,解解寒气。
这时,锅里煮得噼里啪啦的,冉富婆迫不及待地揭开锅盖,先伸手挥开大股乱冒的水蒸气,再拿筷子扎扎肉坨坨,试试煮熟没得。她扎下去,圆头筷子戳穿了肉皮。肉煮熟了。冉富婆贪婪地嗅着腊肉香熟味,门外就有人喊幺姨妈,把她吓了一跳,双手提起木锅盖,咣地按在锅上,生怕遭来人看到了。等她听出是荆疏远的声音,才松了一大口气,连忙说:哦,是侄女婿么,进屋来坐噻。
冉富婆的堂姐冉幺姑嫁的是荆疏远的父亲,她和荆疏远虽然年龄接近,但整整差了一辈,理直气壮地呼为女婿。
姨侄间也就毫无拘束。
荆疏远一步蹿进屋,贼眉贼眼地往锅里望,做出要伸手揭锅盖的样儿:幺姨妈,煮么好吃的,都闻到腊肉香味了哟,我这人口福还很好的格,怕是年三十的夜晚洗脚,洗到了髂膝头,走到了哪里都吃福喜,是不?
他索性跟冉富婆开开玩笑。
山寨妇女,但凡男人在外面工作,喜欢没大没小的开玩笑,聊以慰其寂寞,也不会有谁指责。
冉富婆把手头筷子一甩,团团白白的那张笑脸,还留着笑容,就骂:洗你妈的猪脚杆儿,一锅红苕坨坨,管你妈个饱,哎呀,腊肉哪个不想吃,只怕你幺姨妈没得这个福气哟!
见荆疏远跃跃欲试,想查看锅里煮的肉,冉富婆要敲他脑壳,用力把他推开,伸出手把锅盖按得紧紧的,银手镯在她白生生的手腕上晃动。
荆疏远急忙缩回脑壳,不让冉富婆敲及,嘴里答应:有有有,你幺姨妈要是没得福气,哪一个人还有福气,我说,幺姨妈,现存一个金娃娃,是不是,就看你幺姨妈敢不敢挖么?
他接着把嘴一鼓,衣袖一抹,做出个动手的姿势,好像硬有一坨财宝没得人拣,自己要去先抢了再说。
冉富婆松开按紧锅盖的手,转身过来,一脸惊奇地问:么个金娃娃,哪来的?
说着,她解下腰杆缠的围裙,搭在屋中间竹椅上,把印有县林业局几个红字那面,故意现给荆疏远看,露出朴素的苗家服饰:蓝色滚花边斜襟衣服,宽大得有些让人想入非非,女婿当然不敢乱想;同样宽大却吊高一截的阴丹士林布裤子,显出半老徐娘成熟风韵,女婿也不敢多看;就是斜搭椅子背的绣花围裙,对血气旺盛的青壮汉子,也有一股煽情作用,女婿当然不敢轻易动心。
冉富婆殷勤地端一根板凳,递给荆疏远,提起青瓷茶壶,倒出大半碗老荫茶,自己就势坐回了竹椅。
那青瓷茶壶面上画着几张荷叶和两只交颈鸳鸯。
荆疏远大模大样的,在八仙桌另一边坐下,右手比画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左手去接冉富婆端来的茶。
他有些卖关子:合伙承包。
冉富婆大失所望,把手中的茶碗往灶台上一顿,站起就骂:你莫来哄老娘,承包那匹野山,还要合伙?荆草药,这事明明是一坨石疙瘩,你闭到眼睛硬说么的金娃娃,我说你夜宵早了,来逗你幺姨妈闲开心的么。
她说着,扯过围裙扑打身上的烟灰,却不去拈肉,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荆疏远笑扯扯地:幺姨妈,你莫把好心肠当成了毛狗肺脏哟,马文书不是在会上说,要是真正承包几千亩荒山的话,敲锣打鼓请你我坐主席台!
冉富婆把嘴一撇:老娘不稀罕!跟你老实说,荆草药,当年你姨爹当志愿军,乡上喊我骑的高头大马戴的大红花朵儿,乡干部跟在马屁股后头紧撵么,牵起马儿十里八村六十三社游遍了的,嘿,那些日子么,幺姨妈我比地红籽儿要红几百倍!坐主席台?哪回不是坐主席台,哪个还稀罕,坐你么个烂主席台。
话跟火杆子一样,轰得荆疏远狂眉狂眼的,立起眼睛看她,不晓得她哪里引来这股邪劲儿,不跟自己留半点面子。
冉富婆骂归骂,还是把烟簸箩端了出来,放到荆疏远跟前:说你不务正业么,你本是响应政府号召,你么个不跟冉毛狗学,好话说过几大箩,得了表扬又不出力,那有几好么?
她认定荆疏远费力不讨好。
荆疏远听她这样一说,就鬼火冒,怒冲冲地把烟簸箩一推,指责她:幺姨妈,你跟冉毛狗他们是打成团伙了么?不是我说你怪话,坐过主席台,骑过大白马,还不是全靠幺姨爹的功劳,又不是你个人的本事。
冉富婆得意非凡:确真不是我的本事,婆娘家嘛,有个靠得住的男人就得行,莫非你还要我去抗美援朝?
她从烟篮子里抓出两张烟叶来,细细地剔掉叶筋,拿起剪刀嚓嚓嚓地剪成寸半长短,双手拧扭了一阵,裹成一支烟,再把烟头细细剪平。
荆疏远见她要吸烟,连忙拿起火柴划燃,凑拢去:幺姨妈,你慢慢抽,莫挨呛倒。
这话提醒她仔细思考开荒种树。
冉富婆吧口烟,说:我说草药女婿,有话明说,话里头夹枪夹棒的,老娘听不惯得很。
荆疏远等她把叶子烟点燃:我跟幺姨妈摆龙门阵,么个敢话里砌石头,还不是想到锅里有腊肉大家吃,凭你幺姨妈的号召力,站上岚垭一喊,哪个敢不听从?
冉富婆嘿嘿一笑,吐出了一口烟,眼睛从烟雾后面阴阴看着荆疏远:我的号召?我一个妇女家,哪来号召能力?莫打合伙主意,你不是荆家屋当家人唢,要确有本事的话,种几千亩树给我看!
荆疏远急了:幺姨妈,我是来动员你的,么个你倒将起我的军来了?
冉富婆理直气壮:么个叫将军呢?荆草药,前两年,你姨爹回来动员大家开荒种树,哪个敢开?哪个去种?哪个都怕担风险么!哪个都不愿意当冤大头儿!说老实话,黄荆村的三百老老少少,就缺个好带头人,如今眼目下看来,冉大成不行,冉毛狗不行,黄家寨也无人敢于承当么,满盖山民只看着你荆草药了,你还是不敢?
做山寨领头人,是荆疏远梦寐以求的事,无数次设想过其凛凛威风,思考过其利害得失,可是这就轻易到手了么?
冉富婆称呼起荆疏远的学名,语重心长地劝说他:疏远呃,马文书说得对,你要好好干,二回干出些个名堂,喊幺姨爹给你报个林业先进,披红戴花坐主席台,再光荣,都是你一个人去。
荆疏远着忙:幺姨妈哟,你硬要将我一军?
冉富婆突然冲动了,大声煽惑:不将你的军,黄荆村哪来一个脱贫致富的带头人噻?荆疏远,你回去坐到石磨盘上,好生想一想,想得伸抖了,再来动员幺姨妈开荒种树。
这就是道理。